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水已经让她喝下了肚, 那个女人狼狈得看不清脸，但她那把粗糙的嗓子总算能够开始说话了，她似乎早已渴了很久, 因此摄取水分的速度实在是太急切了, 伸着脖子的时候，好像是一只等着被人喂饲料的鸭子。
我和那孩子彼此之间默默地对视了一眼，手上的杯子稍微倾斜了一些, 女人的动作突然凝固, 随即抽搐起来, 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啊……呛到了。
她的动作和反应都很大, 看起来就是什么都乱糟糟的。我赶紧手上的水杯拿开，离她远了一点, 一边伸手拍了拍这个女人的后背。她的呼吸在许久之后才调整回了正常的频率，我让那孩子帮忙把厨房里留着的一点小小的面食拿过来, 喂进她的嘴里。这个年代能烤制出来的面包不会像现代的一样松软, 但是经过水泡开之后就会软一些, 体积也会打上很多, 非常适合填肚子。她像是不要命似地狼吞虎咽，我也就在一旁默默等了一会儿, 直到她动作的频率与幅度一起变小, 最终打出了一个饱嗝。
总算消停了一点了……
我舒了一口气，将椅子往床边再挪得近了一些, 看她的状态似乎平稳了下来, 便小声地问道：“还好么？”
“……”她再调匀了一会儿自己的呼吸，这才低声道：“谢谢、谢谢、谢谢……”
“嘛……这种话就不用说啦。”我挠了挠脸，“那现在能说说了吗？你是从哪里来的？”
她说出了一个我没听过的地名，我还在一头雾水, 小羊羔君在我的耳边道：“在东面。”
果然这方面的知识还是本地人比较擅长啊……
我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那，为什么会这样呢？”
“收成不好了……大家都在吃人……我、我还有一个孩子……”对方低沉地道，随即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我的心随之一沉，只是在心想：坏了，是饥荒的逃民。
有了一个就会有两个，这样的人会像蚂蚁一样跑来跑去的，到时候连这里的秩序和安全性也会受到影响，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我和那孩子也就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能安全保住自己真的很成问题……
小羊羔君看出了我心里在想什么，伸手摸了摸我的眉间，小声道：“没有事，那里很远，他们不会来这里。”
我的眉头竟然不知不觉皱得这么紧了……
让小孩子为我操心，我真的不是个合格的大人啊。
我叹了一口气，握住了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拉了下来。
离那个饥荒的城镇与滨州有很长的距离，而且中间会有两到三个发展规模差不多的小城，一般的灾民应该都会选择在更近一些的地方落脚，这个女人能够一个人走到滨州，也是她自己的能耐了。
这是他给我的解释，我对地图其实一直都看的不是很清楚，不过那孩子倒是很有擅长记住这些类似于地名和各种小知识的本事。
这样被说完，我也总算是安了一点心。态度又稍微软化了一点：“进来坐吧，一个母亲要这样独自过来也挺辛苦的，你去洗个澡如何？我这里有衣服。”
“谢谢、谢谢、谢谢……”
说到这里，我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对了，说起来，你的孩子呢？如果还饿着肚子的话，我这里还有点东西能吃，你就让他也过来好了，这样的……”
“……”
对方的身体一颤，就像是被接通了电流一般，眼球开始抖动，像是发病了一样开始颤抖。
到了这一步，就算是傻子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了。我有些懊恼自己想也不想就揭人伤疤的嘴，那个女人紧紧地咬着唇，面色白得像是一张纸，她已经连眼泪都哭不出来了。
——
哎，这个年代啊。
我也想不出有什么话能安慰她，毕竟不管说些什么都挺多余的，那个女人去简单洗漱了一下，将脏污的脸冲洗干净，打结的头发也重新梳顺了，但时间真的花费得有些久，我给她打了两桶水，但似乎都不是很够的样子，第一次的那个女人只是将它们全部用光了，留下来的水像是刚被泥土泡过，除了浑浊的颜色之外还有些奇奇怪怪的小碎屑，然而等到第二、第三次换水进去时，水质就明显看起来一次比一次清澈了。
总感觉洗完之后，她整个人都轻了至少半斤呢……
那个女人流亡的时间太久，恐怕很久都没有变成这样的姿态了，眼眶微红地再次反复道谢，我摆了摆手，“没事啦……哎，算了，你先进去睡吧。”
客房第一次真正地招待了一次“客人”，我看着那个女人似乎还有心事，便不想再打扰她，将房门掩上，回到了自己的卧床。
小羊羔君已经换好衣服等我了，我坐了下来，摸了摸他的脑袋：“怎么了？你也有心事呀？在想什么？”
“……”他微微歪着头，似乎在犹豫要怎么说话，我便掀开了被子，坐到了他的旁边，笑容满面地拍了拍被子：“好嘛，说吧。”
那孩子从坐姿变成跪姿，从床的另一端膝行过来，嘴巴凑近了我的耳朵。
我被他呼出来的水汽弄得又痒又不自在，刚打算往回缩一些时，他小声地开口了，我便忘记了继续向后退的动作，表情逐渐凝固。
他说道：“那个女人……她的气味……我很熟悉……”
我的呼吸又沉重了起来，也不由自主地放低了音量：“怎么了？”
“她的身上有生肉的味道，你明白么。像你我这样身份和能力的家伙，对他们来说不是很方便吗？”
“别把人类想象成老虎君啊……”我抽了下嘴角，“饥荒年代也没有办法吧……她一个女人，也很不容易了……啊、”
我的话突然哽在了喉头，突然隐约意识到了一件可怕的事。
那个女人说的话历历在目：“我有一个孩子……”、“我一个人走过来了……”
她怎么有力气再去找能填饱肚子的食物呢！
小羊羔君安静地注视着我，我想了很久很久，长长地吐气：“……哎，算了。”
“？”
他一愣，我无奈地挠挠脸，“你的直觉很敏锐，对气味的感觉是绝不会出错的，我很信你。”
“……”
“不过啊……”我又想起了那个女人的脸，慢慢感慨道：“但是，我能保证，她绝对和我们见过的‘那些人’不一样，看她的眼睛就知道了，她还那么爱自己的孩子。那是一个真正的母亲，她现在的眼睛里面已经恢复了理智和人性了，因此才痛苦吧。”
“爱就会去吃吗？”
“呃……”我也被这个问题弄得卡壳了一下，这个简短的问题永远都会被他问得如此犀利，只能叹气道：“哎，算了，你现在还不会懂吧。有的时候某一些东西能逼疯人，爱和会做错的事没有直接的联系，我和你一块上路的时候，不也饿过吗？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冷冷的庙？”
“嗯。”
“那个时候，别说是毒蘑菇了，不是连泥巴都恨不得吃干净吗？那只不过是一瞬间的感受，但是也足够痛苦了，如果真的陷入到再不吃就会死的地步，我什么都会去吃的。”
“唔……嗯。”
那孩子凝神想了半天，突然笑了起来：“那么、你也会吃我？”
“呃、这个嘛……怎么解释呢。”我摸了摸下巴，“总而言之，那个时候因为极致的饥饿趋势下的人类什么都做得出来，所以我也没办法保证真的到了那一天我会怎么样……但是，那个时候的我就一定彻底丧失了理智，早已不再是我了。不必将那个时候的我当成人类看待，我只是一只单纯的野兽，做出什么都没法预估，仅仅是靠着天性和本能驱使这具身体而已。但是我敢保证，只要我还有理智，那种丧心病狂的事就一定不会有发生的可能。”
“这样吗？”他想了一会儿，突然将袖子撸高，露出白皙的胳膊和手臂：“但是没有关系。”
那孩子露出了非常纯真的笑容，抬头对我笑着说道：“你吃没有关系，我可以喂饱你的。”
我一时间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只能沉默很久后顺从本能的心意，伸出手来紧紧把他抱在怀里。
这样的温存持续了一会儿，他突然问道：“那那个女人要怎么办？留在家？”
“啊……救她一命让她吃饱就够了吧？她在洗澡之前说自己可以织布，这也算是一个技能了，滨州的发展这么不错，他应该至少有口饭吃。他到底还是陌生人，我不可能把她留在家里的，那太不靠谱了。”
我叹了一口气，小羊羔君倒是眼睛亮了的样子，看样子就是一副不想别人住进来的表情，我难得地在心中升起了一点无奈：“好嘛……你也别老师对人家态度那么差，她也不容易啊。”
“那是要留吗？还是不留？”
“不留！”我想了想：“隔壁有房子可以出租……这一两个月倒是可以顺手帮她垫一垫，反正现在的租价又不高，应付起来还是挺轻松的。等她找到了工作，那我们就不必再理会她了，善心到此为止就行。况且多留一个人就是多一张嘴啊……我养你真是够费劲的了，连宠物都没买一只，哪里还有精力再去照顾一个成年人啊……”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小羊羔君心满意足地躺下来了，手还是捏着我的衣袖没有放开。
我摸了摸他那柔软的脑袋，低声道：“睡吧。”
“……”
他突然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试图从床上坐起来：“外面有人……”
我往那边瞧了一眼，果然在窗边看见了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乍一眼看上去有些吓人。但是熟悉的布料和颜色正好是我今天早上送给那女人的那一件，来人是谁不言而明……遭了，不会连这次我都看走眼了吧？
我有些警惕地打算在床边抄个什么武器防身，正好撞见了那个女人含泪的眼睛，因为并不想打扰我们的睡眠，兼之借宿在别人的家里，因此她的悲伤和绝望都是隐而不发的。
这一时刻，在看到她的脸的时候、我最庆幸的竟然就是“啊，手上的武器没让她看到，真是太好了”。她猝不及防地与我对上了视线，慌乱地擦了擦脸，逃也似地飞快地扭头离开了。
“怎么了？”
那孩子的声音低沉了下来，听上去充满了无机质的感情：“晚上睡觉不要再让她潜进来了，我要去把她……”
“啪。”
我皱着眉头捂住了他的嘴，低声说道：“好了，不要再说了……”
“……”
他的嘴巴被我蒙上，因此只能眨眼间表达自己的无辜和疑惑，我又长长地叹气：“哎呀……我没生你的气，你是好心好意，我知道。”只不过……
那个女人的孩子，和你差不多大罢了。
“你不懂也没关系。”我再次摸了摸他的头顶，想让他好好睡下：“所以说，这个时代究竟有多讨人厌啊……”
接下来的后半个夜晚，女人再也没有来到主卧室的窗边再往里面看过一眼。
我清楚地感到身边的孩子一直紧绷着身体，似乎很警惕外面可能会到来的袭击，本来想劝他快点养好精力好好休息，不过这样的劝说他是绝对不会乖乖听话的。虽然想和他一块熬下去，但是白天的一系列活动早已消耗掉了我的大部分精神和体力，实在没有办法，身体和脑袋也越来越沉重昏沉，在他还十分清醒的视线中，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