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莫惊春睡不着, 起来溜达的时候,撞上了莫飞河。
父子两人一齐对望,属实有些尴尬。
莫飞河:“你怎不睡?”
莫惊春:“做了个梦。父亲怎不睡?”
莫飞河:“睡不着。”
莫飞河倒是坦然, 冲着莫惊春招了招手,笑着说道:“既睡不着, 那就跟我一起过来。”
莫惊春朝着卫壹摆了摆手,让他先行回去休息。
然后自己提着等, 跟着莫飞河走。
老将军溜达溜达, 往后院武场去。
只他们两人, 悄无声息。
当他们在寂静的武场站定时,唯独他们提过来的灯笼散发着淡淡的光芒,除此之外,却是却是没有半点星光。
莫惊春看了眼朦胧暗淡的天色。
那将他彻底唤醒的月色, 想来不在其中, 已经被云雾遮挡。
复低头, 莫惊春看向父亲,“您是想练练手吗?”
老将军已经摆出了姿势, 笑眯眯地说道:“正是如此。”
莫惊春无奈叹了口气, 也将灯笼挂在边上,退下外衫,慢悠悠地说道:“父亲, 怕是只想找个沙包……”他的话还未说完, 就地一滚, 还未挂起来的衣裳也掉在地上, 险之又险地避开老将军的扫堂腿。
莫惊春:“……”
莫飞河爽朗地笑道:“岂能容你这般慢吞吞?”
老将军已经老了, 可是这腿脚功夫没落下, 当初莫广生和莫惊春两人是被他撵得上蹿下跳, 才练就的基本功,如今莫惊春再对上莫飞河,依旧没有胜算。
即便莫惊春的武艺再高,他的动作里总是少了一丝锐气。
一丝杀意。
这让莫惊春在无论何时都会习惯留手。
可在对攻的时候,留手便不亚于自寻死路,尤其是在面对莫飞河的时候。
莫飞河踢了踢被他踹倒的莫惊春,摇着头说道:“你还是老毛病,刚才那一拳冲着我的额头下去,我也得晕片刻,怎不下手?”
莫惊春背部蹭着粗粝的地面,轻声喘气,“又不是生死相搏,我没事打您那里作甚?”
莫飞河将莫惊春给拉起来,“我可还没老呢。”
莫惊春笑了笑,“异族听到您的名头,都要闻风丧胆,您可是老当益壮。”
“这不也还是老?”莫飞河瞪了眼莫惊春,眼底残留的煞气犹在,说话的声音却是不紧不慢,“不过你这些年,倒是重新将这武艺捡起来,不错,比年轻的时候扎实些。”
他捏了捏莫惊春的胳膊,又拍了拍他大|腿。
莫惊春默默往后站。
莫飞河还道:“捏一下怎么了?那军里的新兵崽子让我看,我还不稀罕呢。”
莫惊春无奈,如今父亲这模样,当真老顽童。
莫惊春:“您就行行好吧,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快些去歇息?”刚才他们已经比试了几场,莫惊春场场皆是输。
他再是如何利索,在莫飞河的眼底都是花拳绣腿。
毕竟老将军是在战场上杀出来的手脚,眼底可是犀利得很。
莫飞河背着手,在武场上溜达。
“不行喽,年轻的时候,恨不得睡上一天一夜,现在再睡,却只会觉得睡不下去。”他活动活动筋骨,从边上抽了一把长槍,转得虎虎生风。
莫惊春:“……您是想回边关了吧。”
他的语气淡淡,实则也有点酸涩。
莫飞河在边关的时间,都远比在京城要多得多。自打妻子去世后,更是几年没见回来。
这自然有前线战事吃紧的原因,当然也有莫飞河自己的因素。
莫飞河笑着说道:“一个地方待久了,真稀奇,居然也会升起怀念的感觉。子卿啊,这京城太过安逸,安逸得让人骨头都酥了。”
莫惊春没好气地说道:“什么叫做安逸?这两年京城的浑水可是一趟趟,就没见平息的时候。”
莫飞河:“这里是文官的天下,武将,还是得往外走。”
莫惊春抿唇,眼底露出少许担忧,“您的意思……可是如今,异族暂时还未有动静,难道父亲是想……”
莫飞河还未听到莫惊春的话,便笑着看向他,“子卿,异族这样的民族,是骑在马背上过活,跟着绿色与水走的。每年他们最是难捱的时间,都是在他们没吃没喝的时候。你想想看,咱这广袤的土壤耕种,若是有朝一日来个天灾人祸,都会有荒灾,更何况是他们那样游牧的方式。
“所以不稳定,是他们的必然。而且这不随着他们心愿而动,他们也不想打仗,可不打仗没饭吃。而我们……又怎可能坐视他们掠夺我们的边城?”
他的语气有些慢悠悠。
“所以,就算去岁,已经到了他们要臣服的时候,可今年,咱们朝内不是又起风波了吗?”莫飞河道,“不管究竟是什么缘由,可是在异族看来,这便是朝廷内乱。若是这内乱再持续过一二个月,边关怕是要再起风波。”
或许不会那么快,毕竟异族也要休养生息。
但长此以往下去,还是会出乱子。
莫惊春微蹙眉头,他相信莫飞河的判断。
毕竟他父亲在边关几十年,都是用命杀出来的。
他对异族的了解,怕是比异族自己还要深。
莫惊春忽而想到一处,挑眉看向莫飞河,“陛下,是已经与您说过此事?”
莫飞河笑了,“你怎知道?”
莫惊春无奈地捏了捏眉心,他就知道……怨不得这几日父亲总是夜间睡不着,他看不是年老觉轻睡不着,而是激动得睡不着吧!
罢了。
莫惊春背着手想了想,轻声说道:“陛下,是个好皇帝。”
不管是朝务内政,还是对外征伐,都看得很准。
莫飞河苍老的声音透着少许难测的韵味,“好与不好,不是靠嘴巴说出来,而是靠行动做出来。他有时太狠,过于极端。这样的性格,要么无往不利,要么……”
他顿了顿,到底没有说出来。
莫惊春叹息着说道:“您说得不错。”
如同现在的陛下,看着没有发疯,却是不声不响造成了虚怀王府的惨剧,尽管虚怀王抛弃封地,无视百姓,践踏人命,本就该死,可是……
莫惊春想想自己,却也是有些荒谬。
如果是一开始的自己,知道陛下是这样的秉性,怕是连接近都无可能。可是如今,他却是……
莫惊春琢磨着这难以排解的思绪,眼神有些放空。
“子卿,你在想什么?”
莫飞河冷不丁一问,莫惊春回过神来,思忖了半日,还是将虚怀王府的事情告知了莫飞河。之前,父亲便对陛下这一事表出了相反的态度,如今看来,莫飞河的态度未必是错的。
莫飞河沉默了一瞬,捋着胡子说道:“虚怀王倒也是个狠心的。”
莫惊春:“其实从一开始,我不觉得会出什么乱子,因着虚怀王府确实之前刚出过厨娘的事情,但依着这府内,就算再是没有别的,也少说会有陈粮在仓库,不论多少,这是每一个王府管事必做的。”
这是莫惊春在宗正寺逐渐清楚的事实。
如果虚怀王府的管事没乱来的话,这是铁定有的准备。
“所以,我当时的预想是,或许会饥饿,可是府内,也不是不能撑一撑……但是,我怀疑,从上一次陛下去见虚怀王的时候,就已经出事了。”
“何解?”莫飞河看向莫惊春。
莫惊春抿唇,叹息了一声,“陛下最近一直很高兴。”
那种高兴是诡谲的,暧|昧的,扭曲的。
充满着悖逆的晦涩。
他一直有些担忧陛下这无来由的好心情,直到今日。
哪怕正始帝折腾他的时候,都带着那种奇怪的兴奋,他应该早点猜到的,能够让正始帝如此愉悦的事情……
也没有几件。
“如果虚怀王府的事情,从一开始就更加重视,未必会到今日这般地步。”莫惊春微蹙眉头,“但是仔细想来,我却是一直没有正视这个可能。”
莫飞河淡淡说道:“子卿是没有正视,还是觉得,本就以为会如此?”
莫惊春微顿,抬头看向莫飞河。
莫飞河笑起来,捏着莫惊春的肩膀,轻声说道:“子卿似乎对陛下,有信心。”
莫惊春苦笑起来,他摇着头说道:“我对陛下可没有……我只是觉得,不管陛下做出来什么,或许,都是正常的。”
谁会去苛求一个疯子?
莫惊春要如何苛求陛下,莫要做出如此悖逆人伦的事情?
他闭了闭眼,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
或许,莫飞河说得也不错,真是因为他从来都没想过,或许,从一开始,莫惊春就对陛下没什么期待,便也觉得,此事不至于那么糟糕……
其实事情本就是那么糟糕。
在正始帝的身旁站久了,似乎连什么是极限,都快分辨不清楚。
因为正始帝永远都能突破极限。
想到此处,莫惊春不由得流露出淡淡的苦笑。
这一番深夜交谈,并不能让莫惊春忧愁解开,反倒是平添了别的麻烦。
等到他将莫飞河送去休息时,他站在廊下看着天上星月,只有若隐如现的痕迹,若是要细看,还不如看自己手里这盏灯,看起来明亮如初,至少,还能照亮脚下的道路。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走着,自言自语地说道:“求人,不如求己。”
…
虚怀王府的事情明面上无人敢说,可私底下,他们两侧的邻居很快就搬走了。
而京城中虽然不知道内情,却也隐隐有着风波。
木淮郡主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下,得了陛下的大加褒扬赏赐,说她忠义乖顺,大把大把的赏赐如同流水入了她下榻的地方,让她升起一种状况外的惶恐。
但是不多时,孟怀王妃便来了。
她是带着太后的旨意亲自过来的。
木淮郡主听着孟怀王妃的话,脸色逐渐坚定下来,很快便请求离开京城,回到封地。正始帝自然应允,还拨出一百护卫去护送她回去。
随着木淮郡主的离开,虚怀王府就像是被抹除了一般,再无人提起。
即便是之前最是愤慨的那一撮,也无人敢说话。
……他们不敢承担将怪物亲自释放的责任。
宫内,正在读书的大皇子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看向站在他跟前的师傅,一字一顿地说道:“师傅,若君主残暴无度,无解乎?”
大皇子问出这样的话,便是逾距。
可是恰好,他的师傅也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他笑眯眯地将手里拿着的卷轴放下来,在大皇子的面前一边踱步一边说道:“若是寻常,自然有法可解。可若是一人可为明君,也可为暴君,那自然无解。”
他立在大皇子的身前,笑眯眯地说道:“你可知道,陛下在让臣过来前,说了什么吗?”
大皇子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年轻男子,即便他看起来笑眯眯的,也藏不住他一肚子坏水。
年轻男子看大皇子没有回答,也不以为意,笑着说道:“陛下说,世间之事无不可言道,对你也是如此。”
这话,便是因为外界认为大皇子不招惹陛下喜欢,所以,正始帝才事先警告了这个要成为大皇子师傅的人。
可这是关爱吗?
眼前这一大一小的脸色都各不相同。
即便大皇子再是早慧,如今他只是个孩童。
他说:“他只是不怕。”
正始帝只是毫无畏惧。
既然他主动提起了此事,便是不忌惮有人教授大皇子任何学识,若是藏私,反倒是弄巧成拙。
正是因为无所畏惧,方才毫不在意,有着如此强大的自信,一般不是假大空的憨货,便是不可为敌的枭雄。
而谁敢认为正始帝是憨货?
大皇子的手指冰凉,并不在乎他的心思被人勘破,“他总会老。”
师傅仰头大笑,笑声透着浓浓趣味,“你说得不错,他总会老。”手指按在桌上,他弯着眉眼,“可你也不是不能死。”
他拍了拍大皇子的头,淡笑着说道:“小打小闹没什么问题,但可别将你父皇真的惹恼了。”
他的声音逐渐低沉下来,露出几分幽深。
“他才是真正无法无天的人。”
有顾忌的人,才有软肋。
可这位陛下,如今看起来的软肋……
扫射了一圈,却是没有几何。
即便是有,如太后,那秦王也不是说杀就杀?
有谁敢问过秦王的尸体……究竟如何吗?听说运出去的时候,就连白布都是软塌的,谁也不敢掀开。
无法无天,无所畏惧。
彻头彻尾的疯魔。
与陛下这样的人对上,真才叫没有活路。
“……如今边关未平,四海内又接连出事,若是压不下呢?”
难以想象,这是五岁的大皇子会问出来的问题。
皇子师傅的眼神微动,心中更是感慨,果然皇室里头,就没有谁是真正的无用。他将藏在袖子里的舆图取出来,摆在大皇子的面前。
在这张略显粗糙的舆图上,已经被人圈出来几个地方。
细看就知道,一个是广平,一个是清河,还有已经被波及到的虚怀,还有更远一点的一个州。
这是如今逐渐受灾的地方。
除了朱笔圈出来的这些,另外还有别的,正画在了南面,那像是箭头投射过去的几条线,有人在边上细细地写了几个姓。
大皇子第一眼看中的,便是“赵”。
这是一个稍显没落的世家,正在广平王的封地内。
如今,已是南逃。
再看左右,也是世家的名讳,都不是那些顶尖的名号,却是有些没落,再透着少许陌生。可是一个世家便是扎根在一处,一旦举家南逃,那就是背井离乡了。
“……清河王?”
“不错,清河王被逼到绝境,已经开始掠夺乡民,欺压世家,所以不堪受辱的世家都跑了,如今正有三四家。”皇子师傅点了点舆图,声音低沉下来,“你觉得是祸事?”
“难道不是?”大皇子蹙眉。
皇子师傅再一次笑了起来,眼底透着揶揄的神色,摇头说道:“你所以为的祸事,却是陛下亲手造成的。如今事态往他想要的方向发展,怎可能是祸事?”
大皇子的脸色有些难看,皱着小眉头说道:“难道他就不怕引火烧身?”
一着不慎,就彻底翻不了身。
“他有何惧?”皇子师傅摸着大皇子的小脑袋,幽幽地说道,“你们便是没看透……他并不在乎。”
不在乎皇室,不在乎子嗣,不在乎天下。
既然先帝要一个开明的世间,既然莫惊春想要海清河晏,那他便努努力,而这努力的过程中会牺牲什么……那不过是阵痛而已。
即便在这其中倾塌的人包括他自身……那又如何?
他来过,痛快过。
这些忤逆的话,皇子师傅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的老师是朝中大儒,一直都刻板守礼,怎么会跟许伯衡,教出陛下这样的学生?
陛下敢叫他们一声老师,他可不敢认为陛下是师兄。
这皇宫之下,究竟有多少怨魂?
无人知道。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城西,正在大兴土木的正是之前烧毁的那条街。
有些百姓在那一夜没逃出来,葬身在火海里,如今正在官府的安排下,开始修建房屋。一些还没有彻底烧毁的木料瓦石都会被捡起来,丢到一边去。
“你怎么会不知道?我刚刚明明放在这里的!”
两个半大孩子在街角打架,两边都扭在一起,谁也不肯认输。
他们也是来捡东西的。
但他们不是为了修筑房屋,而是为了找出来一些还可以用的东西,或是去买,或是拿来自己用,也是不错。但是来来回回这么多趟,也不可能一直将东西带在身上。所以这些孩子们都会划分地盘,自己的地盘上放自己的东西。
这两人打起来,就是因为一个认为自己的东西被偷走了,另外一个嚷嚷着自己压根没动。打到引起了官兵的注意,其他围观的孩子们一哄而散,倒是留下他们两人跑在后面,险些就要被抓了。
毕竟他们偷偷拿走的这些东西,本质上也还是属于这条街道受灾的街坊的。
刚才被诬陷偷东西的半大孩子机灵地拐入幽深的巷口,最终逃脱了被盯梢的可能。他怀里藏着两小块被火融化的银块,很小,很不起眼,但那也是银子!
所以平时他被打了也无妨,这一次却是不肯相让。
他小心翼翼地揣着这东西去仁春堂买了药,然后又去买了两个大包子,这才高高兴兴地回去。
只是还没等他跑进巷子尾,就听到里面有着细微的动静。
他神色微变,脚步变得轻微,然后小心翼翼地蹭了过去,贴着墙根听话。
这是他这些年总结出来的经验。
这样听声音,反而更清楚,也不用冒险。
“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你且等等,浩儿还没回来。”
“你是疯了吗?你是伪装久了,真以为你是他娘亲?你莫要忘了,你有一双好手。若是出事了,主人可不会放过你真正的家人!”
“可是……”
“没有可是!他是好运,没在这时候出现,不然我也是要一刀杀了他,以绝后患!”
那男人凶狠的话,吓得这半大孩子不敢出头,躲在墙根下,一点、一点地挪出去。
“如今主人已经离开京城,我等切不可落后。今晚就出城,如果你再拖延下去……”后面的话,他已经听不见,整个人正着急忙慌地夺路而逃,那踉跄可怜的姿态,就仿佛身后有恶虎|扑食。
浩儿连着奔逃出了几个坊市,整个栽倒在道上,膝盖蹭破了皮,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的两个大包子掉了出来。他看着这包子,突然落下泪来,一边哭一边呜咽着大口咬下来,有点凉的肉馅特别香,安抚了几乎饿了一天一夜的肚子。
他的泪在脏兮兮的脸上冲出两道痕迹,又混着包子皮吃了下去。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啊!”
他惨叫出声,猛地蹦跶起来。
没过多久,这个叫浩儿的,便出现在了袁鹤鸣的面前。
说是面前或许不太妥当,是他面前的刑房。
负责的人却不是他。
袁鹤鸣捏着一张透着血痕的纸,皱着眉头说道:“今儿是谁负责刑讯的?以为都是在柳存剑那呢?下手干脆点,别弄得脏兮兮的。”
就这供述上,还有个手印,这像什么话?
他打量了一眼新鲜出炉的口供,放在边上,抵着额头无奈地说道:“刚带进去的那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他是被红岫收养的孤儿,与她一起生活了两年。属下是觉得,他或许会知道点什么。”
袁鹤鸣微蹙眉头,看了眼那人,再看着刚刚的口供,若有所思。
红岫是他们根据之前杨天和的行踪,追到京城外的别院后,再一一探寻出来的根脚。趁着有些还没有转移出京,都被他们一一循着痕迹追根究底。
红岫,还有刚刚逃跑不成被弄死的男人,也是其中之一。
只是袁鹤鸣越往下挖,倒是越发觉得,若是……这一切真的跟明春王有关的话,那这位王爷所展露出来的性格却跟外界所知道的全然不同。
他仿佛看到了一头野心勃勃的雄狮,正在伺机挑战帝位的尊严。
“头儿,那浩儿所知道的不多。只清楚红岫每月十三都会出去看病,然后让他去仁春堂买药。每次买药的日期,也是固定的。然后再把药送去两条街道外的一户人家。刚刚已经派人过去了。还有,红岫的手指之所以都是茧子,是因为她偶尔会做点活计补贴家用,她的手很巧,只是在浩儿面前一直表现得卧床不起,所以才一直没怎么动弹。”
方才拷问的人已经回来,露出有点茫然的神情。
不仅是他们茫然,袁鹤鸣确实也有想不通的地方。
从最近查出来的东西来看,这制造的地点确实是设在京城。
虽然只是一个小点,但是何必要在京城落脚呢?
这之前的几次扫|荡清查中,他们也多次受惊,不得不频繁转移,跟更改联络方式。
既如此,为何一定要强求在京城?
这个问题,在摆在正始帝案前的时候,袁鹤鸣还是想不通。
柳存剑倒是说了一句,“或许,是挑衅呢?”
袁鹤鸣站在陛下的桌案前,诧异地说道:“挑衅?挑衅谁?陛下?”
柳存剑的声音沉稳,之前还偶尔略显毛躁,可如今却是十分稳重。他把握着剑柄,沉声说道:“他在天子脚下行非常之举,却是至今都没有被人发觉。这对他来说,何尝不是值得志得意满的地方?”
袁鹤鸣恍然大悟,如此倒是不错。
柳存剑的出身比袁鹤鸣要复杂得多,他便是见过这样自大的人,方才有更深的体会。
刘昊嗤笑了一声,拱手对正始帝说道:“陛下,如果明春王当真如此聪慧,当初点兵点将,又怎么会点到虚怀王身上?”
他试图跟虚怀王联系上,便是最大的败笔。
选谁都好,怎会选择虚怀王!
正始帝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说道:“其实虚怀王不蠢,如果他真是个蠢货,就不会活到现在。但是他的胆子比孟怀王还小,如果说孟怀王的胆子还有手指头这么大,虚怀王的胆子便只有针尖大小,要让他参与谋反,那必不可能。”
但是虚怀王还是收下了明春王送来的这份礼物,甚至转送给两个他当时最受宠的女儿。
这便是另外一种暗喻。
虚怀王不会去揭发明春王。
刘昊微愣,奇怪地说道:“若是这般,那前些日子在王府……”
当时刘昊回来,也有点心中作呕。
然他可不敢表露出半分,忍到无人的时候才干呕了几下。
可如果陛下这么说,那虚怀王之前的说辞,便有些奇怪了。
他何必要木淮自己来说?
袁鹤鸣笑了笑,“刘公公这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虚怀王当时,或许以为自己能出得来呢?不然他怎么会巴巴让木淮出面,提及了最是重要的点。”
刘昊猛地反应过来,咬牙说道:“虚怀王这倒是狡猾。”
正始帝的指尖抵在额头上,淡笑着说道:“他从第一次就试图用这消息来换取离开的机会,而等到第二次开门,他已是不敢。但又不敢自己承担责任,便推了木淮出来。”
刘昊欠了欠身,“偌大一个王府,倒是只得木淮郡主一个是干净的。”
袁鹤鸣随口说道:“她可也不怎么干净,虽然她不够嚣张跋扈,不过……”他的话还未说完,猛地对上正始帝的视线,一下子就将要说的话吞下去。
“不过什么?”正始帝不紧不慢地说道,“看起来,这话是跟寡人有关?”
袁鹤鸣:“……”
是有关。
但不是你,而是莫惊春。
他讪笑着说道:“只是她以前在王府,也有点仗势欺人就是了。陛下,如今跟着杨天和泄露出来的马脚,顺藤摸瓜找到的十三处,有五处捉到人,其余八处全是空的。或许是撤走,或许是出事。如今直接的证据,还是一个都没有,他确实非常谨慎。”
正始帝把玩着放在右手边的小巧弓|弩,淡淡说道:“其实证据,他不是已经留下来了吗?”
殿内数人都有些茫然,奇怪地看向陛下,就见陛下将这小巧弓|弩摆在面前,然后当着他们的面,开始逐渐地拆解。
一片片、一块块,直到彻底露出最里面的内胆。
如此巧夺天工的东西,确实需要足够的精细,才能拼凑出来,而陛下在里面挑拣了一会,然后将一块半圆形的东西摆了出来。
那底部朝天的模样,让其他几人都围了过来。
刘昊是站得最近的,他探过头去看了一眼,脸色骤变。
鸿雲。
这是明春王的名讳。
诚如柳存剑所说,这确实是个彻头彻尾的挑衅。
正始帝幽深地笑了笑,将这堆被拆开的东西扫到一旁去,眼底噬人的凶残郁色令人畏惧,他屈指敲了敲桌面,“军器监到现在都还没有拆解出来?”
袁鹤鸣不得不欠身说道:“陛下,军器监正在夜以继日地做活,不过这些东西着实新鲜,所以一时间还不能够准确再造。”
主要是里面有不少铁质的东西看起来又不像是铁,而且还能弹起来再收缩回去,如此有趣奇怪的东西,那军器监里的人正钻研得醉生梦死,不愿归家。
袁鹤鸣亲眼去看过一眼,思来想去,还是得给他们辩解一声。
正始帝看了眼手边已经被拆开来的东西,轻哼了一声,“还有什么事?”
柳存剑欠身说道:“……已经从封地撤离,路上险些被发现,如今已经往南面去了。”
正始帝:“让附近州郡的刺史注意一下。”
“喏。”
“……诸王……”
“侯爷……”
“王振明……”
袁鹤鸣和柳存剑都有话要说,这一通上告,倒是说了小半个时辰,这才结束。
等那两人离开后,这殿内陷入了奇怪的寂静。
刘昊知道陛下的心情不甚美妙,一直都谨慎微小,生怕今日又有什么事情惹恼了陛下。只是当正始帝的眉梢透着扭曲的诡谲时,他心头就忍不住狂跳,开始忧心忡忡。
“刘昊。”
“喏。”
刘昊欠身,轻声细语地应了一句。
也不敢大声。
毕竟陛下最近喜欢安静。
正始帝:“夫子这些时日,可有异样?”
刘昊迟疑了片刻,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如果有异样的话,就这暗卫如今一日两次的回报,怎可能还有陛下不知道的事情?
陛下这话,难不成是暗示?
刘昊惴惴不安地说道:“陛下,太傅最近并无什么特别的事情。”
正始帝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来,透着三分怀疑,三分趣味,“如果什么事情都没有的话,他怎会在出宫后,又莫名去摸你呢?”
刘昊这身子一僵,努力分辨了一下现在陛下的情绪,思忖着他应当不至于不高兴,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之前太傅是说,想要做个尝试。”
但是这尝试是什么,他没敢问,也没敢听。
心酸落泪。
曾几何时,他还需要在陛下的面前给莫惊春打圆场,如今却是要凭着莫惊春来救他狗命了。
正始帝握紧了手指,再重新松开,那指尖的感觉还是在的。
而莫惊春……
他想着那一日莫惊春的反应。
耳根不红,尽管有下意识的发|颤,但是没有羞|怯,没有颤|抖的吐|息,也没有别开头去的羞|恼,就连身前碰不得的两颗,那反应也是弱弱,更像是莫惊春毫无感觉,甚至都没有觉察到他的触碰。毕竟后脖|颈,还有以往看起来敏锐的地方,那一日却是……帝王的眼神幽深,像是悄悄燃烧起了一小朵焰火。
刘昊看着陛下陷入沉思的模样,不由得开始怀念起从前。。
可是自从莫惊春受伤后,陛下的姿态就要诡异得多。
似乎也不再跟之前那样痴缠着莫惊春。
不过如今来看,那不是不想缠着,而是表现得有些内敛。
……至少没在莫老将军还在的时候胡来。
若是莫惊春知道刘昊的想法,必定要种种嗤笑一声,简直是荒谬。
陛下有什么不敢的?
他可真是太敢了!
“刘昊,外面的花修剪一下,太红了。”正始帝漫不经心地说道,“还有,大皇子那里,再给他添一个侍读,就在三品官内的选。不许要莫家人。”
“喏!”
这话是说给刘昊听,但其实也是说给内阁听。
“陛下,太后有请。”
殿外,突然传来了德百小心翼翼的话。
太后找正始帝过来,却不是为了别的事情,而是为了几个在京郡王讨个旨意。
这些都是年轻的郡王,正值结婚的年龄,其实身边已经有了定下婚约的女郎。但是碍于这完婚的过程略显繁琐,若是能讨了陛下赐婚,这速度可比通过宗正寺快得多。
太后笑着说道:“这里面还有几个是哀家眼看着长大的,一眨眼过得这么快,就到了他们娶妻生子的年龄。”
正始帝笑着说道:“母后,您这说法,倒是听起来像是在感慨岁月,您可还没老呢。”
太后笑了起来,拍着正始帝的手,“等这几个赐婚下去,皇帝,就让他们出城罢。”
帝王看向太后,太后不紧不慢地说道:“皇帝,月圆则亏,过犹不及。”
正始帝沉默了片刻,颔首。
三月初三,右少卿调去吏部,新的右少卿,是之前工部的。
左少卿别扭了几日,到底还是习惯了。
等到初八,京城内总算开禁,诸王纷纷离开。
四月十五,莫广生一举击溃了清河王队伍,而后,北明王反了。
陆陆续续还有几个不太起眼的郡王跟着一起揭竿而起,但是之前一直如同病猫一般软绵绵的莫广生突然就跟长满了利齿一般的饿狼,恶狠狠地扑向四处的乱势,将那还未汇聚起来的洪流撕扯得七零八落。
四月十八,边城有异族试探,小将和正痛击探头的贼兵,将他们追出百里远。
四月底,大将攻下百越,将所有百越遗孤彻底诛杀,将原本属于百越的地盘侵吞殆尽。
帝大喜,赏赐不断。
整个四月,消息一直接连不断。
挨到五月初,夏日炎炎时,已经有不少世家为了逃避战乱,而远离了原本的地盘。
而这其中,又以比较安静偏远的南边,成了不少不少人的首选。
在跨过江河后,他们便安全了许多。
路上,若是朝廷的兵马在遇到世家难逃时,不仅不会追捕,有时候,甚至还会送上一层。以至于在这二三月里,朝廷的声名在这些稍显落魄的世家心中,倒是比之前还要好了一些。
正在此时,大皇子选拔侍读的事情总算告一段落,最终脱颖而出的人却是有两位。
一位,是许伯衡的孙子。
另外一位,却是一个普通四品官的儿子。
明眼人都以为,陛下是特特为了大皇子,才选中了许伯衡的孙子。
可是恰恰相反,正始帝是为了许伯衡的孙子,这才有了大皇子挑选这一事。许伯衡虽然确实教子无方,但是他的孙子却是有着不俗的表现,可惜的是这偏偏是个大器晚成的人,直到家中经历了剧变,这才幡然醒悟,重新再学。
等到他考科举,再中第,这都不知要多久。
正始帝没先皇的耐心,想要什么,想把控什么,都习惯立刻确定。
事如此,人也是如此。
他先行将人给拢起来,最后思来想去,还是丢给了大皇子。
事情一旦多了起来,便忙得顾不上时间。
尤其是正始帝跟莫惊春,过去一月多,除了大朝外,只寥寥见了几次。
两次是在东府,一次是在宫内。
可正如正始帝的猜测,莫惊春总有一种似有似无的回避态度。
公冶启还未碰到莫惊春的肩膀,他就会下意识一缩。如果站在夫子的身后,气息还未碰到他的后脖颈,人就已经闪身离开。
那警惕,又防备的态度,不期然,让他想起了从前,莫惊春和他还没有那么“要好”的时候,正始帝的眼底满是兴味与有趣。
更有阴郁的暴烈跟狂人,夫子这是在跟他,玩什么把戏?
是过分敏|感……亦或是,过分钝感?
正始帝实在是太过聪明,仅仅只是简单的触碰,却已经足够他心生猜疑。更何况,莫惊春所表露出来的回避,又不是厌恶,却在某种程度上……将正始帝当做不存在。
他的眼底露出暗色。
是啊,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些天,宗正寺也有些忙碌。
莫惊春甚至还分神去看了城西的事情,有了莫府的帮助,这一片的再建的速度并不慢。而且打着骨头连着跟,其实地基还能再用用,倒不是彻底的损坏。如此重新修筑起来的房屋,倒是比之前还要牢固,只是可惜了那些早走水里去世的可怜人。
袁鹤鸣几次约莫惊春都没约上,倒是张千钊在得空后,倒是一约,就出来了。
袁鹤鸣:“……”
他坐在席面上,看着莫惊春的眼神可是不妙。
他好气又好笑地说道:“怎么?广林可以将你约出来,我便是不能?”
莫惊春无奈笑了起来,“之前是真的不巧,我刚闲下来,广林便来寻我……我怎会知道这么凑巧?”
袁鹤鸣那故意表露出来的模样,不过是为了灌酒。
莫惊春并不喜欢吃酒,往往就算是在外面宴席,也是不碰的。可是袁鹤鸣最喜欢跟人吃酒,往往跟他们这两人吃,便会被暴力镇压。好不容易得了个机会,自然要显摆一二。
莫惊春无法,只能自罚三杯。
张千钊笑呵呵地说道:“子卿可不能吃多,莫要忘了,他之前还受着伤呢。”
袁鹤鸣漫不经心地说道:“他的伤势都好全了,倒是他府上那个谁来着,席和方?他才是真的不能吃酒。”
席和方醒了。
他醒来的时候,刚好赶上吏部最后一次公布。
有了莫惊春的留意,席和方的去处还算不错,是入了户部。这样的基础跟根基,甚至没有外派,对于庶吉士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好事。
席和方醒来尚且懵懂的时候,就被窦庄拖着去磕头了。
头倒是没磕上,药反而是提回去不少。
正巧那时候秦大夫在,就给席和方开了药。
至于之前的御医,总不能频繁再请,如今能醒来,就已经是喜事。
“他侥幸能活着出来,已经是不错。”莫惊春淡淡说道。
毕竟席和方醒过来后,除了险些磕头外,他还在第二日,认出了明春王的画像。
那画像,是莫惊春闲来无事画的。
席和方去外院书房,本来是想跟莫惊春道谢,却没想到正好一眼看到了他摆在桌面上的画像,他当即脱口而出,“诶,这不是那个木匠吗?”
莫惊春正取着清洗干净的笔洗走了进来,听到席和方这句话,眼神有些奇特,“你确定?”
席和方奇怪地点头,指着图上的这人说道:“我当时就是在杨老板的店里看到这个木匠做活的速度又快又好,所以才选定了这架子床的。”
结果谁能想到,他恰恰是因为床差点出事。
莫惊春若有所思地看着图上的明春王,然后提笔在边上,再匆匆勾勒了一个小娘子的模样,“你当时跟你兄长所说,圆脸小娘子,难道便是这个模样?”
席和方看了几眼,不太确定地说道:“我不清楚,我也不可能直勾勾盯着人家小娘子看,不过外表轮廓,确实是有些相似。”
莫惊春微蹙眉头,又问道:“你当时在木匠店内出事,可还见到了什么?”
席和方便将他当时遇到的事情告知莫惊春。
席和方醒来的时候,就发觉自己不仅看不到说不出,就连耳朵也被堵住了。这奇怪的反应,让他挣动了几下,却是连手脚也挣脱不出来,整个人都被束缚得死紧。等过了一会,才有人来拖着他,将他生生从屋内,拖到了屋外。
席和方背部疼得要命,重见光明的时候,就看到那个叫何小的男人蹲在他的身前。
席和方下意识往后一退,唔唔叫了两下。
何小狞笑起来,掐住席和方的脸晃了两下,“想说话?”他从小腿抽|出了匕首,在他身前比划了两下,像是在打量着从哪里下手更好。
那破布塞进在席和方的喉咙,舌头都被压住,连动弹也不得。
何小将布团抽了出来,席和方猛地咳嗽了几声,哑着声音说道:“你们究竟是谁?”
何小:“死到临头了,居然还想着问这些?”
席和方苦笑连连,“就是因为死到临头,我才想知道我究竟是得罪了哪路神明,怎就我这么多倒霉事……我只不过是想来买床罢。”
何小嘿嘿笑起来,那笑声奇奇怪怪,像是尖啸的狐狸。
“你说得不错,你确实是得罪了一路神仙,说吧,你想要怎么死?我倒是可以给你挑选个死法,要不我给你的头上开个口子,再将水银给你灌进去,到时候,还可以给你留下一块完整的人皮。怎么样,这个死法,不错吧?”
席和方欲哭无泪,蠕动着往后躲,什么不错?
这叫凄惨!
何小还要再说话,老刘就从外面进来。
老刘的大掌一下子按住了何小的肩膀,低声说道:“莫要再顽了,到时候误了时辰,主人要杀你,我们可不会给你说话。”
何小嘀咕着说道:“有夫人在,主人的心情正好着呢,哪里会冒然杀人?”
老刘的声音变得尖锐,“你是疯了吗?夫人也是你能编排的?若是被主人知道,你才真叫没命。”然后他的声音变得更低,“眼下主人还需要夫人,尤其是那些图纸……如果……你是不怕……天子脚下,主人虽是故意……却不是你可以荒唐的理由!”
席和方听着时不时传过来的声音,双眼有些惶恐。
这些人赤|裸裸地当着他的面聊这些,丝毫不见外,也不在乎这些对话会不会被听到,这意味着他们……其实已经将席和方当做是死人了。
这世上,唯独死人是不会说话,也不必害怕的。
席和方猛地对上透过来的四只眼睛,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停下了说话,正在看他。
不管这两人之前有什么主意,如今却是达成了一致。
……先杀了席和方再说。
席和方惊恐,只是还未等到他挣扎,窗外突然传来了剧烈的声响,仿佛像是有什么炸开了一样。老刘猛地窜了出去,是去查看危险,而屋内,何小却没有出去。
虽然他警惕地看着老刘离开的方向,余光却在观察席和方。
这个瘦小的男人看起来疯狂,也甚是狡诈。
“啊啊啊——”
可是老刘响起来的惨叫声,尽管很小声,还是将何小给引出去。
而不到片刻,便从正门进来一个瘦削的,全身都裹在黑色里的男人。他沉默地窜了进来,然后解开席和方身上的束缚,同时急促地说道:“莫惊春。”
席和方眼前一亮,这是宗正卿的人?
他手脚松开束缚,被黑衣暗卫带着跑,本来一路都很顺利。但是老刘跟何小的尸体被发现了,有高手追了上来。
暗卫为了保护席和方,不得不留下来与人搏斗,然后等到他们将要出去的时候,突然闯出来两个人……再然后,席和方就晕了过去,再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莫惊春回过神来,叹了口气。
后半截,他已经在暗十八那里听说了。
暗十八的伤势也养了好久,才逐渐恢复。好在都是皮外伤,他那时候是凭着一口气将昏厥的席和方给带了回来。
若是没了这口气,说不得人也没了。
莫惊春回过神来,没再想着席和方的事情,对着眼前的袁鹤鸣和张千钊说道:“此事,已经尘埃落定,就不要再提了。”
几个朋友间,唯独是张千钊什么都不知道。
这些话,在他面前也不好说。
这种背着朋友,不能言说的感觉并不好受,但这也是无法。
张千钊笑着说道:“只要人醒了,就算是好事。”他笑意盈盈地吃着酒,那爽朗的模样,可跟上一回醉酒截然不同。
莫惊春摇头看着他们两人吃酒,“你不能因为《云生集》这个麻烦甩出去了,就如此痛饮。难道忘记张夫人之前的话了吗?”
桃娘一日回去张府,回来的时候,就悄悄跟莫惊春说,张千钊在家的时候被夫人训了一顿。
……他带着家里的次子偷偷吃酒。
长子还未到十五,次子当然也没满十二。
张夫人的家教很严,看管得紧,至少他十三岁之前,是不可能碰酒的。结果张千钊带着他偷偷吃酒不说,结果这孩子不耐受,还吃醉了。
气得张夫人在家里大发雷霆,将父子三人全部训斥了一顿。
张千钊幽幽说道:“那崽子背着我偷偷吃了酒,我能如何?而且还是在我桌上,我便是解释一万遍,也是解释不清楚。”还不如认了。
袁鹤鸣笑了起来,“你这没盯着,可就是你的问题了啊!”
张千钊吃来一杯酒,痛快地说道:“莫聊那些,这《云生集》离开了翰林院,我这心中,可真是高兴!”
不高兴也不成啊!
再放在翰林院,要是丢了,他都不知道如何叫屈!
这《云生集》,最终还是因着孟怀王的缘故,回到了孟怀王妃的手中。
一想到此,京中的权贵世家不由得咬牙暗恨,这人人都装君子,反倒是让孟怀王偷了桃!
怨不得说爱哭的孩子有奶吃,这孟怀王在朝堂上哭诉一通。
朝上哭,朝下也哭。
他不只是自己哭,还带着孟怀王妃,去太后面前哭!!
谁不知道,陛下虽然主意正,可要是谁敢伤了太后,就如同秦王那样的下场吗?
这哭得太后都心软了,可不就要陛下将这《云生集》给了孟怀王妃!
窦氏知道的时候跳脚,就连原本找到这部分古籍的恒氏都忍不住出面了。可是孟怀王妃哭归哭,人可是大家出身,什么手段没见过?
她落落大方,进退有度,却将人骂得狗血淋头的手段,也实在少有。
再加上,孟怀王妃言辞犀利,还嘲讽窦氏先前按兵不动,如今狗急跳墙,可不得是那窃贼才有的风度。
王妃这是赤|裸裸地质问!
早年间,这《云生集》究竟是怎么沦落到窦氏的手中的?
需知,这东西确实是在战乱遗失,却不是在搬迁的时候丢了的,而是有一日突然在家中不见的。
如此行径,只能为偷。
孟怀王妃的嘲讽,可真是将窦氏气得跳脚。
自此,两边就结了仇。
可是那边结仇,张千钊这边却是高兴,还笑着说道:“再是如何,这烫手山芋与我无关,已经是大喜。”
他心头这一高兴,就跟袁鹤鸣拼酒。
袁鹤鸣这样的老酒鬼,哪里是张千钊可以喝倒的,他直接将张千钊给喝得在酒桌底下趴着,怎么叫都叫不起来。
莫惊春:“……”
这菜刚上完,人就没了一个。
袁鹤鸣嘿嘿只笑,“他这段时间心里一直压着事,就随他去吧。”
但也不能任由着人躺在地下起不来呀!
最终他们两人将他搬到外间躺着歇息,这才又回来。
最近不光是莫惊春忙,其实袁鹤鸣的事情也不少,整个京城彻查,尽管明面上并没有走漏风声,可到底是流露了痕迹,所以多少有点风声鹤唳。
在将所有的节外生枝全部都斩断后,军器监那里总算有了一点小小的苗头。
这算是好事。
不过与此同时,在席和方醒来后,最后的一环也扣上了。
席和方活着,便是证据。
朝廷下发了几道斥令,道道疾驰飞往明春。
这都是面上的功夫,但是陛下既然有所决断,也便无人质疑。
袁鹤鸣叹息着说道:“你是不知道,自从出了虚怀王府的事情后,这京城可比之前要乱得多,谁都不知道陛下下一个会对谁动手。不过好在陛下突然转了主意,不再跟着之前那么紧盯着诸王,这才让他们敢于顺利出京。”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说道:“如果陛下想要动手,就不会拖延到今日了。”
袁鹤鸣呵呵笑了笑,笑得异常邪恶,“你没见着离开的诸王全部都吓破了胆子,而以往那些蠢蠢欲动的王爷,全都没了声息。”这是肉眼可见的差距,尽管正始帝的手段残忍,却是真真切中了要害。
这些拥有着无上权势的郡王们是绝对无法容忍自己有朝一日,沦落到虚怀王这样的地步。哪怕只是一想,都只想作呕,毛骨悚然。
而正始帝却只会笑望他们,张扬漂亮的脸上,甚至还透着愉悦,笑吟吟地问他们是怎么了?
短时间内再想起正始帝的脸,只想哆嗦。
再多的话语,都抵不过将事实摆在眼前来得更有冲击,这便是陛下当初要带人的缘由。
莫惊春:“陛下,近来如何?”
袁鹤鸣看他一眼,“些许暴躁。”
他顿了顿,“你有段时日没入宫了。”
莫惊春叹了口气,有事确实是有事,但是不想见……也确实是不想见。
这足足一月多,如今那惩罚的倒计时还在【22:25:24】上。
莫惊春能够接受那些循序渐进的姿态,也能容忍陛下偶尔会出格的玩法,可是……可是这种混乱无序,压根无法控制,一瞬间全部涌上来,让人几乎要发狂的浪潮,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他甚至有些畏惧午夜的到来。
莫惊春不喜欢这样。
但他又不可能对着陛下说这些。
即便正始帝知道精怪的存在,但是陛下似乎……已经开始对精怪存在敌意。
【公冶启对系统的敌意,并不会影响系统的任务发布】
“你可以不说话。”
莫惊春无语地说道,然后再看向袁鹤鸣,“我会……”他的话没有说完,却听到袁鹤鸣轻轻嘘了一声。
脚步声从门外响起来,不轻不重,不疾不徐。
靴子踩在地板上,透着少许分明。
莫惊春飞了一眼看着袁鹤鸣,紧蹙眉头说道:“是,陛下。”这声音如此熟悉,他是绝对不会认错的。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
莫惊春抿紧了唇,率先起身,走到外间去。
顿了顿,他打开门。
果不其然,门外站着的,确实是一身常袍的公冶启。
那种惊艳的美丽落在莫惊春的眼底,原本险些脱口而出的质问停下,“……您吃酒了?”
他看到了陛下眼角的微红。
那艳红,让陛下的美丽宛如锋利的刀染上血腥,透着难以言喻的魅|惑。
这问话有点傻。
公冶启慢吞吞地说道:“夫子也吃酒了。”
这样,就傻到一处去了。
莫惊春顿了顿,还是将公冶启给拉了进来,而一转身,就看到背着张千钊的袁鹤鸣。
袁鹤鸣讪笑着看着面无表情看着他的正始帝,叠声说道:“臣这就走,臣这就走。”他在看到陛下时,就觉得不对。
在他看来,正始帝像是吃醉了。
可是正始帝什么时候吃醉过?
他的精神紧绷着,如果只有他一个人,袁鹤鸣必定会留下来,可是莫惊春在起身前,跟着他一起看向了张千钊。
昏睡的张千钊。
他不能留在这里,如果……
袁鹤鸣咬牙,背着张千钊离开了。
于是这屋内,就只剩下莫惊春。
公冶启跟莫惊春站在灯光下,看着彼此微红发烫的脸,像是刚从什么热流里步出来,全身都是暖暖的。
可是帝王看着莫惊春的手,却是露出了执拗古怪的眼神。
他的手,循着莫惊春的胳膊往里面钻,意有所指地说道:“夫子,没有感觉?”他竟然是如此直接,像是不能再忍。
触碰到手的时候,没有那习惯性的一颤。靠近的时候,没有不自然的回避。
莫惊春是羞怯的,是粉的,是漂亮的皙白。
是鲜活的。
可是如今,他再触碰莫惊春,却像是一朵永远不会绽开的花,不管他怎么动作,都只会紧闭住口,然后颤|巍巍地抵御着细腻的触摸。
这多么奇怪?
这多么有趣。
就像回到了从前。
两人站在这屋中,一切都无所遁形。
公冶启一点、一点地,试图侵蚀掉莫惊春。
莫惊春本要再躲,就听到陛下如同撒娇般的语气,可怜兮兮地黏糊了过去,“夫子,你可是整整十三日,都不曾与寡人见面了。”
莫惊春想反驳,明明还有每次朝会。
但是面对正始帝炽热滚烫的眼神,莫惊春终究是沉默了。
……好吧。
莫惊春闭了闭眼,行吧。
他被拉入了一团空气中去。
半个时辰后,公冶启一脸茫然地盯着莫惊春,古怪地说道:“夫子是……”
起不来了?
莫惊春恼羞成怒,只想将公冶启给踹走。
他利索起身,将衣裳拢住,异常灵敏地往外走。
公冶启:“……”
他开始怀疑起自己。
“唔啊……”
公冶启猛地抬头,看向突然软倒在地上,压不住声音的莫惊春,眼神也隐约露出阴鸷扭曲的狂态。
他猛地跳了起来,如同跃动的虎豹,循着莫惊春的气息而去。
就像是恶兽追随着猎物而去。
原来,如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