第54章 烧阁
高声惊扰之人,正是北戎质子闻之澹。
入竹台之场的前端两角处,置有两鼎莲花鸳鸯焚香炉,炉中本是弥漫着香软的燃料,随着这位质子的擅自闯入,悠悠香雾顺着凌冽的流动气息波动,霎时间四散五裂地飘开。而罪魁祸首正一脸不虞,如松挺立站在竹台下,惊得那些正在面礼叙话的贵女连连掩面,忙退于席后。
按理说,今儿个参加吉月会的外男,若是不得皇后召见,是万万不能到竹台这边来的,这边都是京中官眷,皆是未出阁的女子,外男贸然行事会唐突到旁人,奈何这个北戎质子实在与众不同,连皇后也略有耳闻,她锁眉看那年轻男子,沉声道:“烈王世子,何事如此高声喧哗,你可知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皇后性子太淡,连斥责之语既出,在旁人听来也不痛不痒的。
坐于席上的步如琅亦是讶异,她不禁将视线投注在那人身上,不知闻之澹发没发觉她也在这儿,但她方才不过与这世子爷分别一个时辰,这人就弄出这般动静,也是个……人才。
那以纨绔闻名于盛京的北戎质子,素来是个没皮没脸的性子,闻皇后之语不但没有丝毫羞愧之意,且指了指身后跟着的“侍卫”,面色冷傲含着怒意,“本无意惊扰娘娘与诸位,可本世子实在不知——大魏是否欢迎我等北戎之人容身于此,不然怎得如此折辱我们北戎男儿?本世子实在苦恼,便来寻娘娘解惑做主。”
质子拿手指着的那个侍卫,此刻浑身上下湿透,皱巴巴的布料紧贴在身上,发梢间淅淅沥沥滴落水珠,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大概冻着了,紧闭双唇沉默不语。唯一可取的,就是那张仪表堂堂、气宇不凡的俊秀面容,比之盛京那些贵公子竟也不差什么。
步如琅认得,就是闻之澹身边那个叫霍煊的男子,她与此人有过数面之缘,犹记她在广慈寺救过他一次,还是和舞阳公主一同救的,舞阳那时便说过,这男子身为质子侍卫,长相出众,却被淳安公主讨要过一次,想纳他作面首,简直荒唐。
方才那黄衣仆女已过来禀报一通,得知事故原委的皇后是又惊又怒:
淳安公主半个时辰前带着侍女出去寻恭房解手,折返的路上,恰好碰到这位北戎世子带着自家侍卫,淳安公主出言挑衅这位世子,又欲想强抢这世子身旁的侍卫做面首,世子不愿且径直拒绝,淳安公主一怒之下命人将这侍卫扔进湖中,且让人守在湖边手持粗木棍,一旦发现这侍卫游回岸边,便将人赶回去。
北戎世子“乞求”淳安公主放过这可怜侍卫,可淳安公主偏强词夺理道“若你将他送与本公主,便可救他上来”,北戎世子气急几欲拂袖而去。
这九月中旬的湖水虽不至寒冷刺骨,但沧月庄坐落群山旁,地势稍高,故而比京中要冷上许多,此时若在湖水中浸泡久了,于身子而言也并非好事。无巧不成书,舞阳公主又凑巧路过此处,她旋身飞进湖面,落入湖水中将那侍卫拖上来,上岸后狠狠甩了淳安公主两巴掌,挥手一鞭子,便抽晕了把侍卫扔进湖里的那个奴仆。
事实上最令皇后心惊的是,世人会如何看待一位浑身湿透的公主和侍卫一同游回岸边?大魏礼制虽对女子的管束,不如前朝那般严苛,但这不代表对皇室公主也是如此宽和。
“四德”不仅是世家女子的自我要求规范,更是皇室女子的基本准则,公主礼仪范读的《列女传》中,就有专门记载一妇人落水,已载浮载沉、奄奄一息,河边路旁经过一男子,见状将妇人拖至岸边施救,待妇人清醒后见此男子大惊,掩面欲走又转而问“你如何救出我的”,男子答拖住手臂拉至岸上,女子施礼道谢离去,回家后竟生生砍断被男子拉住过的那只手臂,事后官府专立贞节牌坊,以彰其节烈。
皇后出身将门,骨子蕴着洒脱不拘的劲儿,对此并不推崇,但身为皇室中人,不得不多思虑一些旁的。她正想唤人去寻舞阳公主和淳安公主,谁知质子话音方落不久,舞阳公主已然主动现身。
及腰长发湿透粘连,满头珠翠皆已卸下,一身绛红流云暗纹公主制服湿透,蔫头巴脑地托在身旁侍女的手上,舞阳只穿件薄薄的绯色罗裙,右手手腕上缠着一根粗粗的红鞭子,将那被抽晕的奴仆缠绕,死死捆住,一路连拖带拽,一甩鞭子将人囫囵扔在竹台之下,左手复又将淳安公主的衣领子提着,等见到众位后,便随手放开,嫌弃似的拿帕子擦了擦手。
淳安公主憋着气踉跄几步,正要怨瞪向舞阳,却不想舞阳朝她横来一个冷森森的眼风。
“母后,您日后该让端熹妃娘娘好好管管手下的人,皇妹早些年被那些卑贱宫女教坏了性子,这些年在管教嬷嬷手下拘着,方才好一些,像个公主的模样了。可这般恶奴教唆公主行强抢之事,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室中教□□礼制的人,出身盗匪世家呢!”
皇后头疼得扶额,她再清楚不过舞阳的性子,这是要闹事。
可众人还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一双双刨根问底的眼神,在北戎世子、侍卫和舞阳公主、淳安公主身上来回晃悠,身处其间的步掌柜眼眸流转,听着舞阳的话,心底却是猜了个七七八八,她环顾一周,大概能将事情拼凑起来。
“皇姐倒不必说皇妹行事不端,京中谁人不知皇姐的丰功伟绩?”淳安公主眼底掠过一道阴影,也顾不得舞阳还有皇后撑腰,一脸冷漠讥讽道,“皇妹不过教训一个小小侍卫,也能让皇姐这般急迫?莫不是皇姐看上这侍卫了,见不得皇妹欺凌他,便上赶着给他报仇来的?这便是皇姐所谓的公主礼制教养?”
舞阳乐不可支,口中反驳说:“皇妹,莫要皇姐提醒你,你上次在皇祖母的寿宴上,便腆着脸向北戎世子讨要过一次这侍卫罢?那日皇祖母的话,你是听当成耳边风吹吹就过了?你还敢跟皇姐论道公主礼制?你先回宫去问问端熹妃娘娘,这皇家公主不要脸皮,屡次讨要面首,合该是个什么教养。”
但在场的人皆不敢笑,谁有那个胆子敢指摘批驳皇室的教养?也就舞阳公主飞扬跋扈,言语鲜少顾忌,随心所欲已是司空见惯。
闻之澹凉凉乜了一眼,漫不经心道:“淳安公主,本世子倒是不明白了,这侍卫一直好好呆在本世子身边,如何能有滔天本事招惹公主殿下,以致公主殿下要教训他?”
淳安无话再辩驳,垮着脸咬牙。
她平日里不过喜欢看男色罢了,这又有何大不了的?宫中还有那么多太监何宫女对食呢,她贵为公主,不过瞧中了个小小侍卫,为何不能掳走?礼制礼制礼制,天天念叨这些死板迂腐的鬼东西,哪有那么重要?若是礼制那么重要,父皇又怎会备着将勇安侯府那个“凤命女”接进宫里?这都是骗人的东西,还偏要拿来诓人!
皇后听够这争执,今儿的吉月会并非寻常赏会,她自是要维持皇家脸面,不愿皇家糗事被围观,遂肃声打断:“够了舞阳,莫要再胡言乱语。”她对那质子颔首又道,“世子,此事多有怠慢,还请世子莫要放在心上。本宫定会给世子一个交代。”
闻之澹凤眸压了压,眸色沉沉如同覆了一层乌云,他扫了一眼淳安,状似不满,却又有怒不能言,在场的官眷见他这模样也心照不宣,毕竟身为北戎的“人质”待在盛京里,有些台阶该下就得下,若是再得寸进尺,就免不了得不偿失了。
他作揖说:“谢皇后娘娘,本世子来魏京数年,知大魏待客周全之礼,还望皇后娘娘还本世子一个公道。”
质子将公道二字咬得重,挺直腰杆后便快步离开,那一言未发的侍卫,也跟着一并离去。路过某席间时,他的余光瞥了一眼步如琅,她恰好正目不转睛看着他。
他勾起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他转头望过来时,一双凤眸好似飘荡着一层迷雾,迷雾之下埋着层层未知的阴险狠戾,一股子毫不掩饰的杀机,竟是让她打了个冷颤,毛骨悚然。
步如琅没看懂他的眼神,也摸不透他弄出这动静是欲作何,又是何人惹了他?
待他离去,她回头仔细瞧了一眼,才发觉舞阳那绯色罗裙也是湿着的,这位名声极为不好的公主,此时孤零零站着,好似一只落汤鸡,尽管昂首挺胸,脸色骄傲孤高如孔雀,但女子落水,即便是打着救人的名头,也是一件名誉受损之事。
她思忖片刻,豁然起身,一旁的勇安侯府女眷,皆瞠目结舌看着她将身上的墨绿绣葫芦纹褙子脱下,自顾自走到舞阳身旁,给这位骄傲的公主披上:“公主,这庄子里风大,您待会还是先去侧室换一身衣裳,不然怕是会感染风寒,要喝苦药的。”
舞阳浑身一僵,未料步如琅会来给她披衣,一时心下涌起难言之情,她朝步如琅颔首淡淡笑道:“多谢步娘子——对了,晌午的那盘东西很好吃,步娘子的手艺名副其实。”
“公主喜欢,便是如意楼的福气。”她屈膝,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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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安,你回宫后,便自请去佛堂抄佛经十遍,禁足公主寝殿一旬。舞阳……你随本宫来。”
这一场闹剧,于此话之后正式结束。皇后说此言便是要偏袒舞阳公主,众人见怪不怪,向来如此,舞阳公主不论闯下什么祸事,皇后都会给她收拾烂摊子,从无例外。可步如琅却觉得不对劲这出意外与其说是闹剧,倒是更像一出安排好的戏码。
庄子里活动范围划分明确,外男绝不可能随意踏入有官眷之地,那淳安公主怎么会恰好碰到身为外男的北戎世子?而之后性子暴烈耿直的舞阳公主又无端掺和进来,更让这出意外显得有几分故意之嫌。
步如琅将目光拉远,却早已不见那世子的身影,她想起方才那人的眼神,愈发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可又无从说起。
与此同时,一角金色衣袍,忽地从竹台旁的游廊转角处悄然擦过,不留痕迹,无人知晓这暗处的金衣人,倒是将方才的好戏瞧了个十足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