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谭庆山, 华光寺。
桃娘找到徐素梅的时候,她们正在武僧的保护下。徐素梅看着桃娘平安无事,忍不住露出了感激的神色。
她的身旁尽管跟着侍女, 却是不敢将安娘递给侍女,唯独抱在自己怀中,才深感周全。
好在安娘是个安静乖巧的孩子,尽管意识到了周边的变动, 却始终乖乖地呆在徐素梅的怀里, 没有发出其他的声音。
徐素梅急声:“你平安无事便好, 可惜不知子卿去了何处。”
桃娘面上露出焦急的神色,但强忍心中的担忧,轻声说道:“大伯娘, 阿耶定会没事的。”
徐素梅说话间,还同桃娘身旁的那两个小姐妹说话,只是她身后的那个小孩,却是有点眼熟, 让她不由得微蹙眉头,像是在回忆之前是在哪里见过。
郑云秀紧张地看着徐素梅, 她清楚桃娘没在正式场合见过大皇子, 但是徐素梅却定然是见过,只是隔得远,未必会记得住罢了。
徐素梅却没说什么, 只是看了几眼, 便笑着说道:“这位是?”
桃娘轻声说道:“这位便是之前那位出了意外,被阿耶送回去的小友。”她含糊不清, 没说得明白。
徐素梅恍然颔首, 朝着他笑了笑。
阿正恭恭敬敬地见礼。
桃娘:“眼下外面乱糟糟, 刚才我们从山下来的时候,底下已经有士兵出没,应当是朝廷在稳住局面,大伯娘,我等还是在寺庙中稍作等待,等到外面安全了,再行出去。”虽然她心里已经焦急如焚,恨不得冲出去寻找莫惊春的身影,但她清楚,眼下大伯娘和安娘也需要保护,不能再分散家丁的数量了。
阿正忽而说道:“桃娘,我方才已经接到家人的讯息,该去和他们会合了。”
桃娘露出诧异的神色,“可是外面……”
阿正朝着桃娘露出腼腆的微笑,“桃娘信不过我这家丁吗?”
桃娘扫了眼阿正身后那两个人的模样,嘀咕着说道:“那还真是有些信不过。”毕竟他家里的情况,可实在是不好说。
但既然阿正都这么说了,桃娘也没有办法,只得细心嘱咐他,这才眼巴巴地看着他一个小孩,带着人翩然离去。
康雨佳看了眼郑云秀,郑云秀却猛地一把抓住了康雨佳,缓缓摇了摇头。
康雨佳只能作罢。
等到莫沅桃和徐素梅站在一处去,正在低声说话后,康雨佳也抓着郑云秀说,“为何不跟上去?我等都跟了一路,在这里作罢,岂不是浪费?”
郑云秀紧蹙眉头,“方才跟着,是想知道莫沅桃和他是怎么认识的。可是如今局面这么乱,我们就带着一个侍女,跟上去……你跟上去要作甚?方才还有莫沅桃做幌子,可以说是跟着小姐妹走动,可如今呢?难道你要说,殿下,我等只是想知道您接下来的举动?”她的声音透着冷漠的嘲讽。
“别开顽笑了,他可是大皇子。你以为皇家里走出来的人,能有谁是简单的?”
今日大皇子出现在这里,肯定有事!
只是郑云秀如今还猜不出来,此事,到底跟眼下的局势有没有关系。
大皇子出了山寺,带着两个家丁一路往山腰去。
他小小年纪,今日走的路程不算短,可是那小短腿却仍然没有停歇,仿佛半点都不将劳累放在心上。
身后的家丁低声说道:“殿下,奴婢带着您赶路可好,会快一些。”
大皇子的小身子僵直了一瞬,淡淡说道:“可。”
两道身影掠过山林,快速朝着山下飞跃。
等到大皇子堪堪停下时,他正好看到一队人马匆匆撤了出来,呼啦啦的,老太医和御医等人就围了上去,一个个神色肃然,像是面临着异常恐怖的绝境。那奇怪的气氛仿佛也影响了左近,分明那些士兵的模样都甚是干净,没遭遇什么艰难险阻,却一个个都冷漠异常,透着诡谲的死气。
蓦然,大皇子的眼神定住,死死盯着一个浑身浴血的男人。
他的墨发披肩,像是在乱事中凌乱了束发,显得落拓不羁,身上干涸的血迹足以看得出来方才他们遭遇了怎样的危险。大皇子的视线缓缓上移,落在莫惊春那张染血的俊秀面容,那一贯温和的面孔上透着难以言喻的沉寂。
一瞬间,大皇子仿若没有感觉到任何的生机。
倏地,莫惊春像是觉察到了大皇子的注视,猛地朝他的方向看去。
犀利的视线仿若扎破肉|体。
大皇子的心砰砰直跳。
不,他看错了。
他刚才以为,那是一具空壳,已然失却了所有的灵气。
可如今来看却是截然相反。
此刻的莫惊春,犹如一把蒙尘许久的剑。
乍然出鞘,几乎刺破人眼。
莫惊春看着大皇子的眼神有些莫名,哑声说道:“大皇子,可有受伤?”
大皇子抿唇,“我只是遵从了陛下的吩咐,在这谭庆山上走了一遭。”
莫惊春敛眉,缓缓颔首,“是了,这是有些危险、但也是最好阻止的办法。”他重新看向那聚集着所有御医的方向。
大皇子奇怪地偏头,看着莫惊春,“他快死了,你不担心吗?”
这个“他”究竟是谁,莫惊春和大皇子心知肚明。
尽管大皇子并没有亲眼目睹那个被送过来的人究竟是谁,可是能够调动那么多御医、尤其是为首的人是老太医的人,唯独只有一人。
正始帝。
受伤濒死的人,是正始帝。
莫惊春和陛下的关系暧|昧,不管他们究竟是何种关联,但如今陛下即将死去,为何莫惊春还能如此冷静?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即便我歇斯底里,陛下便能恢复过来吗?”
大皇子注视着莫惊春那平静得有些诡异的神情,慢慢摇头。
“那很好,”莫惊春颔首,“殿下已经清楚,冷静处理世事,这才是稳住朝纲的第一要义。”
莫惊春只最后再看了一眼正始帝抢救的方向,而后直起身来,“马敏,柳长宁柳存剑,刘昊,德百……”他一一叫出了如今在场的重要人物,包括了大皇子前去议事。
第一桩事情,便是封锁谭庆山。
马敏的脸色微变,“如果封锁谭庆山的话,届时要如何跟朝臣解释?”这谭庆山上可还有无数勋贵世家,就此封锁的话,那要如何确保他们不起反抗?
莫惊春淡漠说道:“为何要解释?”
他的视线冰冷地盯着马敏,“陛下受袭,算不算一个合理的解释?”
马敏从莫惊春的身上感觉到了一种另类的威胁。
他分明是冷静的。
却如同惊涛骇浪的大海,看似平静的表面下,不过是强硬压抑着暴起的风浪。
一旦觉察到那种险些掀开的浪潮,马敏心头抗拒的想法就稍少了些,理智地说道:“依着京郊大营的兵力,想要封锁谭庆山,戒严京城不是问题。但是,莫尚书,即便有着陛下的口谕在,卑职会听从您的命令,可是朝堂百官,文武大臣,却未必会乖乖听话。”
他看了眼坐在边上的刘昊和德百等人,还有这些在陛下跟前伺候的老人。
他们会听从莫惊春的号令吗?
柳长宁欠身说道:“陛下曾有令,若是有任何意外,宫中宿卫的指挥权暂时交托到莫尚书的手上。”柳存剑大刀阔斧地坐在他的身旁,没有说话,显然也是相同的态度。
刘昊的眼底有着悲痛,面上却是平静。
“宫中有太后负责,若是莫尚书有令,也无一不从。”
马敏听着这两人的表态,登时一头雾水,有些茫然。这不是疯了吗?危险时刻行危险之事,可为何所有的权力都交托到莫惊春身上,倘若……
那不是完犊子了吗?
莫惊春的神色不变,眼神死寂,像是刚才的表态都是理所应当,漠然说道:“我身上有一枚太|祖令,要在陛下清醒前把握住朝廷,再有许伯衡等人协助,应当可行。”
“什么!”
马敏脱口而出。
太|祖令?
…
许伯衡匆匆入宫的时候,朝服上的扣子都没有对准,冠帽有点歪,就连靴子都穿少了一只袜子,这可实在是他这些年来从未有过的失态。可是当许伯衡赶到长乐宫时,却发现除开他之外,薛成,彭怀远,焦连安等人却一个一个比他还要狼狈。
好歹他是衣冠整齐,薛成却是跑掉了一只鞋,还是刚刚内侍匆匆取来,给他换上的。
长乐宫内,灯火通明。
璀璨的琉璃灯挂在屋角,底下的烛光摇曳,伴着冬日的风雪,一时间摇晃的光亮不定,明明灭灭,拖着诡谲的长影。沉默的内侍女官来往进出,并有十来个御医挤在殿内,那整个殿内充满了人,却鸦雀无声的荒谬感爬升时,任是谁都心中没底。
不多时,一身狼狈的莫惊春从偏殿步来。
他的左胳膊被绷带束缚,如今正挂在脖子上,右手的布条从手腕绑到胳膊,嘴角的伤势刚上了伤,就连脖子也围着两圈,还渗着暗红的血。
这面上能看到的地方都包裹得如此,更别说衣裳底下的伤势更是危险,已经不知上了多少药物,浑身都是草药的味道。
即便许伯衡在来前,便已经被透露过其中的危险,但此时此刻,还是流露出震惊的神色,“子卿,这是……”
莫惊春:“陛下在谭庆山遇袭,如今还未清醒。我已经让京郊大营的马敏封锁了谭庆山。陛下昏迷前,将一应事务交托到我与内阁手中,还望许阁老助我。”他朝着许伯衡长身一礼,惊得他几步上前,扶住了莫惊春。
莫惊春吐露的话语如同激起千层浪,不论是许伯衡还是内阁,都未必能适应。
可是薛成沉默了片刻,忽而说道:“莫尚书腰间所带,可是太|祖令。”
莫惊春将那块铁牌顺手摘了下来,手掌托着它,沉稳说道:“确实如此。”
许伯衡和薛成面面相觑,便听到许伯衡说道:“子卿派人封锁谭庆山,却是为何?难道凶手还藏在谭庆山中?”
莫惊春摇头,“动手行凶的人,已经被马敏抓到,主犯者,在陛下昏迷前,就已经亲手处死。如今还剩下几个残留下来的活口,从他们口中或许可以逼问出事实的真相。不过与他们一处的林氏林欢还活着,他的口供,也有一定效用。”
站在最后面的薛青紧皱眉头,“林氏?”
莫惊春:“确是林氏族人。”
莫惊春此话一出,在场的大臣都不是傻子,立刻觉察出了他言下之意。他招了招手,让刘昊上前来,将陛下前些日子的查探和计谋都一一阐述出来,在听到此事有世家掺和时,薛成忍不住拽掉了几根胡子,彭怀远的神色难看,不停地来回踱步。
唯独许伯衡的脸色沉默,听了许久,方才说道:“子卿是怀疑,谭庆山上,还有人旁人在指引?”
莫惊春:“不是怀疑。”
他迎着许伯衡的视线,一字一顿地说道:“既然大皇子在谭庆山的动作,可以引起林欢他们的骤然中止。那便说明,谭庆山上必定有他们的眼线。”
正此时,门外进来两个一身漆黑的男人,他们看也不看其他人,朝着莫惊春单膝跪下,哑声说道:“曹刘试图从谭庆山的小路逃走,在追赶的时候,他一不小心摔落山崖,摔断了一条腿。”
莫惊春的神色冷硬了些,“没死,就将人带进宫来。”
他看了眼薛青,露出个淡淡的微笑。
“正好,大理寺卿也在此处。”
“喏!”
那两人退了出去,莫惊春重新看向几位大臣,声音透着坚韧的力道,“不是怀疑。”
在听到“曹刘”两字的时候,焦连安的脸色微动,猛地看向莫惊春,眼底流露出深沉的畏惧,片刻后,他的喉咙动了动,艰涩地说道:“若是涉及曹刘的话……我之家弟,焦世聪,或许也涉及其中。”
说出这话时,他的心里像是落下了一块沉重的大石头,语速变得快了起来。
“之前,他曾和我吐露,和曹刘交往过密。然他却不肯说出为何,但数年前,他之所以能够回到朝中,借用的是曹刘的势力。”
许伯衡的手指揣在袖口里动弹了两下,看着莫惊春缓缓说道,“子卿,将一切有嫌疑的人扣押入天牢,依着太|祖令和京郊大营的威慑,可以暂时稳定住朝中局面。你无需……”
他的话还未说完,可是未尽之意,彼此都心知肚明。
莫惊春的确得到了正始帝的允许,甚至将一切的重压都交托到了莫惊春的肩膀上,可是做几分,做到什么程度,都是可以衡量的。如今莫惊春为了力挽狂澜,将一切追根究底并非错事,可若是施展到了极致,那便是逾越。
等到陛下醒来……或者没醒来,这些都或许会给莫惊春带来颠覆的灾难。
莫惊春的神色微动,看向许伯衡。
这位老臣此话,却是真心实意地为莫惊春着想。
正此时,老太医满头大汗地踱步出来,他的手上正是用手帕和清水都擦不去的红,陛下的伤势难以止血,直到入宫的时候伤口都几乎崩出血红,如今是老太医冒险在伤口面积如此之大的情况下,试图为背上的伤口缝合。
搬出去的血水一盆盆,单是看去便触目惊心。
太后已经气急攻心晕厥过去,如今还在偏殿躺着,还没醒来。
老太医背后的汗打湿了好几层衣物,眼睛一眨,酸涩的汗水就掉进他的眼睛里,酸涩得让人不断眨眼。他哑着声音说道:“暂时,将血止住了。陛下最要命的伤口在背后那两道砍伤,几乎伤及脏器。再加上其他四处的伤势,险些失血过多。如今缝合后,得再用重药,看能不能把高烧压下去,如果压不下去……”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尽人事知天命的恐惧。
莫惊春闭了闭眼。
其他的朝臣脸上也忍不住涌露出少许畏惧,如今陛下正年轻,膝下却只有大皇子一个子嗣,如果……
那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薛成打量着莫惊春,而陛下在昏厥前将一切的权势都交给莫惊春的时候,可曾想过,这个看似温和的官员父兄都是朝中的大将军,而他自己更是掌握着实权,倘若……那可是动摇国本的事情。
莫惊春重新睁开眼,望向许伯衡,平静而从容说道:“多谢许首辅好意。”
许伯衡近乎无声地叹了口气。
此话,他猜出了莫惊春的选择。
也罢。
国不可一日无君,朝中有人愿意力挽狂澜,稳住江山社稷,比什么都强。
已至于深夜,一道道命令快速发布下去。
谭庆山上的排查还在继续。
今日和曹刘见过面的所有人都被逐一登记,也不知今夜,究竟有多少人被大理寺和宿卫强行敲开门,整个大理寺和刑部几乎彻夜未眠。
到了晨光微熹的时分,昏迷的太后方才转醒。
她低低呻|吟了一声,守在边上的女官秀林猛地起身,急急走了过来,险些眼圈红了,“太后娘娘,您可算是醒了,奴婢当真要被您吓死了。”她一边扶着太后坐起身来,一边快速说道,“大皇子在边上守了您一夜,直到刚才被奴婢劝着去歇息了一会,若是殿下知道您醒来,该是要高兴坏了。”
太后迷迷糊糊听了秀林这一大串的话,搭在她手腕上的手指猛地抓紧,力气之大,几乎要将秀林的手腕抓住出淤痕,“皇,皇帝的情况怎么样了?”她的声音惊颤,生怕自己昏厥过去的这段时间,皇帝就……
陛下是昨儿傍晚被送回来的。
众御医在谭庆山处只能勉强稳定陛下的情况,其他的东西都不周全,只能赶忙送回宫中处理。等到太后接到消息匆匆赶来的时候,便看到一盆盆血水被运出去的模样,那会太后就险些站不住,是硬生生忍了下去,一步步挨到老太医急急出来,说陛下的气息薄弱,需要老人参吊住最后一口气……
太后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接撅了过去。
结果送过来的老人参汤刚好分作两份,给太后也灌下去一碗。
女官秀林被太后抓得坐了下来,面露苦涩,轻声说道:“陛下的伤势已经处理好了,也不再血崩如注,只是……老太医说了,陛下的伤势太重,只能看,这几日能不能熬过来了。”
太后听了这话,脸色青一片白一片,沉默着坐了许久,才慢慢说道:“莫惊春呢?”
“莫尚书一宿没睡,如今还在长乐宫偏殿和内阁一起处事。”秀林的声音低了下去,“听说此事,或许和曹刘有关,昨晚审了一晚,就连薛青和宿卫都出动了。”
身为太后的人,秀林想要知道点什么东西,还不算难。
“曹刘?”太后坐起身来,“那个浪荡子,能有什么说道?”
前些日子,她才见过曹刘的母亲。
秀林扶着太后站起身来,紧张地说道:“曹刘在外游历的时候,结识了不少世家子弟,他们对陛下长年累月限制世家和宗族的事情不满,密谋着……”
她没敢将后面的话说出来。
太后的脸色彻底冷了下去,透着几分阴森。
她呵呵笑了一声,“好哇。”
她的手指冰凉无比,按在秀林的手腕上,“好哇!”
太后:“去把莫惊春叫来。”
…
等到太后重新回到自己宫中时,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情。
她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内双眼通红,脸色苍白的妇人,冷冷地说道:“秀林,去将荣熙公主,郑家的,康家的,还有……”
太后一一罗列出来。
“全部都带入宫来。”
“喏!
…
莫惊春直到第二日下午,才记得要去给家里送信报平安,而他也是在那时候接到了家人平安回府的消息。
整个长乐宫乱糟糟,但在陛下的伤情处理完毕后,朝臣议事的地方又换回了贤英殿。
莫惊春真正再意识到时间,是第二日晚上。
在那之前,他就是在不断地争吵和激辩中度过,即便他有着京郊大营和宿卫的撑腰,再加上刘昊和太|祖令的出现,要一力压下朝臣的抗议几乎不可能。
光是谭庆山封锁一事,就不知惹出了多少异议。
再得知莫惊春身上揽下的重责,更有言辞激烈的言官剑指莫惊春,直言他是图谋不轨,挟天子令百官,干的是谋朝篡位的事。
当时,莫惊春已经连着十二个时辰一滴水,一滴米都没有下肚,嘴唇苍白得很,任由是谁,看着他都像是一个鬼样,憔悴得很,只一双黑眸却清亮得仿佛在燃烧。
莫惊春冷冷笑了起来,一手抓着太|祖令,另一手握着腰间的佩剑,漠然说道:“以我现在掌握的兵力和权势,想要在两日内夺下京城和周边的控制并不难,事到如今我还未动手,便是因为我不愿,而不是我不能,懂吗?”
莫惊春非但没有顺着那个言官的意思,急于去辩白和解释,反而赤|裸裸地昭示着自己眼下的权威。
“如今我与诸位大臣的目的一致,便是在陛下清醒前稳住朝纲,找出幕后凶手,不至于影响眼下明春叛军和朝廷的作战。目的一致,力气往一处使,到时候有了好结果,大家一并高兴。可若是有人在此时,还急于挑刺,分化诸位的见解,在如此危急的关头仍然要互相怀疑……
“那我不介意先送这些人上路,等陛下醒来后,我再去陛下跟前谢罪!”
莫惊春狠狠地将这两个东西摔在一处,砸在桌上那清脆的响声,还有他脸上毫不掩饰的凶戾杀气,才猛地让有些人想起来,这一位,其实也出身将门,也是在这一次里活生生杀出来的猛将。
他平日里低调温和,只是不想人前显露。
却不是因为他不能。
莫惊春恶狠狠将人威胁了一遍后,又提着心力和内阁商议了半宿,直到这一夜后半宿,他才勉强有了少许空闲的时间。
还得是刘昊注意到莫惊春不经意一个踉跄,才心口一跳,忙将莫惊春给扶住,呼喊着让准备吃食,然后又强压着莫惊春去沐浴歇息。
莫惊春直到停下来的时候,才发觉他浑身各处的酸痛,不管是伤口还是额头,都在撕着他的意识。身上穿的衣服,还是两日前破破烂烂的那一件,被推去沐浴时,莫惊春要脱下那些衣服,却已经不知简单用脱下来形容,而是生生撕下来。
那些血痂已经和皮肉黏在一处,撕得莫惊春吃痛,浑浑噩噩的精神也清醒了几分。
他在泡进热水的时候,才觉得人活转了过来。
之前四肢冷得冰凉,就连心口都发冷得疼。在身体逐渐恢复温暖后,莫惊春沉寂了许久的肚子总算咕咕作响,疯狂在打鼓。
莫惊春坐在木桶里,怔怔摸着抽|搐的胃,倦怠地闭上了眼。
他的喉咙干涩,胃里饥饿,伤口在水里疼得瑟缩,没有一处是舒服的。
“他,会死吗?”
在忙得几乎连轴转的一天两夜后,莫惊春才缓缓问及了此事。
【经检测,公冶启的身体仍处在40°高烧的状态,体内炎症严重,若是能在一定时间内降下|体温,将有可能转醒】
精怪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莫惊春唯独能听清楚最后那几个字。
“有可能”。
莫惊春闭了闭眼,感觉身体虽然被热水跑得温暖了起来,可是心口却是怎么浸泡都是冰凉至极。
蒸腾的热气逐渐在莫惊春的面容停留凝聚成小小的水珠,从眼角滑落时,便如同一滴晶莹剔透的泪。
他从水里抬起手,扶住额头,滴答落下的水花溅起小小的涟漪。
“任务十三为何会失败?”
他太累了,其实莫惊春已经累到躺在热水桶里就能这么厥过去的地步,可是抽痛的额头还在不断榨取着他的精力,让他不愿意就这么昏睡下去。
莫惊春还活着不是吗?
虽然受伤了,可如果之前席和方的任务可以按百分比来算的话,那莫惊春这次的任务怎么都算不上彻底失败才是。
【任务十三所指向的任务对象是宿主与公冶启,打击对象为公冶启,当公冶启受伤濒死时,任务视同失败】
莫惊春微蹙眉头,手指按压着太阳穴,沉默了良久。
他长叹一声。
“你这任务,不仅要人自己解析题面,还要考量任务的过程和对象,可当真将‘为难’做到了极致。”
精怪委屈地说道:【系统设置如此,无法进一步解释】
罢了。
莫惊春提不起劲来争吵这些。
在公冶启昏迷不醒的时候,便是这精怪真的给予了惩罚又如何?他猜都猜得出来,精怪那些的惩罚都不可能是莫惊春独自一人能完成的。
起初莫惊春已经觉得这些惩罚已经到了他能熟视无睹的地方,可有时候却不得不承认,人的想象力还是抵不过惩罚那乱七八糟的设想。
可真是挖空了人类的极限。
莫惊春在水里泡的时间长到险些让人以为他在里面晕过去,这才慢吞吞起身。
他擦拭了身体,然后换过衣物,这才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了出去。
刘昊小心翼翼地说道:“太傅,您就吃些东西吧。”
莫惊春饿归饿,却没什么想吃的欲|望,看着刘昊可怜巴巴的模样,倒是吃下小半碗清粥,还有两块素饼,就再吃不下去。
宫内早就准备了莫惊春歇息的地方,他一时间也懒得再去想什么叫做合适不合适,累得倒头就睡。
翌日,还没到晨起日头爬升的时候,薛青就匆匆入宫。
被吵醒的莫惊春压着剧痛的额头,坐在他的对面,“你说什么?”
薛青耐心地说道:“曹刘已经供认了,他们在谭庆山上确实打算动手。雷老大那一群人,也的确是有人招揽来的。但是这人却不是曹刘,而是林氏主动凑上来的。”他舔了舔嘴巴,神色阴沉。
“林欢也供述,他在三个月前,听从父亲林德明的命令,和雷老大等人会和,然后通过商队潜入谭庆山。在谭庆山中生活了将近两个多月的时间,摸清楚了谭庆山内外的路线。而林氏的老母亲在族人手中,一旦林欢答应为其指挥做事,就能确保母亲往后的治病无忧,所以林欢答应了。”
这件事,之前林欢也同莫惊春讲过。
薛青:“雷老大那群人是林氏牵头的,而搭上线的人焦家焦世聪,曹刘是通过焦世聪和雷老大等人联系。那日跟着曹刘一起下山的女子,是康家人,跟着曹刘一起摔下山崖,结果曹刘摔断了腿,那女郎摔死了。”
莫惊春挑眉,“摔死了?”
薛青点头,“尸体送回去的时候,康家人认下了。至于那些在谭庆山和曹刘见面的人,据曹刘所说,那些都是他平日里交往的好友,所以才会闲得没事干在那一日聚集在严华会上,只是为了他们平日的聚会。”
莫惊春:“曹刘真这么说?”
薛青露出个隐秘的微笑,“至少眼下,是这么说。”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曹刘区区一个人,操控得了焦世聪,透过他又联系上了林氏,再通过林氏把林欢这个得用的棋子都舍弃,再反手入京城郊外……他这是有胆有谋,一人既做王又称将,如此能耐,怎么连逃亡的时候都是区区一人?就连康家女郎,都不过是偶然和他撞上的。”
薛青正襟危坐,却是露出散漫的语气,“这就得问曹刘了,我看荣熙公主,都未必清楚她儿子居然是如此的能耐。”
莫惊春:“不过是仗着荣熙公主的身份,所以刑不上皇族罢了。”
只要曹刘能够顶得住压力,他自然认为自己不会出事。
至于判刑……
如果正始帝当真驾崩,那未必轮得到他。
莫惊春的手指敲了敲桌面,同薛青说道:“若我这边顶得住压力,你几天内能挖出来曹刘嘴里的东西?”
薛青露出个残忍的微笑,“一天,一天就够了。”
莫惊春盯着薛青缓缓颔首,“好。”
一刻钟后,朝野内外都得知,曹刘便是谋害陛下的罪魁祸首之一,按律当斩。然陛下还未清醒,故,为了警惕旁人,告慰陛下,明日午时,在宫门外将曹刘斩首示众!
荣熙公主还没有出宫,在宫内困了一天一夜,听到女官传达的消息,当即就晕了过去。
不到一刻钟,她被浇了冷水泼脸,缓缓转醒,一抬头看到太后,不顾自己这么狼狈的模样,猛地跪倒在太后脚下不住磕头,“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这真的是冤枉的呀!曹刘那孩子虽然是有些顽劣,可是他向来是没有那样的能耐,他怎么、他怎么会去谋害陛下呢!”
荣熙公主就这么一个儿子,怎么可能任由他死去?
“太后娘娘,求您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
“哀家,可也就陛下这么一个孩子。”太后阴沉着脸说道,那一双手平静地交握在腹部,平静地看着荣熙公主,“而此事,是曹刘亲口承认的。荣熙啊,哀家知道你一时承受不了,也是有的。像是哀家昨日,也就接受不了这个事情,险些就随着先帝去了。可醒来一想,我儿的仇恨还未报,哀家怎可以随随便便合眼,你说对吗?荣熙。”
荣熙公主听得出来太后话里的怨恨,却是一时无法,只能不断磕头。
“太后,就算,这其中或许……可是要判处曹刘的罪名,最起码也得经过大理寺,或者是刑部他们的判决,怎么那莫惊春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就能送我儿去死呢!”荣熙公主匆忙中抓住一个漏洞,拼命辩解地说道,“太后,如此践踏律法的行为,难道是对的吗?我不信我儿一人能做到这样的地步,如果,如果当真是他的话,那肯定还有其他人一同……”
太后对莫惊春的问题避而不谈,倒是对荣熙公主说的后半段颔首,“哀家也觉得,曹刘那样的脾性,也不当是那个挑大梁的人。可是这是薛青说的,说是曹刘一人承认,是他伙同焦家焦世聪并林氏宗子,一起犯下的罪行。”
荣熙听出太后话里的狐疑和松动,立刻顺藤而上,连连说道:“太后,太后,求您给荣熙一次机会,就让荣熙去见见曹刘,劝劝他,说不得,说不定另有隐情呢?太后,荣熙这么多年都没求过您一次,就请您……”
她啜泣不成声,跪在太后的跟前垂泪不止。
太后虽然对曹刘痛恨得恨不得吃他血肉,但看着一贯得体优雅的小姑子在跟前哭成这样,到底是摇了摇头,“秀林,你取了哀家的牌子,带着荣熙公主去天牢一趟。荣熙,既然你不死心,那你就亲自去看看罢。”
荣熙忍不住磕头,“谢过太后。”
而后她匆匆忙站起身,一个踉跄险些栽倒,还是秀林上前扶住她,然后撑着荣熙公主往外走。
直到荣熙的身影消失在门前,太后脸上的不忍才缓缓收敛,重新变作冰冷的模样。
“去,告诉莫惊春,他让哀家做的事,哀家已经做了。”
“喏。”
太后疲倦闭上眼。
皇帝啊皇帝,你知道那莫惊春……
眼下,当真像是个冷静的疯子吗?
他的所作所为,可真真是,哪管洪水滔天!
如果皇帝醒不过来,他便是新帝的垫脚石!
而如果醒得过来……
那他如今的行为,却已经将泰半的问题收拢在手中。
那厢,荣熙公主顾不得跪得酸软的膝盖,一路上走得飞快,都要比秀林的速度再快一些。等到他们赶至天牢的时候,已经是半下午,牢头再三检查过女官秀林递过来的牌子后,这才让开来。
阴森肃穆的天牢内,隐约能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哀嚎声,让此生都没来过这种恐怖地方的荣熙公主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和秀林跟着狱卒往里面走,在不知道走过多少个走廊后,他总算停了下来,用手上的棍子敲了敲左边的牢房,无奈说道:“公主,之前上头下了命令,钥匙也都收走了,生怕有人劫狱。您只能隔着牢门和曹刘说话了。”
他的态度虽有些强硬,却很是有礼。
荣熙公主顾不上和他扯掰,猛地扑了过来,正对上闻声看来的曹刘。他正躺在床上,一只脚上似乎带着夹板,是为了固定住他摔断的膝盖。他身上还穿那日离开公主府的衣裳,看得荣熙公主满眼是泪,“我儿,我可算是见到你了。”
曹刘的一只脚受伤了,要下床来也是不易,拖着脚踉跄着摔了过来,捉住栏杆惊慌地说道:“娘亲,你怎么会在这?可是出什么事了?”
荣熙公主看着曹刘说话的模样,恨不得一巴掌甩在他脸上,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你可知你究竟闯下什么祸事!谭庆山的事情到底跟你有没有关系,除了你之外,到底还有谁?!”
曹刘的脸一皱巴,刚想说话,就被荣熙公主厉声喝住,“住口!如果想不明白的话,就放在心里好好想,想清楚后,才能说!你可知道,等明日午时,你就要被推到宫门去斩首示众了吗?!”
荣熙公主平日是一个多么优雅的女郎,说话从来都不高低音,可今日她为了曹刘,却是面子里子都没了。甚至如今,她那身衣物都皱巴巴的,平时她怎可能会带着这副模样在外面走动,如今却是半点都顾不上。
曹刘愣住,“明日,什么?”
荣熙公主捉着栏杆,一字一顿地说道:“陛下还未醒来,那该死的莫惊春认为既然从你口中挖不出其他的真相,那就索性将你当做是幕后黑手,直接推出去斩首示众!以此来安抚暴怒的太后娘娘以及前朝官员,如果还有别的隐情,再不说……再不说的话……”荣熙公主总算再忍不住呜咽,落下泪来。
事到如今,她看着曹刘脸上的惶恐和惊愣,如何不明白呢?
曹刘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他什么模样是什么意思,难道她不清楚?
如今亲眼和曹刘对上,她方才知道,即便曹刘不是那个真正的幕后之人,可也必定参与其中。
不然,他不会是那般惊慌失措的模样!
或许曹刘是抱着陛下昏迷不醒、即日便可能死去的可能,如果陛下不醒来的话,借助他联络的那些人的力量云云,或许当真可能推翻朝政,来个改天换地。那时候就算曹刘在监狱里受苦一段时日,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等一个翻身他就是下一代的功臣。
可他万万没想到,莫惊春和薛青居然丝毫无视了一切的律法!
曹刘惊慌地说道:“可是,可是陛下不醒来的话,无人能够批改处斩的奏折……”这也是他满怀信心的缘故。
荣熙公主:“他有太|祖令。”
再加上陛下昏迷前的口谕,还有京郊大营和宫中宿卫的支持,就已经足够。
而内阁的态度两极分化,而许伯衡,虽没有表态,却是默许了莫惊春的做法。
如此一来,要稳住朝堂,稳住三天到半个月,压根不成问题。
至于半个月后……
曹刘压根等不到半个月后!
…
长乐宫内,莫惊春捂着嘴干呕了几下,却是忙得太过,身体不适的缘故。
如今,是陛下昏迷后的第六日。
曹刘招了。
在死亡气息的降临下,他也只能招了。
除了他之外,康家,焦家,徐家,林氏,还有几个世家的支脉,都牵扯其中。而卷入此事的,除开这些年轻子弟外,还有两个郡王。
其中之一,自然和明春王有关。
那些叛军的兵器是他们提供的,为了不留下任何的痕迹,他们甚至不敢给出之前那些奇异的武器。
明春王悄无声息地跟雷老大的人联络,可是却被眼尖的雷老大发现,只做不知继续进行了交易。
雷老大纵横这么多年,如果没有几分眼力的话,早就死了。
他唯一的毛病,就是贪财。
如今,却也死在钱财下。
这个消息,是薛青从贝可的嘴巴里挖出来的。
雷老大的这一批手下,除了贝可和左右两个贼人外,全部都死在了谭庆山。
正正好,谭庆山的人刚筛选了一半,在得了曹刘吐出来的消息后,那些人直接从谭庆山上被带走。其余无辜的民众百姓都被释放归家,而京中的不少高门大户,那一夜又被敲响了门。
这几日,京城上下都人心惶惶,生怕有人夜半敲门,便是要来提审。
这些人压根就不在乎日还是夜,甚至都违反了无数条宵禁法,可是他们有莫惊春特事特办的赦令,行事作风异常利索。
到今日,在莫惊春雷霆手段下,天牢热闹了不少。
曹刘当然还没死。
但他也未必能活着出去。
只是与此同时,朝臣中对莫惊春的不满越来越多,不少弹劾都飞向内阁,如果不是他们不敢在宫内撒野的话,莫惊春或许还会在宫内遇撞见他们。
莫惊春当然不在乎。
他只是每日照例两次去查看陛下的情况。
“太傅,柳存剑和袁鹤鸣求见。”
莫惊春微愣,这两人凑到一起了……
“快让他们进来。”
莫惊春已经连着六日没出宫,袁鹤鸣要见莫惊春,也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两人入宫的时候,神色显然不同。
柳存剑率先说道:“陛下受伤的消息泄露了出去,最多不过十日,就会传到战前。”他的唇色苍白,这几日也颠簸得厉害。
袁鹤鸣紧接着说道:“最近京城内的异动不断,不管是世家还是权贵都在试探陛下的情况。他们显然不信任放出去的消息,已经在揣测陛下是否危在旦夕。”
莫惊春揉了揉眉心,这两日这里都是皱起来,几乎没有消下去的时候,“你们随我来。”他缓缓说道。
步行至长乐宫的寝殿,那里正有两个侍从守在边上。
这是暗卫做的伪装。
他们日夜不停,轮休盯着这里。
越过床帐朦朦胧胧的姿态,袁鹤鸣看到了陛下的额头搭着一块巾子,两颊正有一坨红晕,粉粉|嫩|嫩的,呼吸却多少有些急促。
莫惊春:“老太医说了,只要这两日体温能降下来的话,或许能够醒来。”
袁鹤鸣忍不住心里一沉,“或许?”
他们入宫,也确实是为了此事而来。
莫惊春摇了摇头:“谁也无法担保。”
正始帝最严重的伤势,也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但在此之前,他身上的诸多伤势,就足够他失血过多了。帝王陷入那癫狂的杀戮时,压根觉察不到自己身上的伤势,乃是不死不休的疯狂,实在是伤人又伤己。
莫惊春和袁鹤鸣、柳存剑聊了几句,就送他们出去。
他清楚袁鹤鸣实际的担忧。
如果陛下醒不过来的话,那……
如今正牢牢把握着权势的他,将会是接下来最危险的人。
若是有人开始提议请立太子的话,挟大皇子而令天下,那时莫惊春又该如何?
莫惊春坐在床边,看着昏迷不醒的正始帝,给他换下额头已经滚烫的巾子,然后再将冰冷的帕子盖了上去。除了额头,就连陛下的两个手心,也都握着湿冷的帕子,便是为了缓解这高烧不退的热意。
陛下犹然不醒,但其他的事情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譬如,任务十三失败的惩罚,其实已经在两日前抽选完毕了。
【惩罚:通感】
这简单的词语并不难以理解,但是莫惊春没什么心情去问精怪,而且这几日他也毫无感觉,也就将此事抛之脑后。
公冶启醒不来的话,就算一万个惩罚,大抵也是怪不到莫惊春身上。
他坐在那里看着公冶启昏睡的模样,怔愣地想,从前帝王是个张扬肆意的人,要他躺在床上这六七日,怕是要揉碎了他的骨头也不能够。
那样恣意放纵的脾性,自信矜傲的模样,怎么就算计不到这一出意外呢?
莫惊春在心里想着,手指将被褥往边上盖住。
老太医赶来的时候,正看到莫惊春缓缓起身。
他忙冲着莫惊春行了一礼,“莫尚书。”
莫惊春冲着他颔首,淡笑着说道:“老太医,有劳您这些时日的操心了。”
老太医叹息着说道:“莫尚书才是兢兢业业,我不过分内之事,算不得什么。”他看得出来这几日莫惊春的压力极大,眼底还有淡淡的黑痕。
只他却说不出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莫惊春淡然行礼,然后匆匆离去。
老太医和几个御医步入寝宫,开始照例的诊断和施针。
老太医在刚才莫惊春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心里却已经对正始帝能够清醒过来的事情不抱希望了。
如果陛下能够在三日内醒来的话,那一切都万事大吉。
可是如今都是第六日,老太医都担忧这高烧不退烧坏了陛下的脑子,而且时间拖得更长,想要醒来的可能性就更低,也就会更加的危险。
他的手指搭在正始帝的脉搏上。
咚——
强有力的跳动。
老太医诧异地看了一眼,像是难以置信,手指又缓缓按在了脖颈处的脉搏。
咚咚!
……确实比之前强劲。
他沉吟了片刻,起身让其他的御医去诊断,自己却是去问寝宫内的侍从,“今日,莫尚书在寝宫内待的时间是不是比以往要长?”
那个冷漠的侍从欠身,“是,莫尚书在寝宫内待了半个时辰。”平日莫惊春每日来两次,就已经是挤着时间过来,今日半个时辰,远比之前要多了不少。
老太医猛地想起一个案例。
一个关乎莫惊春身边那个墨痕的事例。
他心中忽而有了个猜想,急匆匆地拎着药箱赶了上去,追着莫惊春的步伐前去。
也不知道老太医究竟和莫惊春说了什么,往后两三日,莫惊春总是挤出更多的时间在长乐宫内陪着正始帝。
由此引发朝臣的抗议和弹劾远比之前要更甚,莫惊春却毫不在意。
第九日,莫惊春刚从长乐宫出来时,正好撞上大皇子。
大皇子如今在宫中的地位有些微妙。
正始帝并不喜欢大皇子,可如今陛下重伤不醒,膝下只有大皇子一人。
如果……那大皇子就是下一任最有可能的继任者。
如今前朝赶着巴结大皇子的人不在少数,而焦氏本家的门口来人也是络绎不绝,就连牵连其中的焦连安,也是如此。这前朝如此,那后宫多少也有些表露。
只是皇宫还在太后和刘昊的掌控下,一时间还不会如此离谱。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大皇子是特地在这里等臣?”
大皇子欠身说道:“还请莫尚书借一步说话。”
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沉稳,确实了不得。
莫惊春和大皇子入了偏殿,除了他们两人外,其他的侍从都退到了门外,只留下一大一小独处。
莫惊春:“大皇子想和臣下说些什么?”
大皇子的声音有些软,他轻声细语地说道:“莫尚书,陛下如今情况未明,若是您再这般下去,往后要如何面对朝臣百官呢?”
他的话有些委婉,却是在劝说莫惊春。
莫惊春:“大皇子在担心什么?”
大皇子:“我欠你一个人情。”
莫惊春想起之前东府的事情,含笑摇了摇头,淡淡说道:“大皇子不欠臣什么。至于前朝的事情,若是陛下还活着,臣自当会一力撑着。如果陛下……驾鹤西去,那臣也会拥护大皇子继位,不过到时候辅政大臣,或许就要您自己来选了。”
莫惊春言下之意,让大皇子脸色微变。
“陛下不可能让我继位。”
莫惊春倦怠地说道:“老太医已经说了,超过十日,陛下就几乎不可能再醒来。朝中不可一日无君,这是必然的道理。”
大皇子的眼神犀利,“那您呢?如果新皇继位,辅政大臣中,不该有您的位置吗?”
莫惊春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陛下|身上最重的伤痕,是为了救臣而伤的。”
大皇子微蹙着小眉头,像是不明白此刻莫惊春提起此事的意义。
莫惊春:“这是臣欠陛下的。如果陛下能活着,自然万死难辞其咎,当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所以眼下臣的行为,到底也不算出格。”
大皇子忍不住往前一小步,仰头看着莫惊春,“这还不算出格?如果换做是其他的皇帝,等他醒来的时候,必是杀你之时!”
不管是莫惊春眼下的总览大权,还是他肆意捉捕官宦子弟的行为,即便是事出有因,又有太|祖令压身,可到底失却了皇帝的权威,就显得名不正言不顺。
此刻可以说是事急从权,可等这遭过去,莫惊春必死无疑。
染指皇权,这是哪个皇帝都无法容忍的事情。
莫惊春却是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大皇子的小脑袋,如此逾距的行为,他做出来却是万分顺其自然,“这是臣的命数。”
莫惊春早就做好了准备。
不管是正始帝能醒来,还是不能醒来!
再一日,又是大朝。
莫惊春和内阁出现在殿堂上时,那当真见证了朝臣那唾沫横飞的功底,文有文的说法,武有武的威胁,可谓是各出奇招,各有不同。
“莫惊春,你如此肆意妄为,接连捉捕焦世聪,曹刘,康力许,徐思等人,却是逾越了皇权,实乃大逆不道!”
“我等要面见陛下!”
“内阁内阁,尔等只会站在莫惊春的身后,和他一同作恶!”
“陛下,我们要见陛下!”
“薛青,没有陛下的命令,你怎可如此做事!你是不要你的脑袋了吗?!”
“京郊大营封锁谭庆山整整两日,如此令人发指的行径,居然是你区区一个文官做出来的,马敏,你到底是公冶皇室的将领,还是他莫惊春的马前卒!”
“莫惊春,难道莫家要反了吗!”
“……”
莫惊春甚是淡然,他出列的时候,正巧是停歇时,无数双眼睛栓在莫惊春的身上,或是阴狠,或是畏惧,或是痛恨,或是看戏,种种不一而足,实乃人性百态。
他从怀里摸出来一块沉重的铁牌。
“莫惊春,你莫要再扯着太|祖令来压着我等!”
远处一个官员忍不住叫道。
莫惊春认得出来,他是焦世聪的好友许冠明。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所以诸位是认,还是不认?”他将那令牌高举,正面朝着文武百官。
此话一出,满朝寂静。
谁也不敢说出第一句话。
许伯衡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朝着那令牌跪拜下去。
有了许伯衡为先,那些异常愤慨的朝臣也不得不按头就拜。
这本来就是看到太|祖令后的必须。
他们跪的不是莫惊春,是当朝太|祖。
莫惊春淡淡说道:“你们不服我,那也是正常。我莫惊春,也与尔等一般,是臣下,是百官之一。这天下,到底还是公冶皇室的天下。你们想见陛下,也不是不行,但有一点,我希望诸位记住,即便陛下驾鹤西去,他的膝下,还有大皇子。”
莫惊春步至宿卫的身旁,“锵”一声抽|出了他的佩刀。
离得近的朝臣都忍不住往后一退!
莫惊春却是理也不理,手指灵巧地一转,那锋利的刀口劈开手上朝板,那长条登时碎开两半,跌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手起刀落,毫不犹豫。
莫惊春神色淡漠:“如果有任何人心生异心,就如此朝板。”不少人心生腹诽,到底是他们担心莫惊春犯上作乱,还是莫惊春来操心他们心生谋反之心?!
莫惊春望向那些朝臣,倦怠地移开眼。
这滔滔浪潮下,究竟有几多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几多是为了忠心护主,他们自己心里清楚。
今日是第十日。
莫惊春闭了闭眼,这已经超过老太医所说的界限。
他的手指冰凉得很,就在莫惊春想要将归刀入鞘时,他的动作猛地一僵。
他猛地直起身,面色微红,神色却是满是愕然。
有什么诡异、湿腻、古怪非常的触感擦过尖尖,自上而下,就像是毒蛇的鳞片,又就像是被什么柔|软又坚韧的物体,诡谲到令人头皮发麻。
这是什么……
他的手指险些要握不住那把刀。
莫惊春生生压下诡异到令人发狂的感觉。
倏地,他猛地看向东方的方向。
长乐宫的方向。
难道,陛下醒了?
等下。
莫惊春心中的狂喜还未涌出来,脸色却变得有些微妙古怪。
所以,随着陛下的清醒……
那任务十三的惩罚也随着“活”了过来?
所谓的……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