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正是夏日炎炎, 庭院中开满了盛夏的娇花,只可惜在这日头的暴晒下,显得有些倦倦,那尖尖翘起的花瓣瑟缩成一团, 像是缺水一般。在绿意丛生里, 有一座亭子掩盖在诸多植株里, 显得异常小巧。
德百战战兢兢地站在里面,而莫惊春就在他左近几步的距离。
莫惊春淡笑着说道:“不必这么担忧,我只是有些不解。”他背着手看着庭外的花红柳绿,瞧着气定神闲。
“长乐宫近来,可是有什么变动?”他不疾不徐地说道, 尽管莫惊春的语气很温和, 但是德百不可避免从中体悟出了少许威压。
莫惊春不是个会高高在上的性格,待人甚是体贴,如这种较为直白的话, 已经算得上逼问。
德百斟酌着说道:“其实都是先前的那些人……”
莫惊春淡淡说道:“陛下跟前, 除了刘昊外,就连你都不敢入内。”
德百惊住,没想到莫惊春都好些时日不来宫内, 来这么一次,便对长乐宫内的细节观察得一清二楚。
他犹豫着说道:“其实陛下这些天心情一直不错, 只是越来越喜静,不喜欢活人的气息出现在身旁。原本依着那些暗卫的气息, 已经是足够。但是……陛下|身手不凡, 最近, 已经是不能够再忍。故, 眼下陛下|身旁贴身伺候的, 唯独师傅一个。”
莫惊春沉默,背着手立在亭中,看不清他的神情。
德百小心翼翼地看着莫惊春的脸色,轻声说道:“这都是无关大雅的事情,陛下不与您说,是怕您担心。”
莫惊春:“陛下不说,我便看不出来?”
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说什么,对德百道了声谢。
德百踌躇了一会,低着头说道:“太傅,奴婢觉得,您可以多多入宫来。”
莫惊春淡淡说道:“我入宫又如何,德百,我不认为这会有多大的作用。”诚然从前数次,确实与他有关,可是陛下眼下的病情,他又有什么用?
德百:“您在的时候,陛下会快活些。”
莫惊春笑了,“德百啊德百,快活这样的事情,只要遇到喜欢的事务,总会如此。这只得缓解,却未必有用。”
德百的神情有些焦急,上前一步说道:“这还是有所不同的,太傅。陛下就是连窗外落雪,都可以被惊醒。可是您在的时候,翌日醒来,陛下总是精神饱满。再则,陛下这小几个月,脾气可比之前好些了。”
莫惊春微蹙眉头,像是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细节。
“你说什么?陛下这小几个月,比从前好些了?”
德百:“从前陛下喜怒无常,但是近来,却是沉静了许多。”
莫惊春抿紧了唇,脸色显得紧绷。
或许,这才是问题。
陛下本就不该备受束缚,越是压抑,反而会酿造大祸。
为何突然间就……
莫惊春下意识转身,却意识到若是正始帝想说,就不会时隔现下,都没有与莫惊春说上太多。他捏着鼻根想了想,一本正经地与德百说道:“德百,劳烦你去太医院一趟,就跟老太医说,我的身体不适,想要请老太医莅临府上,为我诊断。”
德百欠身应是。
莫惊春没再说什么,让德百继续在前头引路,顺利出去了。
这一夜,因着莫惊春特特警告过陛下不可以再做夜半爬墙的事情,所以午夜子时,是莫惊春自己一人生生熬过去的。他在无边无尽的狂|热里几乎要淌出水来,连手指尖都彻底发麻,再也说不出话来。他弓|成虾子,浑身通|红,捂着后脖|颈跟身前,哭出来的泪都快能洗干衣裳,让他疲累不堪。
翌日起来的时候,院内下人面对着泡在木盆里的枕巾有些忧愁。
“郎君,您尽可使唤我等就是,怎么还打算自己清洗呢?”张力帮着端起木盆,大声说道,“我们整日什么都没做,拿着月银都烫手。”
经过的墨痕幽幽地说道:“不想拿钱,可以都交给我。”
卫壹乘乱穿过,为莫惊春端来膳食,平静地说道:“郎君,这是昨日吩咐的,您可要再吃一些。”
莫惊春受伤后身体毕竟虚了些,即便是出宫后,还是专门会有御医固定来检查,这是之前开的药膳,昨儿刚那些厨房,正要照着方子上来做。
大清早就闻到一股药味,即便是莫惊春的脸色都有些难看,无奈地说道:“往后将时辰挪到晚上。”
“是。”
莫惊春捏着鼻子吃下了药膳,就再也吃不下别的,毫无胃口。而后他擦了擦嘴边,匆匆出了门,午间,倒是再回来了一趟。
老太医就是在这时候登门拜访的。
莫惊春将人请到外院书房,下人将茶水端了进来。老太医坐在一边细细打量着莫惊春的神色,轻笑着说道:“您的脸色看起来比之前好些了。”
他伸出一只手。
莫惊春便将右手递了过去。
老太医搭着莫惊春的手,片刻后又换手,而后笑了笑,“大好,大好。”
莫惊春笑着说道:“都这些时日了,若是再不能好,可真是病秧子了。”
老太医便摇头,“之前毕竟失血过多,那药膳,可还是得吃。”
莫惊春颔首笑了笑,轻声说道:“我的身体该是无碍,不过今日请老太医过来,除了我的问题,还有别的事情,想要请教老太医。”
老太医:“宗正卿是想问,陛下的情况吗?”
莫惊春敛眉,将手腕收回袖中,叹了口气,“昨日刘昊的神情看起来不太对劲,即便是在宫中侍奉了这么多年,我也从未看过他如此惶惶的模样。然陛下在我面前,却是正常得很,没有半分异样。”
他的脸色透着少许无奈,“如果说正常,便是最大的不正常的话,那陛下……又隐瞒了多久呢?”
刘昊跟德百是在陛下跟前的人,他们口风紧,是为了活命。
但是老太医是对陛下|身体最是清楚的人,莫惊春也不得不劳烦他这一回。
这样的事情,老太医可谓是一回生,二回熟。
毕竟之前,他已经被莫惊春逼问过一回。
他叹息着说道:“宗正卿,如果您问我,陛下的身体如何,我会说,已经非常康健。可如果您问我的,是另一桩事,那我只能说,我不知道。”
莫惊春微蹙眉头,“不知道?”
老太医点了点头,“不知道。这些时日,陛下的脉象平稳,如先前那样剧烈的反应,已是从未有过。也不曾再说头疼,甚至连夜间多梦的现象都少有。只是异常,异常喜静,一点异样的动静都听不得。”
莫惊春垂眸,藏在袖子内的手指下意识蜷|缩,露出少许担忧的神色。
老太医不紧不慢地说道:“您其实也清楚,其实若是病人不肯配合,医者便是再想如何,也未必可以成功。我等实在是无能为力。”
莫惊春长叹一声,起身朝着老太医行礼。
“麻烦您了。”
老太医连忙扶住莫惊春,无奈说道:“您莫要如此多礼,可真是折煞了。”他在莫府停留的时间不长,倒是顺手给桃娘也把了一会脉,开了个调养的方子。
莫惊春袖手站在廊下许久,直到不得不动身时,眉眼才稍稍流露出少许叹息。
他没有留意到,自己的情绪已经无形地牵挂在正始帝身上。
…
“这里应该安全。”
傍晚山道上,有一队车马疾驰,那速度飞快,马车被护在中间异常颠簸,那急促的模样,像是在躲避着什么。
成风低声说道:“后面的追兵已经甩掉了。”
距离他们路程,还要再得一二日的时间,方才能踏入明春王封地。
只要回了封地,他们才最是安全。
如今,可不能折在这路上。
杨天和腆着肚子说道:“那可不一定,谁知道陛下还有什么诡异的人手?”他坐在马背上,倒是骑马的好手。只可惜他的体重过沉,换马的速度要比别人快上不少。
明春王掀开车帘,看着外面的天色沉声说道:“找个合适的地方停下来,太晚了,再赶路的话,若是路上遇袭,什么都看不清楚。”
王爷有令,这底下的人自然遵从。
很快,这一行风|尘仆仆的人就在野外生起火,在一切都准备就绪后,明春王才从马车内牵出来明春王妃,两人一起在中间坐下。暖香的味道飘过来,正是烧肉的味道,擦上盐末跟香料,味道就十分美味。明春王将最嫩的那几块肉割下来,递给明春王妃,圆脸小姑娘便笑起来,小心地吃了几口。
明春王对王妃很好。
他对她无微不至,冷了热了,是最快反应过来的,就连她喜欢的东西,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提早就为她准备好了。陈文秀虽然有些惶恐,但时日长了些,也逐渐习惯下来,就是捏着树枝在吃的时候,人还有些走神。
“文娘,在想什么?”
明春王笑着说道。
陈文秀回过神来,笑了笑,“只是在想,不知道姐姐如何了,离开前,我瞧着她,似乎是有些伤心难过。”
明春王不疾不徐地说道:“那你可小瞧了你的东郭姐姐,京城内传来的消息,那《云生集》已经被陛下送还她家了。”
陈文秀的眼睛登时一亮,高兴地说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她一高兴,便咬着嫩肉吃了两口。
这盐还是有些粗粝,吃起来味道有点苦涩,不太好吃。
但是陈文秀看了下周围的人,尤其是明春王。
他也正优雅地吃着烤肉,还称赞了负责的人手法精妙,甚有野趣。
那应当是好吃的吧?
陈文秀总觉得她的味觉出问题了。
就连贵为王爷的明春王都觉得好吃的东西,她又怎么会觉得难吃的?
她一个普通木匠的女儿,怎么会长了一张这么挑剔的嘴?
陈文秀腹诽了几句,两三口将肉吞下,然后又喝了一碗暖暖的米汤,就被侍女扶着去消食了。在她的身后,还跟着四个侍卫。
直到举着火把的队伍沿着河道走开一段,不会再听到他们对话后,成风才压低声音,“王爷,小王妃似乎对孟怀王妃过于关注了,是不是……”
明春王长得甚是稳重,他摆了摆手,又结果杨天和递过来的树杈,淡淡说道:“她难得有个人说话,便觉得有些投缘罢了。等她回到封地,便会忘了。清河广平的情况如何?”
“莫广生大发神威,将清河王的队伍击溃,如今已经分散成三股散开流窜,虽然自我等离开京城后,四地皆有郡王起兵的风声,可全都是不起眼的无名小卒。即便莫广生还未率众前往,就已经被郡守扑灭。不过战火蔓延,毕竟会扰乱民心,再加上之前这些灾祸,不少世家已经离开原址,前往较为安逸的南方。”
明春王微蹙眉头,那动作让杨天和立刻停下话头。
“不对。”
明春王将树枝插在地上,摇着头说道:“尔等觉得,莫广生的实力,区区一个清河王,他会久攻不下吗?”
徐柳:“或许是因为,莫广生更擅长的是边关的战事,对于在内的指挥,其实不太擅长呢?”
明春王:“普通的将领或许只会精通一种,可是莫广生这样的天才,实则一通百通。就算清河王有着三板斧,莫广生也绝不可能需要花费数月的时间,才能击溃这主力。”
“王爷的意思是,莫广生是故意的?”
成风:“可是他就不怕陛下责罚?”
杨天和抖着一身肉,冷笑说道:“你这话却是错了,焉能知晓,这究竟是莫广生自作主张,还是从一开始,便是皇帝的意思。”
明春王:“这个暂且不论,虚怀呢?”
“清河王被击溃后,虚怀的情况好了许多,如今应当还是将流兵都赶了出去。”成风接上说道。
徐柳的长袍及地,摇着头说道:“虚怀王浪荡一世,却是糊涂一时,竟然栽倒在自家人的手中,这可真是……”
“这不是正好?”杨天和笑了笑,“他的封地上,那几处矿,我正眼馋着呢!他当初居然拒绝了王爷的示好,这都险些败露了!”
如果不是因为孔秀闹出来这样的事情,他们也没必要这么赶紧赶慢离开。正是因为清楚虚怀王府这弓|弩跟自己的关系,他们才需要迅速离开。
不然就走不了了。
一则是因为当初明春王故意的举动,二来是因为虚怀王那胖子最是狡猾,当初之所以能瞒下来,是因为没有利益的冲突。对于虚怀王这样的人来说,究竟是谁当皇帝,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压根不在乎。
可是之前虚怀王能瞒着,是因为此事对他而言,压根无害。
然此事若是威胁到了自身的安全,虚怀王怎么可能会替明春王继续隐瞒?
成风:“虽然虚怀王这个下场,确实是令人痛快,但是皇帝实在太过狠厉,如此阴冷偏激的手段,怕是要生生吓破了不少人的胆子。如今这满朝上下,想再跟之前一样找出一个敢于抗击皇帝的人,却不再那么简单了。”
之前或许是容易,甚至还有可能一呼百应,可是眼下,别说是一呼百应,怕是有人……还会让皇室的人提前知道他们的密谋。
这种左右被限制的感觉,着实难受。
但是这也无法。
若是正始帝真的只残留这些年摆在明面上的疯狂,那是绝对无法坐稳这个位置的。
永宁帝看着温和,却也是一点点杀出来的。
这十来人间沉默了一会。
那火把掩映的队伍便慢慢回来了,陈文秀走在前面,朝着他们笑了笑,便上了马车。小王妃一直不与他们一块,这是她的习惯,也是明春王给养成的。
马车的位置有点窄小,但是在车上睡觉,总好过在地上躺着。
她在侍女的帮助下躺了下来,闭着眼数了五百三十二个数,发现那种被紧迫盯人的感觉总算是消失了。陈文秀轻轻松了口气,在心里说道:“王爷还是一直派人盯着我。”
陈文秀在心里叹了口气,警惕却没有消除。
明春王看着对她很好,可是对她的监控从来都没有放松过。她的身边时时刻刻都有人,不是在明处,就是在暗处,两者并没有什么差别。
可是陈文秀总是很敏锐,每一次都能发现。
如果王爷真的如明面上对她那么好的话,为什么要一直派人盯着她呢?
陈文秀想。
而且结婚的时候也非常仓促,对比起真的要在一起,更像是某种……绑定的感觉。
陈文秀抓紧身前的玉坠,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尤其是……他们其实到现在都没有圆房,而陛下的意思是,她还太小,那样不好。
……那为何可以结婚呢?
这些事情陈文秀想不明白,就像是那些零零散散出现在她脑子的记忆,那些压根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让明春王欣喜若狂……
咻——
陈文秀猛地哆嗦了一下,奇怪地抬起头。
她一边数着心跳声,一边坐起身来。
陈文秀无声无息地将外裳穿上,然后从枕头底下摸出来一把匕首,她听着外面的风声,如此的寂静,只剩下燃烧的火堆啪嗒啪嗒地发出声响。
她听了好一会,猛地反应过来。
如果是寻常,明春王肯定不会这么快入睡,那燃烧的火堆旁,必定有他们说话的声音。可是刚才别说是声音,就连呼吸声也没有。
“慈和,慈和?”
陈文秀奇怪地叫着侍女的名字,却没有任何的反应。
她的身子僵住,下意识靠在车壁上,却有两只突然从窗口探进来的胳膊猛地抱住陈文秀的肩膀,将她硬生生地拖出马车去!
…
莫惊春猛地惊醒过来,额头满是薄汗。
他揉着额头,不知梦中究竟梦到了什么,虽然想不起来,却有一种痛苦悲伤的感觉。他坐在床边,取着手帕擦拭。
莫惊春的手指有点发麻,正搭在膝盖上。
他没有起身燃灯,而是看着窗外倒进来的月色如水,正蔓延到他的脚踝前。冰凉皙白的脚趾踩在毛毯上,让脚趾头有些细微的瘙痒。
莫惊春默然坐了许久。
这才摸着黑起身,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凉茶。
这大晚上突然被惊醒,这一身冷汗在,却也是燥热非常。
冷茶灌下肚子,莫惊春仍然觉得背后发凉,像是被什么幽暗诡谲的视线盯着那样,过于刺痛,令人浑身不自在。
莫惊春下意识环顾了四周,昏暗的环境并不能看出什么,这白日熟悉非常的环境,在晚上便沉入幽冥,再看不清楚。
莫惊春停顿了少许,猛地抓住手里的杯盏朝着床边的方向狠狠砸去。
什么东西猛地避让开,那杯盏狠狠贯在床柱上。
脆裂的声响让莫惊春深呼一口气。
“陛下。”
莫惊春笃定地说道。
那一大团黑影毫无动静,如果还不是莫惊春凭借着刚才那一瞬的试探,他压根试探不出那里有人。如此功夫,如此涵养,又不会惊动暗卫出现在他身前,还能有谁?
那冰冷的黑影一动不动。
莫惊春不知为何嘴巴有点干燥,他轻轻舔了舔嘴角,然后迈步朝着那黑影步去。赤|裸的脚踝露在月光下,踩着如水的银霜一步步踏去,像是踩在了接引的绸带上,如此珍贵无比,是苍月之精华。
“这是第几次?”
“……”
寂静的沉默。
“暗十一。”
他毫不犹豫地叫了一声。
一个低哑的声音,从窗外,从屋檐,从哪里什么都好,传了出来。
“在。”
“这是第几次?”
“第七十六次。”
他听到自己的心沉沉坠|落下去的声音,无比清楚,仿佛耳边有着呼啸而过的狂风,实则没有半点感觉,也只留下心里的恐慌在作祟。
直到莫惊春彻底离开了那片银白,投入了黑暗中,他方才触碰到那具冰冷的躯体。
可即便在这个时候,莫惊春已经在心里描绘上了是何感觉,可隔着指尖传递来的,却还是透明的空气。
如此,如此被隔绝在外的感觉,让莫惊春下意识恼怒。
……他确实在愤怒。
那浅浅的愤怒扎根在莫惊春心里,仅仅只是因为隔着这手指的距离,他便什么都触碰不到。莫惊春凭着眼力抓住了陛下的胳膊,带着他从那暗色里走出来。
“陛下。”莫惊春推着公冶启在床上坐下,然后踩着月光,步到边上,点燃了那沉寂的烛光,再回头的时候,陛下的模样便彻底露在他的眼前,“您……”
他说话的声音,他的脚步,更像是一道指令,猛地让公冶启抬头,一双黑浓的眼眸死死地盯着莫惊春。那一瞬,莫惊春就像是被什么凶恶的怪兽盯上一般,背后都是发凉的悚然。
公冶启的喉咙微妙地上下滑动,就像是吞咽下了什么隐忍的东西,视线紧盯着莫惊春的动作,灼|热,又冰凉。
莫惊春敏锐觉察出眼下陛下的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什么。
他什么都没说,重新擦拭了脚底,然后在床边坐下,为陛下脱去靴子,然后一点点解开外衫丢在地上,将陛下浑身上下扒光只剩下里衣后,莫惊春才说道:“以后,若是陛下想来,不必这般躲躲藏藏。”
暗卫说出来的次数,着实有些吓到莫惊春。
他握住公冶启的手。
同时在心里慢慢补充,此时陛下的手,应当是冰冷的。
然后他就着昏暗的烛光,将公冶启压倒在床榻上,用被褥将两人包裹在一处。
两人紧密得就连彼此的呼吸都交融在一起。
莫惊春握着公冶启的手指,尽管那种感觉万分诡异,但是他在心里填补上那个画面,没有露出半点异样的神色。
陛下的眼睛被另一只手盖住。
良久,小扇子一般的感觉在莫惊春的掌心扑闪起来,然后缓缓闭上。
一点,一点,公冶启的身体软化下来,像是不复之前的冰冷僵硬,又过了好一会,他的呼吸也变得寻常起来。
手指的温度逐渐回暖,甚至反扣住莫惊春的手指。
仿佛一切都在好转。
莫惊春淡淡的气息就在身旁,若隐若现。
就如同他这个人。
公冶启闭了闭眼,就跟真的睡着了一般,而莫惊春再坚持了久一些,才听着公冶启的心跳声沉沉睡去。
不过片刻,帝王重新睁开眼。
却不知是短暂睡着后再醒,还是他压根就没睡着。
公冶启侧过头去盯着莫惊春。
莫惊春的眉头微蹙,像是在睡意朦胧里,还是感觉到了强有力的凝视,正在竭力想要从昏睡的状态中醒来。
公冶启翻过身来,手指盖在莫惊春的身上轻轻拍打。
反过来,却是他在安抚莫惊春。
真真奇怪,分明是他惊扰了莫惊春,却也是他来安抚莫惊春。
等到莫惊春重新睡得安稳,公冶启的动作才停下来。
他用变得温暖的手指捏了捏莫惊春的耳根,眼底流露出血腥残忍的神色,这副模样却是跟白日截然不同,仿佛在白日苦苦压抑的欲|望在夜间全然流露,再没有任何的掩饰。因着毫无掩饰,便是彻底的疯狂。
不知多少个夜晚,公冶启确实是贪婪地注视着莫惊春。
注视着他的睡颜,注视着他的身体,注视着他在睡梦中的翻滚,注视着他偶尔小小的梦呓。
公冶启知道莫惊春睡得不安稳的时候,会不自觉皱皱鼻子,睡得舒服时,一只手会无意识地摆在枕边,半是蜷|缩半是握成拳头。
有时候,他在梦中也会如同今日这般敏|感,在几次挣扎中,就猛地睁开眼,坐在床边吐息。
莫惊春做梦醒来的时候,从不会立刻再睡。
他会静坐一会,等到心神平静下来后,再缓缓起身,踱步到桌边倒茶。
一贯是不穿鞋的,极其偶尔会记得。
赤|裸的脚掌踩在绵密细腻的毛毯上,莫惊春不会知道,他脚下这地毯已经按照陛下的意思换过了几次,如今换的这种最是舒服,踩在脚底,既不会过分燥热,也会显得柔|软微痒,透着一些难以掩饰的舒适。
吃完茶后,如果莫惊春还睡不着,他就会提着一小盏灯笼,慢吞吞地绕着莫府转悠。
有时候会撞上同样睡不着的莫飞河。
哈,就是莫惊春被|操|练的时候。
如果没有遇到莫飞河,莫惊春就会溜达完一圈莫府,然后再背着月色,慢吞吞走回去。
这时候,他往往躺下就睡着了。
呼吸声有点沉重。
有时候,公冶启总是忍不住伸出手,悬停在莫惊春一寸之外,感受着他的鼻息。
如此疯狂诡异的窥探,确实是变态。
公冶启冰冷地想,然注视着莫惊春的眼神,却没有过半分抽离。他慢吞吞,如同冰冷的蛇一把扭动着,将自己的身体盘踞在莫惊春的身上,感受着那不断传来的温暖。
满足感还未涌现上来,却是再度被莫惊春最近的情况所击溃。
不管他再如何动作,眼下,莫惊春是毫无感觉的。
手指痉挛地抽|搐起来。
不行。
公冶启缓慢地舔|舐着莫惊春的脖子,牙齿抵在突突跳动的血脉上,留下一个隐秘的红痕。
他叼着那块肉磨了磨牙,然后才软哼了一声。
像是最终平息了心中的燥热,然后勉强蛰伏下来。
他压在莫惊春的身上睡着了。
翌日,莫惊春醒来前,差点以为自己要被一块沉重的大石压着心口砸死了。等到他睁眼醒来,猛地看到他胸口躺着一颗大头时,莫惊春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低低呻|吟了一声,无奈地说道:“陛下,陛下?”
大头毫无反应,压着莫惊春的动作佁然不动。
莫惊春听着帝王的呼吸,沉稳莫名,不像是昨夜那种……诡谲的气息。
该是真的睡着了。
莫惊春沉默了一瞬,原本想要挣扎的动作最终还是停了下来,任由着陛下继续这么趴着。他无奈想到,即便这惩罚能够让他毫无感觉,但是这噩梦的由来肯定还是跟陛下的大头有关!
莫惊春虚虚环住陛下的大头,半心半意地腹诽着正始帝,一边在思忖着陛下这半夜潜行的习惯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
莫惊春没发现半点端倪。
可是如同陛下这般夜半游荡,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他想了想,在看到窗外的天色逐渐明快起来后,还是忍不住退了退正始帝的肩膀,“陛下!再不起来,今日的早朝,都要耽误了。”
正始帝迷糊地摆手,将莫惊春的手给扫到一边去。
但是在拍开后,又猛地捉住,塞到身下,继续睡。
莫惊春:“……”
陛下是趴在他身上的,塞在陛下的身下,便是塞在莫惊春的腰|腹,这感觉可是万分诡异,莫惊春是在再忍不得——
砰!
正在外头打扫庭院的张力奇怪地抬头,他看着大清早就过来的墨痕,憨憨地说道:“墨痕管事,你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动静?”
墨痕面无表情地说道:“是你出现幻听了吧。”
他迅速拦下要敲门的下人,然后默默守在了外面,生怕有人进去惊扰了郎君跟……“夫人”。
屋内,公冶启轻巧地爬上莫惊春的床,无奈地揉着额间砸出来的红痕,嘟囔着说道:“你将尊贵的皇帝脑袋砸在了木板上。”
莫惊春冷冷地说道:“臣还可以让您尊贵的鼻子砸在臣这卑贱的拳头上,顺带迸出几滴无关紧要的红血。”
公冶启扬眉,蹭在莫惊春的肩膀上扰乱他穿戴衣物的动作,一边暧|昧地说道:“或许,夫子也可以选择不穿衣服,然后……”
“然后您该上早朝了。”
帝王的脸色垮下来,大头在莫惊春的肩膀上从左边滚到右边,再抵着从右边滚到左边,无可奈何地说道:“夫子难道就不想问问寡人,昨夜的事情?”他轻描淡写地将此事提起,仿佛那不是多么变态恐怖的事情,而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莫惊春听到自己在说,“如果您想说的话,自然会告诉臣。”
就像是在早一二年前的时候,正始帝还会跟莫惊春纠结君臣,夫子,子卿这样的称谓,可是时至今日,他已经不会再纠缠这些无谓的口头称呼。
他甚是清楚,对莫惊春来说,这些习以为常的东西,便是穿戴在他身上的盔甲。
莫惊春习惯了这样谨慎微小的生活,他或许可以强迫他袒露那些纯然欢|愉的一面,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让莫惊春完全回到最开始年少风|流的自豪。
这些是需要循序渐进的温养。
而公冶启了解莫惊春,正如同莫惊春了解公冶启。
所以他不会问。
公冶启趴在莫惊春的肩膀上,含含糊糊地跟着他挪动,因着那脑袋是趴在肩头上,所以说话的声音也显得闷闷的,“寡人重重地责罚了刘昊。”
莫惊春:“……因为什么?”
公冶启委屈地说道:“他居然觉得寡人会厌倦了夫子。”
莫惊春便意识到陛下其实知道了前几日的事情,还是落在了陛下的耳中。
莫惊春无奈说道:“这说明中侍官清楚地知道人之劣根,在于喜新厌旧。”他艰难地试图给自己系上腰带,但是碍于他身后还有一个大家伙,所以他的动作异常受阻,花费了好些功夫,才勉强绕过去,再给系上。
这不能怪莫惊春。
他感觉不到陛下,所以动作的时候,要么不小心戳在了他的腰上,要么不小心从不该穿行过的地方擦过,险些酿成大错,擦槍走火。
等他就剩下朝服和官帽没戴上的时候,莫惊春看着外面的天色忧虑地说道:“您若是现在离开,还勉强来得及。”
公冶启幽幽地说道:“寡人要坐着夫子的马车。”
莫惊春忍。
他们两人在剩下一刻钟的时间飞一般地完成了所有的事情,然后遮遮掩掩地上了马车,从莫府的阍室驾出去。
公冶启扬眉,兴高采烈的神色浮现在俊美的面容上,露出他异常年轻的模样,他笑嘻嘻地说道:“方才你可看到了墨痕的脸色?”
莫惊春没忍住,轻笑了一声,然后抿紧嘴唇说道:“陛下,莫要嘲笑臣身旁的侍从。”
公冶启懒洋洋地软靠在莫惊春的身上,仗着夫子现在毫无感觉肆意乱动,然后笑着开口,“寡人笑话他了?夫子,寡人可是实话实说。不过,这宫城外,白日倒是热闹。”
莫惊春听到“热闹”两个词,下意识低头看着公冶启。
陛下看着车窗外的模样,并不显狠厉,只是有着一种诡异的稚气。
莫惊春敛眉,其实公冶启确实异常年轻。
如今不过是二十岁出头。
他轻声说道:“陛下给刘昊什么惩罚了?”
公冶启笑眯眯地说道:“刘昊那家伙不是最看重钱财这黄白之物?寡人便扣光了他一年的俸银。”
莫惊春好笑地抿着嘴,看着陛下肆意活脱的神采。
没忍住,轻掐了掐公冶启的鼻尖。
公冶启从这个动作中感觉到一闪而过极其细腻的情愫,他仰头看着莫惊春,却看到莫惊春的手指盖住了他的眼,“陛下,再眯一会罢。”
公冶启软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等着这个插曲过去,正始帝在朝堂上亦是威武,半点都没有清晨在莫惊春的床榻上不情不愿,不肯醒来的痴缠。他杀伐果断地将朝臣打算软和的态度全部回绝,让户部和兵部做足准备,绝不可能对四面开花的战事屈服。
而下了朝,几个老臣又被叫去了贤英殿。
而明眼人清楚地意识到,这一次,没有王振明。
不日,黄正合上了祈求告老归乡的折子。
正始帝半点都没有要推拒的意思,黄正合既然如此识得眼色,帝王便痛痛快快地放他归乡,那麻溜的动作,让吏部都险些没反应过来。
然吏部眼下也是稍显混乱,毕竟王振明便是吏部尚书,原本乃是六部之首,可正是因为这些年陛下不喜他的缘故,导致吏部也有些备受苛责冷落,好在职权摆在那里,方才勉强撑住局面。
两日后,就在王振明的告老折子也递上来的时候,他便被下狱了。
与此同时,林家上下,自林御史……哦,不,眼下应当称呼他为林德喜,自上而下,只要在京城的无一幸免,全部都被抓如牢狱。
满朝哗然,而薛青便是顶着无数人恨不得他当场暴毙的压力,镇定自若地步了出来,将一概罪证陈列而上。
正是林家以林德喜为首,勾结王振明,把弄朝廷,贪污受贿,贩卖私盐,贪昧赈灾银两等等罪行,那罪证甚至可以追溯到十数年前,是一场漫长而持久的隐秘。
早在年前正始帝发作林德喜的时候,林家人便有想过仓皇出逃,却是万万没想到,陛下已经派人把守住各个要道,林家人只要出现,都会有人盯梢,至于出城……
哼。
他们惶惶不可终日,不知什么时候镰刀会跌下来。
而那些还有官职在身的林氏官员,却还不得不硬挺着上值,这种异常煎熬的痛苦生生割着他们的皮肉,让他们恨不得跪地求饶。
王振明被宿卫从朝堂压下去的时候,脸上露出了一种释然的感觉。
一切,都结束了。
总算可以结束这不知何时会中止的煎熬。
他这两年迅速苍老下去,看着比许伯衡还要苍老十来岁。
难得奇异的是,这一次官兵抓捕却异常顺利,没有人哀嚎。
甚至于有些林家人的脸上还流露出狂喜与解脱的快乐。
……这实在很难预料这短短几月的时间,究竟给他们堆积了多少畏惧和压力?
莫惊春知道林家终究有这么一日。
或早或晚。
至于王振明,他确实还在吏部尚书的位置,却能逐渐看得出他被死亡笼罩。
正始帝几乎生生逼死了他。
这些都是朝上的事情。
不过莫惊春也能从公冶启夜半出现的次数中觉查出来陛下莫名的亢|奋。
他在知晓陛下半夜来访的习惯后,已经变得比往日还要敏|感些,不能说一半,但十有二三,还是有所感觉。
莫惊春踌躇了片刻,还是没有阻止陛下这样的趋势。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样让步的纵容,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后果。
入夜深沉,月色寂寥。
还未到子时,莫惊春就已经沉沉睡去。
他睡得异常早,像是……有些奇怪。
莫惊春的呼吸沉重,比平时要再沉一些。寂寥的夜色中,垂下的床帘外,若隐若现,能够看到一道黑浓的身影,像是趴在莫惊春的身上,沉浮。
莫惊春无知无觉地睡着。
时辰无声无息地走动,像是步步紧迫的危险。
公冶启粗粝的手指擦过莫惊春的脸颊,湿|腻的水痕擦在他的眼角,低低笑出声来。
那笑声在这寂静无声的夜里,诡异又莫名。
离子时还有,一刻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