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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人间世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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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徐淮城的陆东元又投身到翠阁坊忙碌的工作中,夏日也越来越炎热,终于过了那段旺季。但是自从上次从家中回来,每一晚都在做一个梦,梦里总有一人在对着他喊,不,是他对着别人在喊:我要变成人,变成人,积墨!每晚惊醒后看着房顶发呆,久久不能平复,时间久了也习惯了很多。他知道不应该再去纠结此事,可每晚惊醒时,他也无可奈何。陆东元曾忍不住好奇心,多次在城中询问关于南乔村和积墨树的事情,却甚少有人知道。有几个老妪听见这个名字,战栗了一下,摆手都说不知道,便赶紧跑掉了。长而久之,陆东元越来越觉得,那晚可能真的是个梦吧!可是他又时不时的拿起一本书,书里夹着一片银杏叶,叶子本来翠绿,现在也微微发黄干枯。书下面还压着一件淡绿小衫,这些又提醒着他这不是一场梦。那晚陆东元和齐媛小姐做着这段时间最后的账目清算。仲夏的晚上,旁边的伙计还在不断地整理着货物,夏虫在角落里窸窣作响。齐媛看着陆东元认真的脸庞微怔,这段时间,她知道陆东元是个聪明且又认真的男子,他懂得人情世故,却又不圆滑谄媚,他聪明机智,却也不懒惰懈怠,她逐渐喜欢这个认真负责的男子。陆东元整理完账务,看了看账上的货物,低头想了一下,下一批要染什么颜色的,抬头对上齐媛看自己的目光。齐媛脸颊绯红,低头看着账本,心中慌乱。陆东元微微一怔,低头微微一笑:“齐小姐,我,可能,有点唐突了!”

    陆东元的手在桌子下面不安地搅动,继续说道:“我家中只有一六旬老母亲,也没有什么资产,确实是不敢高攀小姐!”

    齐媛一惊,转头对陆东元说道:“我不在乎这些的!”

    说完脸颊更加红了,同样低着头搅动着手指。“若小姐不嫌弃,以后风花雪月,人间百态,我愿与小姐同路而行。”

    陆东元认真地说道。齐媛对着陆东元的眼睛,眼神流转,就像是星光,心跳都停了几下,红红的脸颊在闪烁的油灯下显得温柔似水。“哇,陆哥说话好文采啊,第一次听陆哥说话这么文质彬彬!”

    一个年少的小伙计跳到二人旁边。陆东元和齐媛这才发现,一旁整货的小伙计们纷纷靠在他们旁边的栏杆上,围观着他们。这让齐媛更加脸红羞涩了!“齐小姐,答应陆哥吧,陆哥人可好啦!”

    另一个小伙计也跳出来说道。“好啊你们,整完货了嘛?”

    陆东元也不好意思了,他正准备跳出去,胖揍这群小子。“好啊!”

    忽闻身后齐媛说道,陆东元慢慢转过身看着齐媛。“好啊,东元,我们一路同行吧!”

    齐媛的眼睛认真又勇敢,她微微一笑,如同一个仙子。“喔,好噢,我们翠阁坊有喜事要办啦~”身后的伙计们喊道。陆东元和齐媛二人目光相对,脸上都带着笑容,身后的呼喊都听不见了,只有自己的心跳声,还有眼前人的笑声!虽然翠阁坊的老板知道了陆东元和齐媛的恋情后,勃然大怒,并不准二人再有接触,但耐不住他们情真意切。齐媛也是一心要嫁给陆东元。齐媛的父亲知道,陆东元虽然是寒门子弟,但是却是真的一表人才,于是在那年的深冬便应允了二人的婚事。新的一年很快就到来了。春天也如约而至,一切都欣欣向荣。陆东元的母亲真是高兴坏了,每天都在给陆东元缝制礼服,眼见儿子的婚期将至,一定要让儿子的婚礼风光无限。那日是个阳光极好的日子,早晨就有喜鹊站在树梢上跳跃。陆东元穿着母亲一手缝制的婚服迎娶了美丽端庄的齐媛,大红喜气的布置填满了房间,齐媛穿着陆东元亲手染色的大红丝绸做的嫁衣,迈进了轿子。二人风风光光地举办了婚礼,周围是伙计们和家人的祝福。婚后二人举案齐眉,将翠阁坊打理的井井有条,翠阁坊一时间成为徐淮城最大的布坊。陆东元也将母亲接到了徐淮城中好生照料,母亲原本瘦小的身躯也慢慢胖了许多。虽然岳父对自己经常颇有微词,一直看不上他的出身,但随着他将翠阁坊打理地这般好,也慢慢接受了他。陆东元喜欢忙碌,每当旺季来临,他就尤其的兴奋,有人以为他是爱财之人,疯狂挣钱,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只有忙碌起来,有些事情他才想不起来,他才不会难受。梦魇从来没有放过他。梦里那个哭喊要当人的声音一直围困着他,每当他从梦中惊醒,他的嘴里一直喊着积墨的名字,眼角挂着泪水,心里想终于回到了现实。他的夫人齐媛,每当这个时候,便轻轻坐起来,拍着他的后背,就像母亲那样将他揽入怀中。他从来没有跟齐媛说过积墨的事情,不是他故意隐瞒,而是他不知道怎么说,从哪里说起!积墨就像是他的一场梦,多年之后,他已经分不清这到底是不是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了。而齐媛也一直默契地没有问过他,可是每年的端午节,齐媛都看见陆东元翻出一个箱子,里面有一本普通的书,还有一件女子的淡绿小衫。她看见陆东元翻开书,轻轻抚摸着其中夹着的早已泛黄的银杏叶子。齐媛想过问自己的丈夫,但她又坚信她的丈夫同样深爱着自己,所以她选择相信陆东元。他们婚后的第三年,翠阁坊的生意变得鼎盛,就连京城中的达官贵人都来买翠阁坊的布匹丝绸。也就在这一年,他们诞下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女儿的诞生让陆东元高兴不止,望着女儿小小的手指,粉嫩的小脸,乐开了花。每当看着女儿圆圆的、明朗的眼睛时,总是让他浮现积墨的眼睛。他的母亲都已迈进七旬,看见自己的小孙女软绵绵地躺在自己的怀中,欣喜落泪。陆东元开始全身心的投入到了翠阁坊的生意上来,他在家时便多去布坊研究新品,试验各种调色,出门谈生意时,也能与客人谈笑风生。他在各种富商和达官贵人之间你来我往,以前那个耿直认真的小伙子,也越来越明白世态炎凉。齐媛不再去织布坊管理生意了,她投入到了家庭中,时不时地帮丈夫整理账本,看管自己的女儿,孝顺自己的父亲和婆婆,将内务打点的井井有条。在陆东元三十五岁的时候,他的夫人给他生下了一个儿子。他的儿子十分像他,都是瘦削的小脸,坚毅的眼神。在陆东元不惑之年,他看着一对儿女的渐渐长大,决定不再忙碌奔波了。他停下脚步,将翠阁坊的生意交给信赖的伙计打理,经常带夫人孩子去自己的老家游玩。看着遍地的油菜花田,还有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场景,心中十分安然。陆东元闲下来时,越来越多地想起南乔,想起积墨,他经常利用生意上的伙伴来寻找南乔村,可南乔却似乎永远在躲避着他,总是在有一丝线索的时候,忽然失去了方向。莫名中,他越来越想再见一次积墨!他有好多问题要问,为什么要变成人?人太累了,背负了太多太多,为什么要变成人?他见过了生意场的道貌岸然,见过街上冻死的寒骨,见过为人父母的艰苦奋斗,见过医馆门口的生死离别。他的一生好像顺风顺水,老家的人们教导孩子都会拿他当典范!可是人们看不见他深夜里泡在染布池中,看不见城里人对他嫌恶。所以为什么要成为人呢?……又过去了多年时光,陆东元已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他的母亲和岳父相继离世。他将母亲和自己的父亲合葬在一起。还记得下葬那天,是个冬日,寒风凛冽,父亲的坟被一层厚雪覆盖。陆东元带了好几个伙计,土都冻硬了,半天都挖不动。他站在一旁,原本以为自己早就看淡了,可是看着母亲的棺材一点点沉进土里,他的眼泪止不住的流,他跪在冰冷的雪地上,像一个找不到娘亲的孩子。人世间的痛苦莫过于此。人生总是充满了生老病死。他的女儿也早已嫁人,嫁到了邻城的一个书香门第,他很是满意。女儿也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小外孙。小外孙今年三岁,软绵绵的,跑着过来要外公抱抱,陆东元总是把他抱起来转圈圈。他也越来越发现,年纪大了体力都不行了。儿子倒是让他有些头疼。十几岁的年纪天天不学无术,只知道出去鬼混,从来不帮衬家里的生意。陆东元以前觉得儿子像极了自己,无论眉眼还是神态,都和自己如出一辙。可是这品性怎么差这么远呢?夫人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可能是早些年劳累过度的。齐媛一直是喜欢亲力亲为,她不放心下人照顾孩子和陆东元,所以一直是她亲自照顾的。随着年纪慢慢大了,齐媛的身体也越来越糟糕。陆东元一直担心夫人的身体,经常带她出去游玩山水,每当齐媛止不住头晕的时候,陆东元都心疼的宁愿自己来承受这份痛楚。而翠阁坊的生意也遇到了瓶颈。原本信任的伙计带了一堆人离开了翠阁坊,自立门户去了。一时间,陆东元感觉到了无比的愤怒,可是到了岁数,可能就是比年轻人要心胸更加宽广。他重新投入到了翠阁坊的生意中,算是能维持住翠阁坊了。在他这几十年时间,他买下了他乡下大部分的土地,开始种树,种花,好多人都以为那么精明能干的陆东元,是不是要开辟一项新的生意?可是他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陆东元经常去他乡下种的树林里,他经常一呆就是一整天,看着小鸟在枝头跳跃,看着林间的小草冒出新芽,看着微风拂过树梢,心里平静了很多。随着年纪的增长,陆东元竟然越来越想不起来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了,晚上也不再做噩梦了!就好像他知道他很快就能与其重逢了一般………那一年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迟,陆东元坐在空旷的庭院里发呆。明明已经立春了的季节,为什么还是这么寒冷难耐?陆东元的鬓角已经花白,耳朵也不太灵光了,他坐在庭院的竹椅上,伸出长满斑纹的老手遮挡住眼前的阳光。夫人齐媛也已经离他而去,经历了这么多生死,陆东元好像平静了很多。记得夫人病重卧榻的时候,他陪在跟前一步也不离开,夫人咳嗽一声,他就连忙端起水杯凑到跟前。记得齐媛去世前的一天,齐媛问陆东元,问他是不是真心爱她?陆东元疑惑不解,他轻轻摸着齐媛的头发说当然爱她。齐媛什么话也没说,看了一眼箱子的位置,笑了笑,轻轻握住了陆东元的手。陆东元知道这么多年,夫人一直有疑问,可从来没问过他,他对此愧疚不已!他应该跟齐媛说明白的,可是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怎么去说明白。“老爷,门外有一个人求见老爷!”

    一个下人过来说道,将陆东元从回忆里拉了出来。“谁呀?”

    陆东元挺了挺坐僵的后背。“不认识,是一个少年模样,”下人手中拿过一个手帕,说道:“他说您看了这个,会见他的!”

    陆东元从下人手中接过手帕,打开那一瞬间愣在那里,他原本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的东西又浮出水面,脑海中,那硕大无朋的银杏树,积墨明朗的双眸,竟然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陆东元颤颤巍巍地拿起手帕上的银杏叶,这片叶子翠绿欲滴,叶柄也没有任何干枯,这肯定是刚摘下来不久。陆东元站起来,趔趄地奔向大门,门口站着一个挺拔的身影。他伏在门框边,大喘着粗气,就好像忘记了自己已经七十高龄了。那人转过身,陆东元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说不出来在哪里。“不记得我了么?”

    陆东元瞪大了眼睛,这个人,这个人不是车夫嘛?长达五十年的时间,为何他的样貌一点没发生改变,还是当年那个模样?“你,你是…”陆东元扶着门框,生怕自己被吓倒。“是,我叫新椎,是当年那个车夫,就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

    新椎说道。“你为何…”陆东元还是愣怔在那里。“你既然知道了南乔村的事情,为何还会这么诧异呢?其实你心里早就清楚,积墨就是那棵银杏树,而我也是一颗垂柳。”

    门外的少年看着陆东元。“南乔在哪里?积墨又在哪里?”

    陆东元有点怒气地喊道。“你所见的老人就是当年的村长,他早就去世了!那些该得到报应的人们都付出了代价。一切都应该过去了,一切都应该重新开始了。”

    新椎说完,从怀中拿出一块手帕,扔给陆东元说道:“如果你还想见积墨,那就来吧!”

    ……七十六岁那一年,陆东元长咳不止,身体的病痛使他再也起不了身,常年卧在床上。女儿一直守在他的身边。不管女儿多大,他看女儿都觉得她还是个小女孩,可是他的外孙都长得很高大了,如果他能再撑上几年,说不定还能当上老太爷。儿子也早就成家立业了,虽然翠阁坊最后没有交到儿子手里,但是却有一个和陆东元一样的年轻人在悉心打理。他一生为之付出的翠阁坊,还在不停的织布染布,他也心满意足了。他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他动不动就睡着了,直到听见女儿的叫喊,他才睁开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又安然的睡了过去。他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偶尔他听见女儿的痛哭声,他会眯起眼睛,艰难地举起手摸摸女儿的头。那一天天空特别晴朗,他的身体好像也变得好多了,女儿推着他到庭院里晒太阳。他眯着眼睛看着朦胧的夏景,为何往日的蝉鸣会如此的微小?女儿蹲在他的跟前,他艰难地从怀中拿出一块手帕递给女儿。女儿惊讶了片刻,打开手帕,上面印着一副地图。女儿平铺在手上,泪眼迷茫地看着他,陆东元抬起手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支支吾吾不太清楚地说道:“女儿,等父亲走后,不要把我和你母亲葬在一起,我不属于那里,等我走后,你能将父亲的骨灰撒在这个山的山头上吗?”

    女儿握住他的手,心里有很多疑问,但是看着父亲坚定的眼神,哽咽的再也说不出话了。女儿望着陆东元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陆东元微微一笑,安然地闭上了眼睛。……父亲走后,女儿如约带着他的骨灰开始寻找那个地方,那个叫南乔的小村子。原来南乔村就在陆东元家乡后山的另一面,不过山高路远,一直没有被他发现。那是一个有风的日子。女儿的泪水不停的低落在骨灰盒上,她轻轻的将他的骨灰洒向天际,随风吹散了他,吹散了一切。风带着一切的过去飘散开来,人间的疾苦,世间的喜乐,都变成了过去。一切都在静悄悄地继续,没人知道孩子什么时候长大了,也没人发现自己什么时候长出了第一根白头发。也没人注意到,什么时候积墨古树旁又扎出了一棵小银杏树苗,那样清新自然,树枝上挂着几片翠绿欲滴的叶子,如小伞般随风飘动。一切都在不停的结束,也在不断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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