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清醒的沉沦
天牢在皇城之外,紧靠着刑律司下辖的牢狱。
不管是天牢还是刑律司的牢狱,都甚少有女人出现,更不用说一个女人被关在里边将近月余。
但对于颜慈来说,天牢始终要更为安全清静些。
凤西灼一路上都在思索信里的话,他很难想象,如果颜慈所言皆是属实,他该如何面对苏越禾。
马车疾驰间,他回忆起十五岁时在莲朝为质的三年,第一次见到苏越禾,是在仲春时节,她在众家女眷男宾面前舞了一支《惜欢泪》,引得无数男子竞相折腰,名动庆都。
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样强烈震撼心神的画面,每每忆起她含情凝睇,飘若飞燕的身影,他的心就止不住的为其折服。
只想将那样美好的人一辈子牢牢握在手心。
他见了苏越禾第一眼,就疯狂的迷恋上她,此后经年他也一直在追逐初次相见的惊为天人。
庆都优秀的男人不胜其数,当时的他不过是寄人篱下的离乡犬,空顶着南诏太子的头衔,在庆都忍气吞声。
这样惊艳时光的美人,却愿意为他拂了皇子的婚事,不惜得罪天家,还同他一起回到南诏,偏安一隅
但他却没能守住苏越禾,让她落入他父皇的手里,对于苏越禾他歉疚不已。
眨眼间,十年已过,他和那昏庸的皇帝已经走上骨肉相残的地步。
他得到了苏越禾,岁月在她脸上没留下任何痕迹,她依旧艳丽至极,是他眼中胜过人间百花的绝色美人。
可他心里还是怀念,曾经跳着《惜欢泪》,在曲中扮演着祸国妖孽的贵妃娘娘。
“吁”地一声,马车停下
他走进天牢,门前门后仿佛两个世界般。
每间牢房都被石砖堆砌得密不透风。
晃动的烛火将此处衬托得有些光怪陆离,牢里的空气十分阴潮难闻。
凤西灼来到关押颜慈的牢房,她像是已经睡着了,侧着身子蜷在床沿边,稍有不慎便会跌到地上。
这里太安静了些。
因此只要有些许动静便会传到颜慈的耳朵里。
她听到有人打开牢锁,没动身只朝门栏看了一眼。
眼眸里一片困倦。
被碎渣子割破的手,伤口已经愈合,长出了新的肉,手心刺痒难耐。
她真是没想到,凤西灼居然来了。
她在信中提到苏越禾跟天机阁有关系,或许他是为了此事而来。
她起身跪在地上,恭敬的行礼问候几句。
凤西灼淡应几声,静静打量着她,也不打算主动开口打破沉默。
于是她主动道:“想必殿下已经看了我的信。”
当时让锦儿传信时,她十分担心锦儿会偷偷打开看,若真是这样,她很有可能会有性命之忧,但她对赌了。
凤西灼站在她面前,就说明锦儿没有打开,梅婕妤也没有打开。
她们自信于对她的了解,因而也不怀疑她的话里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凤西灼移开眼,忽道:“你说你手上拿着天机阁的令牌?”
“是。”
她本不想将坠入羌灵江的事情透露出去,但现在为了将功赎罪,只能如此。
她跟凤西灼简要道明自己拿到令牌的过程,绝口不提颜定天给她下蛊毒,以及跟李思假扮夫妻的事情。
凤西灼听完,表情无多大变化。
“难怪你从沧州回来后闭不见客。”而后又笑了笑:“不过你也真是命大。”
羌灵江是一条江河,不是大海,如果她坠入的是大海,就算给她十条命也不够她游着上岸,她转移话题道:“殿下来天牢 ”
凤西灼启唇打断她的话:“后来呢,你是怎么回到元京的?”
她沉默了一会道:“周澜和颜雪找到了我,说让我是康王遗女,让我回来当公主,我一听觉得此事甚好,便回来了。”
“甚好?本宫怎么觉得,你是想借公主身份把颜川劫走,趁机离开元京远走高飞呢?”
她垂着眸,摆摆手一个劲说:“这怎么可能呢。”
“好了,说正事。”
凤西灼清清嗓子,利剑般斜飞入鬓的眉毛松了。
他道:“你在山茶院内记录的密档里,都看到了哪些东西,又为什么说苏越禾是天机阁的人。”
凤西灼本来只是怀疑苏越禾的身份,却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她就是天机阁的人。
她开口:“天机阁内晋升机制严谨,里边暗探大多数来源于无家可归的孩子。他们想要从九等地探做到一等天探,需要花费十年的时间。成为一等天探后,还需经过媚杀、剑杀最后才能成为绝杀。这么一步步走上来,个人密档里所记载的过往,必然十分丰富。”
“这里边有一个人,可以说是凭空出现的。她的密档里除了一个编号外,其他皆为空白,毫无记载。可这样一个人却能做到媚杀的位置,甚至山茶院内记录的皇室秘闻皆出自她手。说明她身份特殊,或者是跟天机阁掌阁者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也许是得到掌阁者的赏识,才能出众,抑或是容貌出色。毕竟媚杀皆出自美人。”
凤西灼开口问:“就这些?”
她坚定道:“当然不是。”
她理了理思路继续说:“山茶院内不仅仅存放着暗探的密档,按照年、月、日分门别类的将探来的消息编写成册。敢问殿下永昌六年秋八月,您身在何处?”
当年皇帝登基的第六年,莲朝遣来使者,盛邀皇帝前往庆都一聚。
皇帝胆子小,担心这是一场有去无回的鸿门宴,便把凤西灼这个太子送去。
自己则找借口推脱掉。
凤西灼是七月出发,八月初抵达庆都,再过不久就遇到了自以为的一生所爱,后来在庆都呆了三年,每每欲走时,总是有各种人以各种借口挽留他。
她见凤西灼闭口不言便开口替他答话。
“那年八月二十三日,殿下在临安侯白千横的府上,听了一曲《惜欢泪》,因此结识苏家九姑娘,苏越禾。一见倾心,终年沦丧。”
凤西灼胸堂有些起伏不已:“凭你随意揣测就能说明她是天机阁的人吗?你接下来是不是想说,从第一次见面起,她就按照计划好的,一步步接近我?利用我?”
“殿下,永昌六年,我才六岁。”
六岁时,小颜慈还活着,她的灵魂尚未附身到她身上,远在他国的事情,怎么都传不到她耳边来。
“若非记录在密档里,我怎么可能一清二楚的知道当日发生的事情?”
“你还知道什么?关于你口中的那个密探。”
“镇国寺那晚,她原本是想窃取皇宫里的国玺以及《无量寿经》。可惜她拿到的不过是赝品。”
沧溟大陆自古流传下来的国玺,有了国玺才是名正言顺的天下共主。
国玺握在凤氏皇族手中已有数百年之久,莲朝如今虽国力鼎盛,渐渐有了独吞天下的气概,但如果得不到国玺,就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天子。
这也就是为什么,南诏皇室败落近二十年,却仍旧受到万民朝拜
只有得到国玺,才能够名正言顺的坐稳皇位,四海归一。
莲朝皇帝差的就是一个国玺。
而《无量寿经》据说能够让人长生不老,许多江湖人士争相抢夺。
凤西灼发出一声叹息。
“你说得不错。”
“可那又如何呢?”他有些自嘲般笑笑。
“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人活一世,图的不就是一个开心么。”
清醒的沉沦,大抵就是凤西灼这个样子的。
她坐在床沿上,清眸移向窗外,她呆在牢里很久很久,久到她都快忘了广袤无垠的夜空是什么样的。
“苏越禾背后是整个莲朝皇室,殿下若放任不管,难道就不担心国朝倾覆,百姓流离失所吗。”
“如果说我从来都不想当什么太子呢。”
凤西灼一双丹凤眼直勾勾看向她。
“公主还是操心下自己的事情吧。听梅婕妤说,贾庞要娶你为妻。”
颜慈的脸色陡然沉下去。
她没见过贾庞,从贾逊的喜好和品性中便知道,贾庞绝非善类。
凤西灼又说:“你当上公主,贾庞娶了你,会给皇室一笔丰厚的嫁妆,据说有百万两。”
国库空虚已久,这笔嫁妆正好填补国库空虚。
洛香曾向颜慈说过的,皇帝颁布指令,封她为寿元公主,然后颜定天退了她跟周澜的婚事,再然后贾庞找来媒婆上门提亲,欲续弦娶她为妻。
颜定天一怒之下,将其轰出家门,媒婆悻悻而归。
她有些惴惴不安:“不会是皇上下的旨吧?”
“你闹出劫狱那么大的事,也算把旨令往后推了推,否则的话,你现在人就应该在贾王府了。”
她长吸一口气,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那你能救我吗?”
只有凤西灼能出手救她了,颜定天不会管她的,温冬韵也不会,她现在是公主,皇家的人,姓颜的管不到她身上来。
凤西灼对上那双清眸,原来遇到终身大事,颜慈还是会心慌不已,他发出一声轻叹,语气十分强硬。
不留给她一丝软弱的机会:“你要知道,从你成为公主的那一刻起,你今后的人生便已经失控。就算逃出贾庞,也还会有李庞,张庞,你的婚事永远和国家息息相关,由不得自己作主。”
颜慈没办法控制自己的眼泪,所有人都知道的,知道她的命运会有多么的悲惨,却没有任何人肯帮助她,让她远离这些斗争。
包括她的亲人,也包括站在眼前的凤西灼。她忽然明白,那日进宫时,周澜望向她的眼神,为什么会那么的悲切
原来是在替她今后的人生而哀悼,她的眼晕被泪光染红:“凤西灼,那我不当公主可以吗?”
她抹开泪珠,说出卑微至极的话,语气里带着哀求。
“我很聪明的,你也知道,我可以替你做很多很多的事情。我可以陪在你身边,一辈子只忠心于你一人,即使是做下人,做一枚棋子也可以。”
凤西灼捧着她的右脸,拭去她滑落的泪珠,喃喃道:“都晚了,一切都晚了。”
颜慈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她的脑袋嗡嗡作响,好像灵魂已经出窍,只剩下肉身浑浑噩噩的行走着,脑袋却是空空的,好像不会思考一般。
她被凤西灼带出天牢,一路牵着她的手把她送回飞虹殿,路上凤西灼断断续续的和她说话,她听不进去,下意识的嗯了几声。
飞虹殿内,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直到莫姑姑抱着婴儿,裹在黄灿灿的锦被里,望着她的眼神又是惊讶又是欣喜。
“公主,是位小皇子!”
莫姑姑把小皇子抱到她跟前,想要与她一同分享这样的喜悦,她木讷的接过孩子,望见婴儿泪流不止的眼睛,问道:“他娘亲呢?”
孩子想娘亲了,才会哭闹不止的。
莫姑姑的表情僵硬不已,笑容凝滞在脸上。
“她薨了。”
怀中的婴儿好像能听懂大人说的话一样,莫姑姑话落没多久,哭得更加厉害,两个小拳头胡乱挥舞着,双腿不断踢着她的手臂。
就像是急着去找自己的娘亲一般。
颜慈的心脏覆上一层寒冰,梅婕妤居然死了
她屏退莫姑姑,抱着孩子走到自己的屋里边,阖上门,眼泪瞬间涌出。
她将头埋在那温热的锦被里,止不住的颤抖着,她像一个溺水的人,身子被浸凉了,心也是凉的。
早知道她就不逞强了,管什么洛香,管什么颜川,管什么家族,统统都不管了。
一身轻松的游走四海
现在倒好,作茧自缚,这辈子都逃不出被摆弄的命运。
怀里的小婴儿伸出粉嫩嫩的爪子,搭在她湿润的脸上,胡乱蹭着她的眼泪。
她觉得更加悲哀了,居然被一个婴儿安慰!
不哭了不哭了
没什么好哭的,天无绝人之路,她不会轻易妥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