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1996年2月6日
文部修平的父亲, 文部正树,是一个寡言的男人。
而在悲剧发生以后,这个不幸失去了妻子和女儿的男人越发沉默。
他沉默着暂时封印了成为咒灵的女儿, 以避免文部有绘失去理性, 然后处理掉文部有绘作为咒灵的一切痕迹,并将伪装过的现场展示给咒术总监会派来的调查员。
在最初撕心裂肺的悲哀过后,文部正树再没有落下一滴泪。
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亢奋的精神和事故后再没有离身的咒具,都表明了——这是一匹燃烧着熊熊复仇烈火的公狼,正时刻准备着咬断仇人的咽喉,食其肉,饮其血。
他等待着咒术总监会的调查报告。
然而结果要注定使其失望了……
“您的妻子在重伤危急时超水平发挥, 干扰了来袭的诅咒师和被其调服的咒灵之间的联系。咒灵反噬, 导致诅咒师重伤。而您的女儿则给出了最后一击, 成功为她自己报了仇。”
总监会的调查员给出如上解释。
“您的女儿天赋不错,但是幸好是女孩,虽然遗憾但是没有那么可惜了。您不是还有一个已经确认具有咒力的男孩吗?能在事故中幸存下来,真是太幸运了。”
“您下一任夫人应该考虑娶一位咒术师,这样能更好地帮助您教育公子咒术, 也能在万一再发生这样的意外时, 更好地保护令公子。”
来者毫不在意地与文部正树谈起他意外身亡的妻女, 将一场家破人亡的不幸归结于作为具有术式而咒力不足的妻子没有能力保护好儿女,并自顾自地将文部正树的续娶提上日程。
男人表面上维持了待客的正常礼节, 而抱着姐姐留下的绒毛咒灵、躲在门后阴影中观察了全程的文部修平知道, 父亲的手臂青筋暴起、不断颤抖,以至于不得不背在身后。
送走总监会成员后, 文部正树一拳砸在门侧的墙壁上, 砸得墙上出现一个明显的凹陷。
男人回身, 环顾四周熟悉又陌生的房间:曾经的四口之家失去了一半的成员,曾经温馨的住宅仿佛已经完完全全地空寂了下去。
他大步走向客厅门后,半跪下来,向着阴影中伸出手——
年幼的文部修平抬头看着父亲,最终没有接触父亲宽大的手掌,而是避开父亲因撞击而青紫流血的指关节,扯着父亲的衣袖,在父亲的带领下坐到男人的对面。
这些日子,夏油杰一直跟在年幼的文部修平身边,无能为力地看着男孩避开父亲,躲在房间的角落痛哭;看他深夜浅眠又惊醒,一个人独坐至天明;看他仿佛突然成长,站在母亲和姐姐的葬礼上,面无表情地沐浴在他人的视线下……
夏油杰知道,男人和男孩同样悲伤。但他还是偏心于自己的朋友,控制不住地对文部修平的父亲产生怨言——他为什么不来安慰陪伴他的孩子?
现在,父子俩终于开始了在不幸发生后的第一次正式交流。
文部修平把绒毛咒灵放在自己膝上,低着头默不作声,手在咒灵长毛的掩饰下紧紧交握在一起。
文部正树注视着男孩,像一只受伤的狼王盯着自己的幼崽,嗜血的杀气未能散尽,于是想要表示出来的慈爱安抚无处安放。
“那是谎言。”沉默片刻,文部正树憋出一个简短的句子。
“我知道。”文部修平抬头,漂亮的淡金色眼睛染上湿润,男孩狠狠地抬手,按压着眼眶,不让泪水留出,“是妈妈开门邀请进来的。”
不用文部修平再说是谁,文部正树已经懂了。
他相信,以妻子的聪慧小心,自然不会任可疑人员随便入侵住宅。能被邀请进入客厅,死去的“诅咒师”一定有着什么通常情况下可以信任的身份。
结合来得格外“及时”的咒术总监会调查员,文部正树能断定,这是一场针对他全家的阴谋。
“你是和我走,还是去文部家?”文部正树深吸一口气问道,他观察着孩子的反应,不由自主地握拳,“和我走,我不一定能保证你的安全。去文部家,你可以得到保护……”
“如果我去文部家,你会怎么对姐姐?”文部修平用衣袖抹了一把脸,咬着嘴唇,以尽可能凶狠的表情质问着父亲。
旁观的夏油杰终于懂了形势:这是父子间的一场双向试探、双向选择。
文部正树想知道儿子对复仇的看法和决心,而文部修平则要求父亲保证姐姐的安全。
“有绘在这。”文部正树把一个用符咒层层包裹的物体交给男孩,“你要保护好你们。”
“是。”文部修平接过,他拆开符咒,其中是一小截洁白的指骨,其上熟悉的咒力波动有让男孩红了眼眶。
他将符咒重新包好,小心收入进怀里,然后抬头,紧紧盯着父亲:“妈妈她……也能回来吗?”
“我已经在拼命诅咒她了。”
文部正树愣住,男人狠狠闭了闭眼睛,将儿子拢进怀里,紧紧拥抱着他在世界上唯二的两个亲人。
夏油杰看见无色的液滴从男人脸上滑落。
“不行啊。”文部正树无法说自己也已经绝望地诅咒了挚爱无数次,在此时,他只能低声回答,“不行啊。”
姐弟两的母亲,在生死关头为“拒绝”女儿的死亡而爆发的咒力是一种【束缚】,是用自己的生命交换女儿存活的交易,无可更改,无法违逆。
文部修平和文部有绘的母亲,文部正树的挚爱,真正完全地逝去了。
夏油杰无法描述自己受到的冲击。
他知道文部有绘已经成为了咒灵,猜测到父子两人不会轻易放弃。但是,他万万没想到,文部正树为了留住女儿,会疯狂到将文部有绘尸骨的一部分做成咒物,以此提供文部有绘的寄宿物。
他更没想到,他所认识的、日后充满了理智的文部修平,会自然地接受了这一切,并且想用诅咒自己母亲的方式,将逝去之人拉回人间。
咒术师都有不同程度的疯狂。
但夏油杰没料到,文部修平和他父亲的疯狂会如此惊人且偏执。
他们紧紧依偎着自己的家人,视世俗道德与咒术界规范如同无物……
在当天的深夜,父子两人离开了京都,踏上了通往横滨的道路……
文部修平的背包里,只有曾经家庭的相册和咒术入门的书籍。而文部正树,只带了少量惯用的咒具和一些现金。
由于住宅内有价值的物品都留在原地,也由于咒术总监会内部不知名的原因,文部正树叛逃的行为被定义成受未知攻击失踪。
三年后,文部正树和文部修平的档案状态被改为“死亡”。
他们在咒术界的痕迹,就这样被完完全全地抹去了。
* * *
十年前的横滨是什么样子的?
是超出夏油杰想象的人间炼狱。
横滨的街头被佩枪的黑色西装充斥。黑西装们归属着不同的势力,一言不合就会向着对手和无辜路人泼洒铺天盖地的弹雨。
外斜在街边的警车四个轮胎都被扎破,车身上满是弹孔和灼痕,碎裂的车窗玻璃上染着大片干涸的血迹……
文部修平父子刚刚抵达横滨,就遇上了一起大事——
他们租住的公寓的大门突然被黑西装们踹开,数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父子两人。
“请问有什么事?”文部正树用身体将文部修平挡了个严严实实,警惕地发问。
他指尖触及到袖中的符咒,准备随时暴起,杀人突围。
为首者最开始似乎比他们更为紧张压抑,但是看到身为父亲的男人的黑发和男人身后男孩的灰发时,他松了一口气。
为首者抬手,示意手下将枪口移开,然后率人依次退出了公寓。
一众人莫名其妙地出现,又莫名其妙地离开。
文部正树警惕的动作维持了一会儿,确定黑西装们完全离开后,才回头对文部修平道:“吓到了吗?”
文部修平不答,男孩一直专注地盯着窗外楼下的空地,一会儿,才低语道:“他们在找红头发的人。”
夏油杰和文部正树一起站到窗前,看见不同的黑西装小队从不同的公寓楼处下来,各带着几个红头发的孩子,在空地处汇合。
夏油杰看到,在黑西装小队后,紧紧跟随着几对夫妻。他们大概是红头发孩子们的父母,面带焦虑,惶惶不安,却恐惧枪口不敢上前。
这是要干什么?夏油杰眉间微皱。
黑西装们把这片地区的红头发孩子们聚集到一起,让他们背靠墙壁,随意地排了排队列——这个场面,让夏油杰生出不详的预感。
黑西装中的领导者高高举起右手,然后猛然挥下!
夏油杰紧缩的瞳孔中映出枪口喷涌出的火舌,孩子父母们难以置信地尖叫和悲呼刺穿了他的耳膜……
文部正树一把将文部修平带离窗口:“不要看了。”
“嗯。”男孩指尖冰凉,视野中似乎又盛开起大片灿烂肆意的红花……
他隔着衣服握住姐姐寄身的咒物,低声问道:“……是正常的吗?”
人与人之间的互相伤害,是正常的吗?
而文部正树只以为他在问横滨的情况。
“是啊,是正常的。”父亲回答道,“害怕了吗?”
年幼的文部修平,敛目看向自己握紧的手——咒物的轮廓,即使隔着布料也十分清楚。
冰冷的坟墓中安葬了慈爱的母亲,简陋的咒物里沉睡着血脉相连的姐姐,而复仇的刀剑已经被父亲握在了手中……
“当然没有。”
文部修平感受着咒物的坚硬冰凉,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