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九十章
正始帝在沉思。
刘昊小心翼翼地给陛下端来茶水, 陛下已经维持这个动作整整半个时辰,不知是怎样的大事,惹得陛下如此上心。
良久, 帝王看着已经凉了的茶水, 语气古怪地说道:“刘昊,你说准备一场婚礼, 应该怎么做?”
刘昊的脸色微变,但是这丝毫不影响他沉着地说道:“陛下, 礼部那里应该留着从前几位先皇婚礼时的章程。”
正始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那不一样。”
是了, 莫惊春怎么能跟他们一样?
刘昊见陛下的反应如此, 便笑着说道:“陛下, 难道您是想要跟夫子举办一场婚礼吗?”
正始帝堂而皇之说道:“为何不能?”
刘昊:“不是不能, 只是如果要走章程,礼部跟太后那里,未必会……”
正始帝踹了刘昊一脚,那力道不大, 但确实带着薄怒,“寡人难道不知, 还需你来说?夫子面薄, 又在乎外界声名, 寡人自然没想着大办特办,而且公之于众, 岂非要将夫子纳入后宫?”他的声音透着少许古怪。
刘昊这心神微动,“陛下从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正始帝懒洋洋地说道:“寡人从前又何尝想过要将夫子压在后宫中?”念想总归是有, 将莫惊春彻底束缚起来, 让他满心满眼都只能看到公冶启, 让夫子的心神中再看不到任何一人的存在。
正始帝怎会没想过。
他不仅想过,还蠢蠢欲动地准备过。
如今不管是东府,还是长乐宫……如果莫惊春愿意将各处都掀开来看一看,必定能发现某些深藏罪恶的东西。
夫子说得不错。
帝王这份情感浓烈着实让人痛苦,可再是荆棘痛苦,他也绝不可能撒手。正始帝的性格如此偏执,一切不可能为之事,他不仅偏要勉强,更要力求完美。
既这世上两情相悦之人都该有个完美结局,那他们也该有才是!
刘昊熟知陛下的言行,从这短短的几句话里,推测出了陛下的想法。
正始帝想要一场属于他跟夫子的婚事。
这婚事未必需要如何盛大,仅仅只需要他与夫子两人。
一场,只属于他们二人的婚事。
……这可真是。
刘昊从未想过,正始帝也会有这般纯情的时刻。
看重情爱……
这在帝王家不说是少有,更应当是只此一例。
世间好颜色的娇花如此之多,偏偏正始帝一朵都看不中,只爱慕那翠绿无声的绿植,甚至只要这株,再无他求。
刘昊低声说道:“陛下,奴婢这就去准备。”
“不,不着急。”正始帝的手指敲击在桌面上,像是在沉思,“寡人要的是最好的,你先去礼部那边要个章程。”
刘昊瞧着陛下这意思,不仅是要还亲自准备,还要一一插手细节。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刘昊想起从前宗亲结婚那样盛大繁华的步骤,不由得流下一滴汗来。依着陛下如此上心的模样,必定是精益求精,短时间内必定是拿不出一个完美的法子。
怨不得陛下很有预见性地说了那句。
确实是不着急,急也急不来。
莫惊春那边,却是不知道陛下已经如此上头,甚至已经兴冲冲地开始计划婚袍的布料。那一日,他从东府回家的时候,到底是快深夜,勉强是将带回来的糕点送去桃娘的院子,自己便径直躺倒在床榻上。
莫惊春躺得像是一具尸体。
他觉得自己也真真像是具尸体,已经活得没脸没皮,面子里子全部都破碎了。
正始帝怎会有如此厚脸皮,这真叫莫惊春百思不得其解。
桃娘次日醒来的时候,拖着莫沅泽,然后还抱着小小的安娘来找莫惊春,趁着莫惊春还没去上值的时候,他们分享了那份重新热过的糕点,然后莫沅泽抗议自己并不喜欢吃甜腻的东西,被桃娘一语击中。
“是因为大嫂跟你说了要议亲的事情,你才会突然不想吃吧,是不是连义哥跟你说了男子不能吃甜的,没有女郎会喜欢?”桃娘继承了莫惊春的敏锐,一下子说出了莫沅泽心里的担忧。
莫沅泽磨牙,但是又不舍得打桃娘,只能气呼呼地说道:“现在就议亲,这也太早了吧!”他倒不是觉得自己是小孩,只是从前就见识过了母亲独自一人在家的感受,即便有小叔在,可是那种长久的孤独不是轻易能排解。
他还不懂情爱,却下意识觉得那不是好事。
他不希望自己未来的妻子也是如此痛苦。
莫惊春笑着说道:“现在只是相看,若是你坚持不要,想要闯出功名再来,那也无妨。大嫂那边我与她说说便是了。只是你近来可会水了?”
莫沅泽之前可不怎么会游水,毕竟生长在北边,即便是有江湖,可谁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去学习?若不是莫惊春点了一句,他都没想起此事的重要。
莫沅泽:“已经可以游出去一段距离了,不过还是得再锻炼一些时日,如今若是我轻易落了水,都不一定能爬上来。”
桃娘:“兄长都不会水,先前居然还试图下水去救人。”
桃娘不经意提起彭家的事情,让他们几人都陷入了沉默,唯独被桃娘抱在怀里的安娘啊啊了两声,胖乎乎的小手试图去抓那桌上最后一块糕点,被莫沅泽眼疾手快拦了下来,无奈地说道:“不可能吃了,你刚吃另一块,小心牙齿都没了。”
安娘的嘴巴有碎屑,被桃娘细心擦去。
安娘嘀嘀咕咕地骂着哥哥坏。
莫沅泽哭笑不得,心情明快了些,看着桃娘说道:“外面那些风言风语不必去管他们,莫家的儿女,怎会受这些束缚?”
莫惊春颔首,笑着说道:“沅泽的话没错,不管外界如何,女子可不必如他们嘴上那么过活。别的不说,若是桃娘愿意,也不是没有女官的前例。”他摸着桃娘的头发,声音轻柔下来。
“想做什么便去做,无需压抑自己。”
莫惊春说完这话后,便匆匆去上朝。
哪怕是最开始的彭家,都没想到一件好事会变成坏事,甚至让整个彭家都成了朝廷热议的重心,不过不管是哪一方的说辞,也只在朝上宣议,正始帝从未给出过评价。
帝王撑着下颚坐在台上,漫不经意地听着下面的人争论,仿佛像是在看人耍猴。
正当不知道多少次听到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候,正始帝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然后勾了勾手指,让身后的刘昊出列。
刘昊站在台前,轻咳了几下嗓子,突然大声朗诵起了一篇文章。
行文优雅美丽,不论是结构还是用字都异常精准。
便是再苛求的大家,都不能否认这是一篇令人难以移开视线的优美文章。
刘昊朗诵完后,笑着说道:“这是太后娘娘在十二年前,所做的文章。今日上殿前,娘娘突然心神一动,想让朝臣都与之共享,若是诸位大臣有异,可下书意见,与太后娘娘一起探讨。”
这便是太后无声无息的表态。
方才在大加议论的官员就像是被掐住喉咙一样,尴尬地说道:“太后娘娘这是逾距了吧?这……后宫不可干政……”
刘昊漫不经意地说道:“您这话却是错了,如今这热议遍布坊间,百姓可说得,大臣也可说得,男子说得,女子自然也可说得。”
正始帝什么都没说。
可既然太后娘娘的话借由刘昊的口传到前朝,却也无声表露了正始帝的不耐烦。
这烦了十来日的讨论才暂时蛰伏下来。
下了朝,许伯衡等人被正始帝薅去议事,走在宫道时,正始帝甚是不耐地说道:“这群人怎忒多话?朝上的事情可是不少,却是开始折腾起女人是不是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歪门来?这么多事,怎么不想着去西北扛异族呢?”
薛成踱着步走在后面,“陛下,有些人不过自己心胸狭窄,这才枉顾了旁人看法。不过男主外女主内,阴阳调和,也是世间常有的事情。”
正始帝嗤笑了声,“便是两个男人,两个女人在一处又如何,碍谁的事了?”
彭怀远擦着汗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这传宗接代,还是要的。”
正始帝的声音更冷了些,像是在刮骨般森然,“血脉有什么好传承的?就跟先皇生下来的那几个废物?这倒是有趣,这不是还没传承多少就已经没了吗?多生有何用!”说这话的人是皇帝,而且举例的人还是之前因着谋反被杀的皇子,一时间这些跟着的朝臣也无话可说。
直到快到贤英殿前,许伯衡才淡淡说道:“陛下,那些抗议的人不过是在畏惧。世间不论男子女子,都有其才能。男子会有野心,女子也会有。可如果一桩事情上只有一种人可以获利,那竞争总比两种人都可为……来得容易些。”
他略欠了欠身,“此不过排除异己。”
许阁老说的话甚至从容,却透着刺骨的冷意。
世间事,不过利益二字,最是分明。
白马过隙,随着时间过去,短短一月时间已到。
那《云生集》的借阅也便结束。
孟怀王和王妃按理来说也应该折返封地,但是他们并没有立刻这么做。
孟怀王妃花了些时间找了几位愿意教授女学生的夫子,然后在寻昌坊买了个三进的宅院,充作女子书院。
而后孟怀王妃将京城善堂中收养的数十位孤女带入女子书院。
她不是一时兴起,在离开京城前又留下负责的人手,待回到封地上后,孟怀王妃同样行了这样的举措,她开始为封地上的女性建立书院,只招收女学生。同时将《云生集》捐了出来,放在书院中,充任书院的镇院之宝。
有了《云生集》在,陆陆续续有了不少才学渊博的夫子,当真将这书院的名气给宣扬出去。
这是在孟怀王妃离开后的事情,不过眼下京城中的女子书院,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不少人只在看戏,可是听闻了这个消息的陈文秀却是彻底愣住了。
陈文秀觉得有些不对。
她在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包括图纸,包括在明春王那里的经历全部都说了出来。最开始的几天,她能够感觉到自己还是备受监视,但随着时间过去,陈文秀这几日已经就可以从关押她的地方出去走走。
虽然她身后还是会跟着一两个看守她的侍从,就像是从一个监狱掉到了另外一个监狱。但是不知为何,陈文秀还是感觉到了一种解|放的感觉。
至少这些都是摆在明面上的,而不是跟着明春王那种看似是在为她好,面上什么都不显露,实则在私底下却是各种手段!
相较于那种面上一套底下又一套的做法,陈文秀更喜欢直来直往。
陈文秀还是带着面|具。
她的模样在宗亲面前不是秘密,为了以防万一,她不敢露出太多的痕迹。
跟着她的两个侍女一个叫柳叶,一个叫柳红。
这名字总给她一种怪怪的感觉,像是以前在哪里看过一样。
但是名字应该是听起来熟悉,怎么会是“看过”呢?
她总觉得另一个应该叫柳青。
陈文秀时常会有这样感觉奇怪的时候,也没有再去追究。
她失去了很多的记忆,能想起来的不多,只在她从那个偏远的小山村醒来,然后为了帮助她的爹娘做了类似弓|弩的器具,最终被路过的明春王偶然发现再带走开始的。其余的更早之前,据说因为陈文秀摔倒在山崖下,所以怎么都想不起来那些过去。
莫惊春来看过她一次,顺便还给她带了伴手礼。
也是在他来之后,陈文秀的待遇便好了一些,至少不会连门都出不去。
陈文秀猜测大抵是有莫惊春在,她才不至于直接被杀。
毕竟那个狗皇帝对莫惊春的态度实在好得出奇,据这些天陈文秀在坊间溜达得来的情况,她感觉得到正始帝的手段残忍,尤其是虚怀王……但是这么多生事,却没有让百姓觉得动荡,尤其是他们一路赶往京城的时候,偶然经过的那些站在打仗的城镇,陈文秀也不是没听到那些流民的看法。
他们并不认为这便是绝望……尤其是打仗的人是莫广生,这更给了他们一种无名的高兴。
百姓仍然对朝廷怀有信心。
这无疑是陈文秀最敬佩正始帝的缘由。
他剑走偏锋的同时,却一直险之又险地把住界限,并没有真的为此出事。
这不过是帝王纯粹冰冷的理智。
陈文秀在西街溜达,跟身后的柳红说道:“先前跟你借的三两银子,等我回去拿之前的玉钗还你罢,如今我可是身无分文,倒是没有别的……”
那还是她在逃跑前,戴在头上的。
那些绑匪……不,是暗卫虽是收走了东西,但在后来她得了自由后,这些东西也都悉数还给了陈文秀。
但没有钱。
陈文秀跟在明春王身旁时也是没有钱财的。
王爷会给她大量的珠宝,会给她做漂亮的衣物,但是那些钱财……都是给了陈文秀身旁伺候的侍女掌握,说是生怕她年纪小被骗了。而那些珠宝上都刻着王府的印记,只要陈文秀敢在明春封地上使用,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会立刻被王爷找到。
不过眼下他们在京城,就算佩饰上有明春印记,那倒也没什么所谓了。
柳红笑着欠身:“女郎可莫要给奴婢了,管事的说了,您之前给出来的东西至关重要,所以特特按着幕僚的待遇给您发赏银,过两日便会到府上。到时候女郎直接还奴婢便是,怎需要用得上那玉钗?”
那玉钗可是值上百两。
陈文秀微讶,那正始帝着实比明春王大方。
至少不会给那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毕竟这玉钗能给了柳红以后用,可现在却还是当不了的,不然轻易就能泄露了痕迹。
尽管……陈文秀怀疑那些聪明人其实都猜得差不离了。
是谁掳走了她,又是谁在其中较量……这些事情,她还是不要参与了。
得了柳红的话,陈文秀的心情显然高兴了不少,带着人便往西街的糕点铺去了。她坐在西街的二楼上,看着窗外来往走动的行人,笑着对柳红说道:“我从前听人说过这里的糕点好吃,但是我一直没有机会出来,这一回,我倒是想知道这糕点究竟是有多好吃。”
柳红:“这里的招牌糕点,便是女郎之前点的奶香糕。”
陈文秀笑着说道:“是的,不过这间店铺地主要受众还是姑娘家……哈,我现在真是搞不懂,我当时才十五岁,怎么就答应要嫁给明春王了呢?”
柳红:“他毕竟是王爷。”
陈文秀摇了摇头,“这是他的身份地位,跟我全然不匹配,而且我才十五岁,还是未成年呢。”
柳红奇怪地说道:“未成年是什么意思?”
陈文秀漫不经心地说道:“还不满十八周岁就叫未成年。”
柳红微蹙眉头,看着小二将她们点的糕点不断送进来。
陈文秀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奶香糕,便被那暖香的味道折服,眯着眼享受起来,“这可真是好吃,怨不得当初明香说得天花乱坠……”
“明香?”
柳红捉住陈文秀话里的词语,“女郎指的是焦家的明香女郎吗?”她的记忆力不错,从无数名字中迅速地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对象。
陈文秀停住吃食的动作,侧头想了想,然后颔首说道:“那应当是在京城时,京兆焦氏下了拜帖,王爷带了我过去。我记得那时候,孔秀也在。
“她和木淮在宴席上大吵了一架,然后身为主人家的明香便去安慰孔秀,我那时候还不知孔秀是什么脾性,见她哭得可怜,便也打算去安抚,走近的时候只听到了几句话……
“不过明香也当真厉害,那孔秀的性格其实甚是恶劣,她能够将人安抚下来,这情商可真是高。”
柳红早就习惯从陈文秀的嘴巴里蹦出来不少奇怪的词语,尤其是在她不经意的时候。
上头特地叮嘱过这个时候不要去打扰她,任由着她说下去便是。记住陈文秀说的每一个词汇,然后回来再行总结。
不过陈文秀不是个难伺候的人,她甚至不喜欢人伺候,也不喜欢人下跪。
性格温和可亲,说话软软的,又才十几岁,其实也不招人烦。
柳红轻声说道:“前些日子,就在女郎跟那位离开京城的前一二日,宗正卿正好在西街受袭,此事您可记得?”
陈文秀当然记得。
她也在多次审问中得知那个温和的男子叫莫惊春,是莫家出身,也正是因为他掀开了虚怀王府这一件惨事。可是陈文秀跟莫惊春的两次简短接触中,却让人轻而易举地就喜欢上他这个人。
即便她再是惴惴不安,可是身处莫惊春身旁的时候,便有一种出奇的安抚。
就像是……他本身就具有这样奇特的作用。
他让人如此平静,甚至再感觉不到任何威胁。
“你的意思……孔秀之所以会出现在西街,跟明香有关?”陈文秀敏锐地抓住了柳红所表露出来的暗示,即便那只是无意间带出来的。
柳红:“女郎,孔秀之所以会出现在西街,据说是被旁人建议去的。但实际上在追查的过程中,孔秀并不能说出究竟是谁告知她的。您可以确定,此事真的跟焦明香有关吗?”
陈文秀沉默了一瞬,从柳红的强调中感觉到了什么。
她不是为了自己的好奇,而是另外一份幽深持久的愤怒。
陈文秀仔细回想着当日发生的事情。
明春王带她前往焦氏祖宅时,说的是带她出去放松心情。焦氏乃是世家名贵,与诸王相交也甚是正常。那一日除了明春王外,也还有几位郡王受到邀请,当然名义上是为了焦家中一位男丁的成人礼。
陈文秀便是在这一次宴席上认识了孟怀王妃。
她甚少参加这种异常复杂的宴席,尤其她们这一次来,名义上还是为了太后的寿辰,还没参加,陈文秀便已经开始紧张起来。是孟怀王妃带着陈文秀一点点加入那些女眷的聊天中去,她这才开始逐渐适应。
在孟怀王妃带动她之前会感觉到的那些若有若无的鄙夷消失了,陈文秀只能感觉到那些笑意盈盈的面容,那其中,便有焦明香。
焦明香长得明媚大方,是京兆焦氏这一代中的长女,出落得异常动人美丽。
那次宴席正是焦氏主场,她忙前忙后,却没有让任何一人落下,就连木淮跟孔秀在她面前争吵起来,她也能立刻将他们分开来各自安抚,着实是个情商高的人。因着木淮之前曾在口头上奚落过她,所以陈文秀不自觉带着侍女往焦明香和孔秀那里走了走。
焦明香和孔秀站在假山下,正温声细语地安慰着郡主。
“郡主,您与木淮郡主都是姊妹,出门在外,若是争吵起来,也是不美。”焦明香淡笑着说道,“如今出了这事,起因多少跟您有关,若是您愿意的话,明香代您给那位赔个不是,也便是了。”
孔秀冷着脸说道:“她是什么牌面上的人,值当你去给她赔不是?罢了罢了,都是一家人,等我回头随便给她送个东西,下得了台面便是。”
焦明香笑了笑,“郡主乃是宽宏大量,这才不再计较才是。不过这礼物,您可想好怎么挑了吗?”
孔秀:“随便找找从前的东西,难不成还要多贵重?”
焦明香摇着头笑,那笑意仿佛在眉梢,不曾落下,“您这话却是错了,都是女子,何尝需要那么贵重的东西?自家姊妹,一盘糕点,一碟亲手做的菜,那都是极好的。正如那西街上的糕点铺,那里的糕点可是京城闻名。虽不是多贵重的店面,可是那味道乃是一绝。”
“西街?”孔秀挑眉,“我打来京城,可就没怎么出去过。”
焦明香:“西街那处,不是多么名贵的地方,就是贪图个野趣便是。罢了,瞧瞧我这说什么呢,那里的东西怎么能入得了郡主的嘴,还是再寻一些别的……”
“不,这个正正好。”孔秀笑了起来,“她也不值得多好的东西。”
陈文秀当时就在距离她们没几步的地方,只是因为假山在,所以才没有看到她们的身影。
“她们是认为假山这地方究竟是多安全吗?站在假山下就可以巴巴说上这么多话,怎么就还不给自己想想,这最不安全的地方,其实就是看着最隐蔽的地方呀。”陈文秀摇头晃脑地说道,“如果要说的话是不能为人所知的,那肯定要选那最是空旷的地方,保准来一个发觉一个,谁都偷听不了。”
她朝着嘴里丢了个奶香糕,深觉自己说得有理。
两个时辰后,陈文秀再度面对正始帝。
不得不在皇帝一张臭脸下,将之前说的话又再重复了一遍。
如果不是莫惊春在的话,陈文秀相信陛下更想要将她抽筋扒皮。
至少他表露出来的眼神便是如此恐怖。
莫惊春无奈地说道:“陛下,于情于理,还得感谢陈女郎提供的佐证。”
“或者,从一开始她就死了,就不存在这件事。”正始帝面露微笑。
陈文秀默默哆嗦了一下。
莫惊春的余光瞄到了,心里不由得叹了口气,但他知道他越是维护,陈文秀的处境就越糟糕,只能避开不看,对着帝王说道:“陛下,孔秀并不记得当初是谁告诉她西街的事情,只是笼统地说是在宴会上得知的。或许可以从这里入手,查一查,究竟是什么手段能够扰乱一个人的认知,尤其是,焦明香有何动机?”
正始帝挑眉看向莫惊春,“夫子认为此事跟明春王有关系?”
莫惊春:“或许有关系,但绝不是最直接的关系。”他的神色稍显淡漠,像是事不关己,“如果还是明春王想要杀臣,何必绕这么大一圈呢?他手底下任何一个死士,都要比这一桩事更为简单。
“再加上,孔秀所使用的武器,乃是弓|弩。是最开始明春王为了能够跟虚怀王合作,继而得到他封地上矿石时献出去的贺礼,这样的东西……如果一旦在京城用出来,必定会惹得陛下瞩目。他是绝对不可能在起兵前就暴露出自己的底牌。”
陈文秀下意识说道:“你说得不错。”
正始帝跟莫惊春的眼神同时落在陈文秀身上,吓得她一个瑟缩,嗫嚅地说道:“明春王之前还曾后悔此事。最开始制式弓|弩的成功喜悦冲昏了他的头脑,不然他不会贸然做出这样的决断。而且,在离开京城前,他还曾为孔秀的事情恼怒过。”
所以此事,至少看起来跟明春王没有关系。
莫惊春不由得说道:“陛下,究竟是您太过不得人心,还是这天下,竟然藏着如此多……颇具想法之人。”
陈文秀吓了一跳,却是没想到莫惊春居然敢说出这样的话。
这已经是在暗示皇帝的统治出了问题。
正始帝淡定地说道:“难道夫子不知道吗?公冶王朝五六百年的时间,皇室内叛乱的次数大大小小,一共达一百多次,平均便是四五年便有一次。这还没算上两百年前那次叛乱里出现的农民起义。”
帝王露出个森然的冷笑。
“公冶家,从头到尾都没什么正常人。”
陈文秀已经巴不得将自己缩成个小团,这样一来,或许能够避免她不得不再听下去的危机。
她有点胃痛。
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听他们聊着那些隐秘的事情?
莫惊春淡定地说道:“臣觉得废人公冶明,应当算是个正常人。”
至少他知道,年前正始帝还偷偷去看过他。
虽然陛下去的时候,还顺带将公冶明的“软弱无能”给嘲讽了一顿,但是回来后,他又让人给皇陵送了不少宫造的炭。
这嘴上一套,暗地里又是一套。
正始帝冷笑了一声,眉梢皆是寒意。
“他确实是寡人这一代内最是正常的,所以,他被废了。”
陈文秀心里的腹诽已经无处安放。
……皇帝这是承认他也不是个正常人?
不是,在这之前,是莫惊春暗示陛下不是个正常人。
陈文秀在心中衡量着自己之前给这两人下的判定。
——关系极好的君臣与师生。
……难道,已经不只是这个关系了?
至少依着陈文秀这些时日对正始帝浅薄的认识,她不认为有谁能够跟陛下开这样的玩笑。
即便莫惊春说了这样的话,即便莫惊春已然涉足了皇室隐秘,可是他们的交谈依旧是从容,且透着难得的亲昵。
陈文秀一时捉摸不透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但是下一瞬,正始帝的眼神已经扫了过来,那刺骨的寒意激灵得她猛地挺直腰板,不敢再走神。
正始帝漫不经意地说道:“你很识时务。”
陈文秀尬笑地说道:“妾只是,想活得自在一点。”
正始帝扬眉,“什么叫自在一点?”
陈文秀没想到帝王会问她这话,迟疑了一会,试探着说道:“能够随便出外走动,可以自己挣钱,或者是读书写字,考,考取功名?”
最后这一句,是她不经意想起今日听到女子书院的事情,才加了上去,“生为女子,我想要跟男子一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想要在家中绣女工,是因为我想要;或者我去读书考功名,也是因为我想要。这样……或许便是自在。”
陈文秀说到最后,其实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究竟是她在说话,还是她不知名的记忆在怂恿。
她的话音落下后,屋舍内陷入了沉默。
一时间,陈文秀有些惶恐,难道她方才所说的话,有哪里不对劲吗?
最终还是莫惊春打破了沉默,轻笑着说道:“陛下,孟怀王临走前,不是拜托您为王妃的女子书院,寻一个合适的主事者吗?臣认为,陈女郎正合适。”
正始帝的语气稍显古怪,“夫子确定?”
莫惊春淡定地说道:“女郎所记得的事情,该说的已经全都说了,说不出来的,便是拷问也无用。既如此,不如让女郎有事可做。”
他看向陈文秀,温和笑了起来。
“孟怀王妃心焦京城内的孤女毫无去路,便为她们立了女子书院,一应钱财都从王府支出。只是因为他们必须回到封地,所以京中的女子书院需要一个新的主事人。如今框架已经搭成,钱财,夫子,下属已经到位,女郎可愿意接手此事?”
陈文秀愣住,她没想到莫惊春会给自己这个机会。
尤其是,她眼下的岁数,不过才十五。
“妾……愿意。”
陈文秀的脸色逐渐变得坚毅了起来,蓦然起身,朝着两位行了一个大礼。
待陈文秀出去后,正始帝冷冷地说道:“自打她被掳来,这还是她真心实意叩的第一个头。”他看向莫惊春,“尤其是夫子,她便是再畏惧寡人,对夫子的孺慕、敬重之情,倒是越来越深了。”
莫惊春听出正始帝话里的阴阳怪气,叹了口气,“您既知道陈文秀的奇特,以及她或许……如此一来,她的态度,也可想而知。”
想必那是一个男女都可读书,都可同朝为官的时代。
那样,想必也是不错。
所以相较于正始帝那出自皇族的威压强迫,反倒是莫惊春这般温和的态度,让陈文秀更能卸下心防。
正始帝嘀嘀咕咕:“夫子与她就见了三面,都快让她死心塌地,这叫寡人怎么活?还不如在她出现的时候就让人审讯完就杀了……”
莫惊春扶住正始帝的脸,让帝王的注意力全神贯注地落在自己身上,而不是什么……残酷杀戮的恶念中去。
他知道正始帝在努力。
帝王竭力将那些东西封|杀在千层寒冰之下。
不过莫惊春总会看见。
他道:“陛下,别忘了,明日朝上,您还有十几位候选皇后需要拒绝。”这是近日来掀起的又一次浪潮。
那些人似乎忘记了陛下曾经为此的暴怒,再一次将此事提上议程。
正始帝笑了笑,像是想起那一日莫惊春说的话。
夫子说他会嫉妒。
“你当真会嫉妒?”
正始帝下意识拢住了莫惊春的腰。
或许帝王会动怒的另一个原因跟东府有关。
这里自打有跟莫惊春扯上关系后,在帝王的心里就有了别具一格的意义。正始帝对两次涉足其中的陈文秀并无好感。
莫惊春:“陛下,臣是人,不是什么器物。”
他淡笑着说道。
“有时候臣会觉得,陛下是不是太过觉得……臣就像是个没心没肺的人?”
正始帝淡淡说道:“夫子不是没心没肺的人,只是有些时候,夫子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活在寺庙里的泥塑,无情无性。”
莫惊春失笑,“这般指控,臣却是不认的。这话用来形容陛下,岂不是更合适?”
正始帝摇着头说道:“不,这正说明夫子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可能。即便是在你最是自私的时候,夫子所做出来的每一个抉择,都没有踏错一步。”
若是一条大道摆在前头,他走的最是不偏不倚。
莫惊春微怔,看着正始帝眼底流露出来的神色。
那透着少许诡谲幽暗。
帝王看着莫惊春,就像是在看着绝世罕有的东西,透着少许蛊惑的色彩,“夫子,你不停地朝前走,而寡人才是那个心心念念,希望将你拉下来的恶徒。”
或许莫惊春不求甚解。
但这一番暧|昧不明的话,正始帝却是心知肚明。
莫惊春将自身放得太过渺小,便从不会过多考虑自身。即便是当初夫子答应两人的关系,那也半是强迫。
他的欲|望贪婪,几乎不存在。
所以正始帝不单希望他嫉妒,更喜欢莫惊春的欲|望更多些,再多些,方才能强留住他。
不然……
正始帝的神色幽暗,其诡异难以掩饰。
莫惊春会为他这份坚持轻易死去。
正始帝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点。
莫惊春的良善与正直仿佛是天生,他的眼底揉不得沙子,更难以拗断他的脊梁。若是有朝一日再有出格之事,莫惊春也绝对不会纵容。
他可以做一次,便再会有一次。
可是随随便便的意外,便会毁掉莫惊春的存在。
这如何不让正始帝担忧?
他将莫惊春拉入怀中,莫惊春虽然不知道帝王在想什么,却也隐约猜测到他此刻的情绪,两人逐渐沉|沦到了欲海,胡天胡地了一番。
正始帝异常狡诈,他让得整个东府都灯火通明,尤其是在他们两人的房屋,彼此间看得清清楚楚。就连正始帝是如何动作,也看得分明。
不管是莫惊春飞红的眼角,还是他啜泣的模样,尤其是他不得不在正始帝的注视下分开月退,然后被把住的可怜模样,着实值得回味无穷。正始帝总会抓住莫惊春的任何一丝退让。头发,脸,脖颈,肩膀,伤口淤痕的痕迹,手指,还有身下的那一处,都在灯光的照耀下毫无遁形。
帝王甚至还喃喃着莫惊春没诚意。
莫惊春一边用力捶着床榻一边挣扎,眼睛都红了。这都算没诚意,那究竟什么才算是有诚意?
正始帝的身上被恼羞成怒的莫惊春咬出了几个痕迹。
女子书院的事情告一段落,陈文秀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在莫惊春的眼前。
再过几日,空缺出来的吏部尚书之位有了决断。
莫惊春接任吏部尚书的位置。
这道政令下得匆忙,让人意想不到。
不过虽然匆忙,可不少人早就发现了端倪。
是时正在朝上,正始帝亲自宣布了此事。
同时,薛青出列,不动神色地说道:“王振明在狱中暴毙,经过仵作验尸,发现他是因为恐慌过甚,心悸发作。”
有了薛青这个说法,似乎陛下今日宣布吏部尚书的事情便是合情合理。
而宗正寺那头的人员也有轮换,吏部内的左侍郎跟着王振明入狱一起进去了,如今这位置刚好让宗正寺左少卿给填补上。而后,宗正寺那边顶头上司全空,被正始帝调进去一个在京郡王负责,这突然的轮换确实猝不及防,只是帝王快刀斩乱麻,直接下了决断。
莫惊春下了朝就被正始帝叫了过去,并着内阁与其他几位阁老。
他们一起出现在贤英殿内。
正始帝将一把样式古怪的东西丢给他们观看,“这是军器监刚刚研制出来的新东西,瞧瞧如何?”在陈文秀被他们抓来之前,军器监还在摸索着如何拆解再进行组装,但是陈文秀来了后,不仅画出来图纸,更是点出了冶炼的要点跟其中的难处。
如果不是正始帝不允许,军器监那里都要抢人过去。
有了陈文秀在,这几乎是如虎添翼。
兵部尚书把玩了一下这个东西,当即就意识到哪里不同,他的脸色微变,激动地说道:“陛下,这难道便是之前的杀器?”
正始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兵部尚书立刻就收声。
这一不小心踩到了陛下的雷点。
莫惊春从兵部尚书的手里接过那东西,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淡笑着说道:“陛下,这看起来倒是比之前的要大上许多,而且……”
他试了一下,“射程更远了?”
正始帝:“不错,夫子要试试看吗?”
莫惊春面无表情地将东西给放了回去,至少眼下他的理智告诉他不能这么做。正始帝耸了耸肩,让人进来,然后他们这些人就转移到了演武场。
举着弓|弩的宿卫当着他们的面将对面的靶子射|成了破烂。
“这可真是让人吃惊。”兵部尚书几乎扯掉了他的胡子,“陛下,陛下!这东西如果可以分给军队的……”
“当然不成。”正始帝镇定地说道,“这不是什么简单易造的东西,这半个月多,就出来手里这么一只。”
可即便是如此,这把新式的武器确实震撼了所有人。
许伯衡蹙眉说道:“如果这东西的制造方法流传到了民间的话,那或许……”
正始帝淡定地说道:“所以只要是知道如何制作这弓|弩的工匠全部都需要纳入管辖,上下都需要严加监视。”说完后,他笑了笑。
“总不能出现前朝那般事,任由着外族闯了进来,然后掳走大片的工匠。”
造纸术便是在那时候外传出去的。
前朝软弱无能,只能任由着这些昂贵重要的工匠被人掳走,那技术也便流传到了外族,包括前朝最引以为傲的锻造技术。
此事罢了,正始帝才不紧不慢地提起了另外一事。
“眼下,那一路曾经拦截莫广生的流民身份彻查出来了。”他让刘昊将文书传递给朝臣,而他则是拿着那把弓|弩比划了两下,抬手将那原本就已经破烂的靶子彻底射得歪倒下去。
众人看过后,除了已经猜到的莫惊春外,薛成率先说道:“陛下,明春王这些年一直安分守己,就连封地上也从未闹出过事情,他那木匠王爷的名号更是天下皆知。他怎么会是此事的幕后黑手呢?”
就连薛成这般老臣都会如此诧异,就莫要说其他人了。
许伯衡沉默地看着手底的文书,这份文书的内容详尽,就连证据也附着在后头,其实也由不得人不信。
但如果是明春王的话……许伯衡的眼神落在正始帝手上的弓|弩,再看向手里的文书,迟疑地说道:“陛下,难道您从一开始就猜到了明春王包藏祸心?”
这里面大部分人都是跟着正始帝去过虚怀王府的,当然也曾听到木淮亲口说的事情,也对正始帝连下的训斥颇有印象。
可是一位王爷私下打造军器,跟他当真让人插手,那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如果前者,那还能用明春王就是喜欢制造木工来解释的话,那后者,便是截然不同的意义。
正始帝将弓|弩抛给身旁的宿卫,似笑非笑地说道:“阁老,这说话,可要讲究证据。”
许伯衡敛眉,从此来看,陛下当真从一开始就有所怀疑。
明春王叛乱一事,已成定局。
如今争辩的便是要不要加派兵马,尤其是莫广生如今独木难成,若是再继续下去,就不只是眼下的局面了。话到最后,便是再要派兵,也需要些时候,不过内阁的意见倒是与陛下统一。
打,那还是要打。
既然要开打,那就要狠狠地打!
等这议事结束,莫惊春才总算得以跟着朝臣离开。
这一回,莫惊春却不能再往宗正寺去了,而是被径直送到了六部之外。
说是六部,其实几个部也都是分开的。
礼部和吏部都在最前头,莫惊春登门的时候,就被早就等候已久的左右侍郎给迎了进去。左侍郎还是莫惊春熟悉的人,右侍郎才是扎根在吏部数年,知之甚详的人。
莫惊春没有干扰他们的正常工作,只让左侍郎跟着右侍郎好生学习,便在屋内坐了一日。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吏部以往的卷宗。
这闹得右侍郎心里有些担忧,不免去问跟莫惊春更为熟稔的左侍郎,“莫尚书这可是不高兴了?”
左侍郎淡笑着说道:“您不必在意,莫尚书一贯都是这样的脾性,您随他去罢。敢问这部分,是该如何处置?”
他轻而易举就扯开了话题。
左侍郎心里清楚。莫惊春在还未涉足的领域不会过分干涉插手,只会在熟稔后再慢慢融入自己的主意。
从前那等宗正寺要给莫惊春下马威的事情,在这吏部更加是不可能会出现的。
如今这朝野上下,谁不知道莫惊春乃是正始帝眼前的红人。得罪了莫惊春,岂非不要命了?
莫惊春到了吏部的第一日,便粗粗看了些卷宗,直到回家的时候也不曾说什么。
前半个月,前一个月,他都是如此。
直到整个吏部都习惯了莫惊春的沉默后,突然有一日,莫惊春突然否决了提交上来的一位官员文书,不紧不慢地说道:“如今还未到时辰,他的考功,也还未到这个地步,如今不前不后,将这名单提交上来,是想让我记得此人,在年底铨选时罢免他吗?”
右侍郎当即就要滴下汗来,连道不敢。
此事莫惊春没有追责,但原本以为莫惊春来此是碌碌无为的吏部官员却是不敢这么认为,纷纷老实下来。
吏部的事情要比宗正寺忙上许多,而且因着掌握着百官铨选考功的权力,也得到不少人的瞩目。一时间,就连莫府收到的拜帖,都要比往常多上许多。
莫惊春并不喜欢宴席,能拒绝的一概都拒绝了。
唯独其中有几桩是不得不应付,最终还是出面的宴会,多是与同为六部,或是其他重要职务的同僚,莫惊春实在推辞不得,这才出席应付。
这一日,宴请莫惊春的人乃是户部尚书彭怀远。
莫惊春因着之前彭家的事情,还是出席了。
不过当莫惊春看到与会的人居然还有焦世聪的时候,他倒是有些后悔。
京兆焦氏的事情还未明朗,莫惊春不会说什么,但是焦世聪此人对莫惊春本人的恶意,却是可以感觉得到的。
不过焦世聪不是彭怀远邀来的,他是被户部侍郎许冠明带来的。
这处坊间本就是为了这些来往朝廷重臣所布置的,所以不管是房间的摆设,还是眼下正在弹琴跳舞的女人,都符合大部分人的喜好,端庄大方,优雅风|流。舞娘更是没有任何风|尘气,一个个都是落落大方,便是坐在边上一起敬酒,也从未有过逾越的举动。
在莫惊春的身旁,也坐着一个。
那淡淡扑面而来的胭脂水粉的气息,让莫惊春不由得有些难受。
莫惊春轻声说道:“不劳烦女郎,我自来便是。”他这么说后,坐在莫惊春身旁的女子就当真没有再动,只是偶尔帮着挪动一下东西,便毫无存在感。
莫惊春松了口气。
焦世聪那厢正在跟着许冠明说话,他们两人合该是友人,分明一个在户部,一个在刑部,却是交谈甚欢。
彭怀远坐到了莫惊春的身旁,“莫尚书,当真是对不住。”他这个户部尚书轻声细语地说道,“许冠明那家伙自作主张……”
莫惊春笑着摇了摇头,淡淡说道:“不过是在朝上的政见不合,这是常有的事情。就算是你与我之间,也未必每一桩事情都会合拍,不必在意。”
彭怀远虽然得了莫惊春这么说,毕竟是他开的头,到底是自罚三杯。
他们两个是在场官位最高的人,即便是在闲散时,也有不少人留意到他们两人的碰杯,一时间上来敬酒的人络绎不绝。莫惊春虽然不爱吃酒,但场面上的事情还是多少能应付,等吃过一轮后,他们开始行酒令时,莫惊春的脸色便微微发红起来。
这行酒令可不是那么粗鄙的事情,自然是要说诗,写文章,若是说不出来,或者接不上,这才要吃酒,看起来文雅,又非常考校人的功底。
自打开始了行酒令,莫惊春倒是免了吃酒的麻烦,他当初在翰林院的冷板凳,可不是白坐的。
旁人倒是不知莫惊春这些年不显山不显水,结果肚子里的墨水倒是这么多。
好几轮下来,这场上唯二还没有被罚的人,便是焦世聪跟莫惊春了。
焦世聪遥遥冲着莫惊春抬了抬酒杯,莫惊春一晒,也跟着满饮。
等酒过三巡,谈兴更浓。
莫惊春举着酒盏小口小口的啜饮,听着身旁这些官员的闲聊。说是魏王已经为了陛下的婚事,都寻到太后娘娘的面前去了,倒是比太后这正经做母亲的人还要着急。
有人笑着说道:“陛下这些年可从来都不近女色,说不得真是清心寡欲,魏王这也是强求不得。”
“这岂能是强求,传宗接代,本就是该有之事。”
“是啊,大皇子不是不好,可是只有一个大皇子便是不好。而且听说大皇子这性格过分内敛柔和,说不得,什么时候便被人欺负了去,实在是有些立不住。”
“这些时日,合适的画像都送到宫内去了,听说长乐宫一概没收,全都堆到太后宫内去了。”
“如果没有太后娘娘的默许,魏王可不敢这么做。”
“这都好些年了,陛下就算被之前焦氏的事情刺激到,那也不必……”
焦氏,焦明香,焦世聪……
莫惊春的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不过焦明香和焦世聪确实是一家,但他们不是焦氏本家,而是在外的一处分支。这一支的族人在京城经营了好些年,倒是有了个京兆焦家的说法,不过再是如何,到底也比不得焦氏本家在外的威望。
“……莫尚书,莫尚书?”
莫惊春这才听到被人呼唤的字句,回过神来,“何事?”
他不紧不慢地说道。
焦世聪举着酒盏大笑道:“莫尚书颇得陛下宠幸,时常出入宫闱,可曾知道陛下究竟是为何不愿纳妃吗?”
莫惊春微蹙眉头,慢吞吞地说道:“此乃陛下的私事。”
他回避的态度足够明显,然焦世聪却是不依不饶,摇头笑着,“虽是陛下的私事,可这也是朝堂的大事。陛下既如此宠信阁下,多少也该透露点口风才是。”
莫惊春面带薄怒,冷冷笑道:“陛下说了如何,不说如何?足下又是依仗着什么身份,来强要个说法?”
莫惊春的声音虽然平静,却是透着不虞。
彭怀远微蹙眉头,看着许冠明的眼神已带冷意,吓得他连忙拉了拉焦世聪的袖子,想要将人给拉下来坐着。岂料焦世聪像是被酒给灌醉冲昏了脑袋,举着酒盏指手画脚地说道:“若是莫尚书知道此事,自当该向朝臣袒露一二才是,不然,岂不是白担了那名头?”
名头?
有那后知后觉的还没意识到这是什么意思,可是彭怀远却是猛地站起身来,铁青着脸说道:“焦世聪,你吃醉了。”
旋即他冷冷地看着许冠明,“许侍郎,你还愣着作甚?”
许冠明心下也叫苦,这等闲暇聚会之事,因着朝廷最近这些年没有怎么打击过这所谓的结党营私,私下大家往来也随意一些。便是偶尔上官主动发起,再叫一二个相熟的人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即便是偶尔政见不合,可这正如莫惊春所说的那般,身处朝野,怎可能时时刻刻都政见相同?
相逢一笑也便是了。
许冠明原本以为焦世聪主动给莫惊春敬酒,便是此事结束,岂料却是吃得越多,嘴上越是没把门!
他忙要捂住焦世聪的嘴巴,将他往外拖走。
同时彭怀远的侍从也猛地上来,将焦世聪的手脚按住。
那数人消失在屋内,可是方才还异常火热的酒席就骤然冷了下来。
相比较莫惊春,彭怀远的脸色却更是难看至极。
本来这一次宴席,他便是带着要与莫惊春致歉的想法,毕竟之前周岁宴出了那样的事情,反而不美。结果偏偏许冠明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彭怀远是陛下的人,多少猜得出来正始帝对莫惊春的重视。甭管他们究竟是不是那样的关系,可是这话只能猜,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口的!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举起酒盏,主动碰了碰杯,语气平静地说道:“既然焦世聪吃醉了,那等下诸位,便不要吃得太狠了些。免得回去,连马车都上不去,那可真是麻烦了。”他吃下这口,场面才松缓下来。
又有人发出善意的嘲笑,紧接着又开腔说话,场子便又热闹起来。
彭怀远有些坐立不安,莫惊春给自己斟酒,目不斜视地说道:“你担心这个作甚?早些年,我听过的难听话,可比这些要多得多了。”彭怀远微愣,这才想起来莫惊春从前在翰林院的日子,出身莫家,前头又有两个战绩辉煌的父兄在,莫惊春支撑门楣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那些年再难听的话也都是听过,更别说莫惊春本来就是从风头无两跌到无人问津的地步。
更是一朝天,一朝地。
不过到底是闹出了这一回事,他们也没再吃多久,不到小半个时辰,便都散开了。
莫惊春上了马车,是墨痕扶着他上去的。
“郎君,您这可吃了不少。”墨痕担忧着说道。
他还从未看到莫惊春这样通身酒气的样子。
莫惊春捂住嘴巴,但是那酒气可不是从嘴里爬出来的,更是从呼吸里透了出来,“你以为是跟着袁鹤鸣他们那些,不过是推脱不得。”
墨痕嘀嘀咕咕,爬上来给莫惊春拎醒酒汤吃。
得亏家中准备齐全。
莫惊春醉醺醺地吃下醒酒汤,靠在车厢上捂着嘴,那模样要吐不吐,让墨痕异常担忧。他将车帘给撩开,低声说道:“夫子,吹吹风醒酒可好?”
莫惊春点了点头。
墨痕虽未出去,马车却是自己动了起来。他朝着外面看了一眼,发觉是暗十九悄然出现,替代了车夫的位置。他再看回来,从座位下取了冷水,不断给莫惊春擦了脸,然后又擦拭了手脚,这才说道:“郎君,可要……”
莫惊春似乎是嘟哝了一句。
墨痕微愣,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俯下|身来,“您说什么?”
莫惊春闷闷不乐地说道:“要见……”
他顿了顿,像是把什么词吞了下去,然后又换了一个。
“娘子,夫人。”
墨痕愣在当下。
娘子,什么娘子,郎君哪里来的娘子和夫人?!
他的脸色逐渐扭曲起来,透着一股绝望咸鱼的气息,幽幽吐泡泡地说道:“郎君是想……见陛下吗?”
他颤巍巍盯着夫子的动作。
…
长乐宫内,正始帝还没睡下。
从墨痕的手里接过半醉半醒的莫惊春时,他的神色有些莫测,盯着墨痕看了几眼,“你说什么?”
墨痕的腿肚子都软了,直叫人想打哆嗦,但还是坚持住说道:“郎君说,他想要见夫人,所以,小的才让暗十九将马车往宫内赶。”
墨痕这话可真是豁出命去了,毕竟谁也不喜欢自己被称之为……咳。
怎么郎君连吃醉酒了都在想这事儿?
墨痕百思不得其解,郎君不是这样的人呀。
他确实不知道,在私底下,眼前这帝王,却已经痴缠着莫惊春将该答应的,不该答应的,全都应下了。
墨痕在这边担忧,岂料陛下却是笑了起来,而且那笑意愈发浓烈。
俊美漂亮的脸上绽开的笑容如同娇艳噬人的食人花,越是好看,便越是凌厉逼人,那份美丽迫得人不敢直视,却异常能感觉到正始帝那油然而生的喜悦。
“不错。”正始帝愉悦地说道:“寡人的确是夫子的娘子。”
他抱着莫惊春入殿的时候,似乎听到了什么东西栽倒在地上的声音。
不过这不重要。
可是重新跳起来的墨痕很想说,这他娘的很重要!
陛下跟郎君是什么时候变成这种关系的!
正始帝抱着莫惊春入了殿门,衣襟口被夫子攥住,露出一双透着酒意醺红的眼,他朦朦胧胧地看了会正始帝,这才低下头去,重新将整个人都埋入陛下的怀里。
那几乎要钻入正始帝怀里的姿势,让正始帝几乎要露出丑陋的欲念来,那不是欲|望,或者说,不只是欲|望,而是另外一种更加深沉的,满是欢愉的餍|足。
莫惊春总算开始一点点,露出少少的依赖。
这几乎花了两三年的时间,才得了这么一点小小的进步。
莫惊春半睡半醒,只感觉到陛下在给他宽衣解带,然后再发生什么,就再也不知。
正始帝摩挲着莫惊春酣睡的侧脸,不疾不徐地说道:“夫子今夜,发生了什么事情?”
每天两次的回报,都不会卡在子时,如今时辰这么晚,莫惊春的身上又有这么重的酒气……是今夜的宴席出了问题?
可如果真的出了问题,暗卫不会到现在才来汇报。
今夜跟着莫惊春的人乃是暗十九。
暗十九被召了进来,跪在地上回话,“焦世聪嘲弄陛下跟主人的关系,弄得彭怀远不喜,将人拖了出去。然后主人吃了三壶酒。”
三壶酒,还是那种地方的酒水,自然浓烈。
而且正始帝还从莫惊春的身上闻到了淡淡的胭脂水粉味,他微挑眉头,看向暗十九,“他们召舞女了?”
“是,主人身旁有舞娘陪酒,不过主人早早让人住手,一切只自己动作。”
暗卫给了莫惊春后,自然是一切依着莫惊春为主。
可是今日的事情说出来也不违背莫惊春的利益,暗卫也不会隐瞒。
正始帝的手指擦了擦莫惊春的眼角,按着那微红的地方喃喃说道:“寡人都从未灌醉过他。”结果今夜,夫子却是被旁人气得吃了闷酒。
真真是……可爱极了。
正始帝对莫惊春任何一个微小的反应都异常敏|感,甚至知道莫惊春虽然吃了闷酒,可实则也没多生气。他要是当真生气,可不是现在的模样。
可是这种闷闷不乐吃醉后,便要来找他的模样,如何不叫正始帝心醉?
“焦世聪,寡人记得这是焦氏的分支吧?”
正始帝愉悦地扬起笑容,如同恶兽撩起利齿,露出凶残可怖的一面。他笑得愈高兴,这殿内的其他人便愈哆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