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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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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月前, 长乐宫。

    老太医给正始帝诊脉后,微微蹙眉。

    陛下这脉象,与从前不同。

    不似狂躁, 又不太|安稳, 脉象游走间,似有躁热,心有中火。

    老太医:“陛下这些时日, 可是睡不安稳?”

    正始帝淡淡看了眼老太医,平静地说道:“一夜只得一二时辰。”

    这太少了。

    老太医沉思,陛下最近的吃食并无问题, 就连每日的汤药也按时服用, 照理来说不该有这样的反应。

    难道是药物的作用,以至于陛下夜间多梦?

    他打量了一眼陛下, 忽而说道:“陛下最近时常去演武场?”

    正始帝颔首。

    老太医微微动容,欠身说道:“陛下肝火旺盛, 燥热不退, 一身力气无数发泄?”

    正始帝漫不经心地说道:“老太医, 在你嘴巴里,寡人岂不是成了个发|情的动物?”

    老太医略略咳嗽了两下, 之前因着莫惊春的体虚, 陛下这里他也对症下药。只正始帝身体强健, 如此却是补过头。

    但另外的根源, 怕是陛下常用的药物里, 有的药材致使如此。

    用药时,太医也曾想过会有这种可能, 但是相较于陛下的疯疾, 如今这等状况, 已经算是万幸。

    可依着陛下的脉象,恐怕不止如此。

    正始帝看着那只正在把脉的胳膊,忽而说道:“寡人这些时日,夜间多思,偶做杀人之梦。不杀尽兴,不会醒来。”

    老太医抬笔的动作僵住,看向帝王。

    帝王淡淡说道:“老太医可有法能解?”

    老太医想起方才进殿前的事情。

    刚刚痊愈的刘昊和德百正在殿外候着,在陛下和柳存剑商讨要务的时候,他们倒是在偏殿说起话来。

    刘昊:“再躺下去,我的腰都要断了。”

    德百:“陛下还是看重师傅的,还特地让太医去给师傅诊治。”

    刘昊摇了摇头,“都将宫里清理过数回,还是有这样的差池,脸都丢尽了。”

    德百宽慰:“毕竟可是那位的母亲……也是无法。”

    他说完后,方才想起一事,迟疑地说道。

    “近来陛下出宫的较为频繁。”德百道,“多数时候,是去与太傅见面。”

    染上了刘昊的习惯,德百在提起莫惊春的时候,口称太傅。

    刘昊扬眉,倒是不觉得有什么,“陛下甚是喜欢太傅,如此也是正常。”

    德百也是念叨几句,没再说什么。

    老太医却在此刻,不期然地想起德百的话。

    陛下出宫较为频繁,多数时候,是去与太傅见面?

    “陛下这些思虑,在见到宗正卿后,可是稍微缓解?”老太医敢于直言,半点都不怕触及到帝王的纠结。

    为医者,还是得为病者多多思虑。

    正始帝幽幽地看着老太医,良久,方才言道。

    “确实如此。”

    抱着莫惊春的时候,正始帝杀性会褪|去不少,一夜到天明也是常有的事情。

    素日里,他清楚自己待莫惊春的欲念,虽并未压抑,可得了太后的建议后,正始帝多少也是听了进去,并未再冒然触碰莫惊春。

    这有两位大将军回朝的缘故,也有正始帝看透莫惊春纠结态度的缘由。

    莫惊春虽排斥这等关系,可时日渐久,人心总归是软的,磨久了,总会有所变化。

    正始帝正是看到了这变化,才甘愿再等。

    然这食髓知味的贪婪,有时不仅折腾着莫惊春,更折腾公冶启自身。

    老太医劝说道:“陛下不如养些活物,可作分散心神,说不得,还能练习一下克制的能耐?”

    正始帝面无表情地说道:“寡人为何到现在都没杀了你?”

    老太医讪笑。

    待他去了太后宫中坐坐时,太后却是抱来了一只狸奴。

    那只狸奴,其实就是之前太后带去长乐宫的那只。

    她确实通身雪白可爱,正在太后怀里呼噜噜踩奶,长长的尾巴甩来甩去,脑袋蹭着太后的手掌,正爱娇地叫着。

    太后:“老太医的医嘱,哀家听说了。狸奴这物,若是稀罕一人,就最爱粘人。皇帝不若带回去养一养,说不得,还能陶冶情操。”

    正始帝:“……”

    正始帝难得哽住。

    他甚时候,已经到了需要陶冶情操的年纪?

    但是太后强求,正始帝也懒得反驳,回去的时候,就将那雪白狸奴带了回去。

    还有一个专门的小內侍负责伺候这狸奴。

    刚来的几天,这狸奴害怕得要紧,上蹿下跳,时常惹得小內侍乱跑。但他是太后宫里的人,殿前都很忍让,也确实瞧着那狸奴活泼可爱。

    再过一二日,这狸奴,就开始熟悉了起来,恣意妄为,甚至跳上公冶启的床榻睡觉。

    帝王甚少在意。

    只是有一日,他夜半惊魂,猛地睁开眼,正有什么东西在啃咬他的手指,皇帝猛地发力,手指几乎生生掐死那活物。

    狸奴爆发一声尖锐的惨叫。

    正始帝半梦半醒间,意识到自己掐的是太后宫中的狸奴,这才撒开了手。

    那狸奴跑得不见踪影,唯独那条尾巴还在帝王眼前晃来晃去。

    一直压抑的帝王在那一瞬彻底不耐烦,手指克制地紧握成拳,却是痉挛得发白。黑沉的眼底透着暗红,似隐有狂躁。别说是克制,他都几乎要翻出宫去。

    这是近来吃药无法缓解的药性,要压过去,便少说等到下个月换药。

    理智上清楚这是必经之路,可眼下正始帝却一腔躁火,性情暴躁。

    演武场的武师傅都被他打怕了,暗卫里最高强的几个是绝对不敢跟他动手,正始帝如困兽之斗,在又一次差点弄死那只狸奴后,面无表情地将可怜的动物提了回去。

    这狸奴虽然被养得膘肥体壮,但险些赴死的两次遭遇让她头也不回地奔向太后的怀抱。

    正始帝:“这东西再养在寡人那里,就真的要死了。”

    被他抽筋扒皮,拆骨分尸,再埋入地底。

    正始帝并非在开玩笑。

    太后感受着帝王那若有如无的暴躁杀意,不自觉地说道:“莫惊春呢?这几日,他未入宫?”

    正始帝的脸色更为阴郁,“莫飞河和莫广生回来后,他无事不再入宫。”

    “掩耳盗铃。”太后嗤笑了声,“不做,难道便不存在?”

    正始帝敛眉,这倒不是。

    莫飞河老道沉稳,莫广生狡诈多思,耳闻不如眼见,如果莫惊春频繁入宫,说不得也要被他们看出来。

    这是莫惊春最恐惧的事情。

    他不愿的事情,正始帝也不强求。

    ……当然,只在一些事情上。

    正始帝沉思,相较于从前,他似乎变得心软了?

    太后不紧不慢地说道:“如果你想见他,那就去罢。”

    正始帝:“从前太后一直拦着寡人跟前,怎么如今却是变了性?”

    太后:“你从前若是早早说了他的重要,哀家会拦着你?好在你不至于为了一个男人,将家国天下都倾覆,不然,哀家都要怀疑,当初生下你的时候,是不是忘了再给你长长心。”

    正始帝哑口无言,其实,大概,那个……

    他沉默了,没在太后面前说什么。

    但皇帝的异样,在殿前不是秘密。

    正始帝时常来往演武场,武师傅已经无人能够助他,最后迫得是柳长宁亲自下场。可怜他刚刚伤好痊愈,被陛下特赦回来,就要面对这样的痛苦。

    但是柳长宁之前能身兼宿卫首领,自然也是个武艺天才。

    有了柳长宁做打手,正始帝便好过了些。

    陛下将这狂躁的压力发泄在演武场后,朝上朝下的事情便安稳。但老太医的脸色却一天比一天难看,直到有一日,老太医诊脉后无奈地说道:“陛下最近如何?”

    正始帝淡定地说道:“无碍。”

    除了锤炼的时间长了后,倒是无感。

    从前听莫惊春说过他借用练武来发泄的说辞,倒是真的有用。

    老太医却沉着脸色摇头,认真说道:“陛下,臣觉得您的脉象,并不比从前要好。”他已经调整过药方,不该毫无变化才是。

    正始帝平静地说道:“或许是诊断有误呢?”

    老太医沉声说道:“陛下,臣虽无用,到底还是有能为,还请陛下说个清楚。”

    正始帝看了眼老太医,手指在桌上敲击了几下,不知是在沉思,还是在犹豫,顷刻后,帝王才不疾不徐地说道:“自打服药后,确实互相融合,也的确……是除了那一回后,并未真的暴动。

    “不过寡人时常会听到一些古怪呓语,甚是吵闹。”

    他的声音冰凉从容,仿若真的不为此所困。

    老太医脸色微变,追问这症状从何而来。这人一旦上了头,便是不管不顾,也不怕正始帝一个恼怒咔嚓掉了他。

    但正始帝既然说了开头,也不会隐瞒结尾,便也说了出来。

    持续时间不短,至少得有几个月。

    正始帝居然能生生忍到现在!

    帝王漠然说道:“不是什么大事。”

    老太医可要拍案叫绝,这都不叫大事,那什么才叫大事?!

    这等幻听出现,可算不得好事。

    老太医冥思苦想,突然说道:“陛下这些时日,还是没去见宗正卿吗?”

    正始帝诡异地斜睨他一眼,“说这些作甚?”

    “上回陛下说道,在宗正卿身旁能睡着。”老太医言辞凿凿,“如果陛下这一回不是骗臣的话,那岂不是说明,您的幻听,在宗正卿身旁会消失?”

    正始帝屈指揉了揉额角,脸上面无表情。

    良久,“不成。”

    正始帝肃然说道:“寡人对自己倒是有几分知晓,如果真的靠近子卿,他必然讨不到好。”那种蠢蠢欲动的恶念一直蛰伏在他的皮肉下,自打帝王压抑开始,就从未停止过咆哮的挣扎。

    在看到和莫惊春的曙光前,正始帝不想妄动。

    老太医无奈在心里感慨。

    他在皇家沉浮二十来年,对皇室内的事情看得太多,就算是正始帝的父亲永宁帝,脾性再温和淡定,也做不到一生一世一双人,如今正始帝这桀骜暴躁的脾气,居然还有生忍下来的一日。

    就如同凶兽被驯服,被安抚。

    可正始帝的疯性是发自骨髓皮肉,不是纯粹靠忍,就能奏效。

    眼下陛下是压得住,可要是一日暴走,后果不堪设想。

    老太医也顾不得去说陛下的隐瞒,而是说道:“如果陛下当真……那多多接触,还是有用的。”

    正始帝睥睨,不耐地说道:“寡人说的话,老太医是没听进去吗?”

    老太医镇定地说道:“臣自是听到了,也正是因为臣听到了,才会有这样的劝谏。陛下,堵不如疏,再压抑下去,臣怕您会失控。”

    正始帝嗤笑了声,戾气隐在眉间,乖戾地说道:“作甚那么害怕?如果寡人变成个疯子,不正顺遂了那些人的野心?”

    提到这里,老太医就不敢说话。

    自从交泰殿被烧了后,这样的试探层出不穷,如果不是刚刚料理过宫廷,再加上太后让渡的权力,还说不得会如何。

    自古以来,前朝和后宫都是紧密相连,不少权贵世家在宫中确有眼线,这都是心知肚明的隐秘。

    只除了东宫。

    那是围得最水泄不通的地方。

    而正始帝登基后,便是整个后宫,都仿佛被划入了地盘范围,容不得外人窥伺。如今已经做到筛无可筛,外人也无从下手。

    老太医:“……前朝的事情,臣不懂。但是陛下和宗正卿,却还是要见面。”老太医这再三劝阻,正始帝多少听进去了一点。

    不然,他为何会在外狩猎时,听到莫惊春带着莫广生几人去了京郊别院后,会快马加鞭带人赶过去?

    倒是让他意外知道了莫广生……怕是知道内情。

    数日后,正始帝在练武场上下死手的时候,莫广生沉浸战场多年的杀意刺激着帝王敏锐的感触,黑沉沉的眼底一闪而过张扬的猩红,暴戾的快意在体内徘徊,在皮肉冲撞里低低愉悦。

    他想要血。

    帝王握着长刀,冰冷无情地扫过莫广生。

    满眼都是血红。

    喉咙,胸|前,下|体,小腿……一个个弱点被扎人的视线擦过,莫广生皮糙肉厚,习惯了敌人的窥伺,却没有留意到正始帝的眼底,只剩下纯粹生与死的狂躁。

    愈战愈勇。

    嗜血的贪婪亮起,正始帝几乎想要将眼前人活劈撕碎。

    刀光里,眼角余光一瞥院门口立着的人,血红像是被擦掉了一角,涂抹出了莫惊春的形状。

    长刀停在莫广生的脖颈边。

    正始帝低头看着胳膊,挑破的布料漏出个小洞,莫广生还是留了手。

    他心里一阵烦躁,将长刀丢到一边。

    正始帝步向莫惊春。

    一步步,漫天的血光像是倒流,将莫惊春的轮廓变得更加鲜活。他走到莫惊春跟前时,那所谓的疯狂杀性,所谓的血光漫天,消失得一干二净。

    就连聒噪的声音,也再不响起。

    只有莫惊春轻轻朗朗的声音,“陛下。”

    他道。

    正始帝从未说过,其实他喜欢听莫惊春这么称呼。

    只是这称谓总显得冷漠隔阂。

    他从漫长的思考里抽开身,扯了扯手底的尾巴。

    莫惊春发出哀哀惨叫。

    “陛……下……”

    瞧,同样低柔的声音,此刻如此魅惑。

    狸奴尾巴确实不如兔尾敏|感,毕竟这么长,又这般毛绒绒,光是梳下来的毛毛,都可以捧在手心里。

    这是一条多么活泼,多么乖顺的尾巴。

    尤其是在侵入的时候,能看到这尾巴可怜兮兮地僵直,然后软绵绵地搭在公冶启的手腕上。像是推拒,又像是可怜兮兮的欢迎。

    就跟此时此刻的莫惊春一样。

    他的声音里,欢愉夹杂着痛苦,尾巴被迫落在公冶启的手里揉搓,实在可怜。

    狸奴尾巴,掐掐尾巴尖,能够换来一颤。

    再摸摸尾巴的根部,那更是全然不同的感觉。

    莫惊春止不住哆嗦。

    但更让他难受的,还是身前,他挣扎着,无力地试图去摘下来,却被公冶启捉住胳膊反扣在背后,笑着压下来,挤到了毛绒绒的尾巴。

    公冶启:“夫子的声音,有点响,要是被人听到了,可怎么办?”

    莫惊春要死了。

    他不知道公冶启究竟在发什么疯,将他前头给堵住了,美名其曰是在帮他养米青,然后自己倒是快乐,活活让莫惊春挣扎了几回,也求脱不得。

    公冶启漫不经意地揉搓着尾巴,那细细密密的颤抖,跟着每一次而动弹。

    他眼前一亮,想出一个快活主意。

    帝王笑眯眯地贴在莫惊春的耳边,低低说道:“夫子,你说,这狸奴尾巴,这么多毛发,要是一起……是不是比羊眼圈还有趣?”

    莫惊春压根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但很快,他知道了。

    那浑身发麻的瘙痒,几近让他昏厥过去。

    …

    屋里在半夜叫过一回水。

    是卫壹抬进去的。

    那时候,莫惊春已经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了。

    很累。

    但这种累的感觉,跟从前不一样。

    从前正始帝是巴不得榨干莫惊春,可是这一回,不知他究竟是哪里来的主意,轻揉慢捻也就罢了,还让莫惊春来回挣扎了无数次都不得解脱,每一次的攀登都让他痛苦不已,分明出不去,还硬要推上去的极致,简直比从前还要令人恐惧。

    莫惊春连吃水的力气都没有,最后还是陛下嘴对嘴喂了他几口。

    咬烂的被褥被丢了下去,新的床褥铺了上来,莫惊春躺着哪里都不舒服,还不自觉地想要去摸身后的尾骨,那里可真是被折腾够呛,但是眼下尾巴已经消失不再。

    子时过去。

    莫惊春无力哑声地说道:“……陛下,睡不着?”

    正在给莫惊春擦手指的正始帝坐在床边,轻笑道:“子卿怎么这么敏锐?”

    帝王不是睡不着。

    只是梦里是无穷尽的杀意,为此,他让任何伺候的人都不要近身。

    他虽然不在乎,但也不乐见随随便便就梦中杀人。

    “……可上一回,在东府的时候,陛下睡得很安稳。”莫惊春勉力地说道。

    正始帝笑了起来,“上一回,我将你折腾得半死,怎么还有心力去注意我?”

    莫惊春不必脸红,因为他本来就已经全身通红,每一处都被帝王细致地品尝过,连羞耻心都被迫丢掉,才能哀求着得到最后的解脱。他听到正始帝的话后,倦怠地垂下眼皮,慢慢说道:“身旁睡着的人,究竟是平静还是痛苦,臣不至于分辨不出来。”

    正始帝没有立刻回答莫惊春的话,他只是伸出手摩挲了下莫惊春发红的眼角,“为什么又称我为陛下?为什么又自称臣?”

    莫惊春别开头去,只给正始帝露出一双红通通的耳朵。

    就连这耳朵,也有着浅浅的咬痕。

    尽管明日,这浅淡的痕迹就会消失,但不可否认,这极大满足了正始帝贪婪的心思。

    莫惊春只听到正始帝低低笑了几声。

    不吵。

    甚至连屋外都不会听到。

    但是很高兴。

    非常、非常高兴。

    正始帝收敛笑意,淡笑着说道:“寡人每夜都会在梦中梦到一些画面。”他的手指在莫惊春的墨发里穿梭,即便是在谈论如此血腥的事情,也带着浓浓的笑意。

    “寡人杀了很多很多人。”

    他已经记不得梦中人究竟是什么模样,却记得那永无休止的杀戮与哀鸣。求饶与惨叫不能安抚公冶启,反而让他更为暴戾嗜血,充满着无尽的渴望。

    “梦的次数多了,多少影响到了睡意。”

    莫惊春的手指无力地搭在公冶启的手腕上,这轻轻的力道,就跟方才还在的那根尾巴一样柔|软无力,仿佛轻轻用力,就能立刻拗断这一截手腕。

    正始帝在梦中杀过太多人,甚至比屠户还更清楚骨骼脉络,清楚如何一刀捅进去,人还会吱吱惨叫,却不会死。

    翻腾涂抹出满地的血红,煞是好看。

    帝王的手指又被莫惊春的手指捉住,他便低头看着他。

    莫惊春分明已经没什么精神,却还是强自提神,费力去握住公冶启的手指。

    痉挛颤抖的手指被温热的手掌包住。

    公冶启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莫惊春便也见着那勃然的杀意逐渐平息下去,手指的颤抖也逐步停了下来,最终反客为主,将莫惊春的手指包住。

    陛下兴奋过头时,手指总是会忍不住发颤。

    那是一种极致掠夺的杀意。

    莫惊春感受过无数次,绝对不会有错。

    而上一回的感觉,犹是今日演武场。

    莫惊春倦怠地说道:“老太医的药,没用吗?”

    正始帝并不在意,另一只手卷着莫惊春的长发,淡然说道:“治标不治本,我是什么模样,难道夫子不知?”

    改不了的本性,变不了的疯狂。

    正始帝从未变过。

    没有用这三个字,比什么都可怕。

    莫惊春很累。

    半睡半醒间,他还是将公冶启拖到床上。说是拖,其实更像是公冶启泄力让他施为,于是两人就在床榻上滚做一处。

    莫惊春抬手盖住公冶启的眼,淡淡说道:“睡吧。”

    这是莫惊春的床榻,更别说他们刚刚还做过那事,整个床榻上都是他的味道。除去那些隐隐散去的腥臊外,便是莫惊春身上那似有似无的香气。

    公冶启看着眼前的黑暗,好像真的就这么沉浸梦乡里去。

    莫惊春微蹙眉头,听着帝王的呼吸变得平静,方才软下劲来,趴在他的肩头想了一会,只是他精神也是困倦,倒是也想不出什么,不多时,还是沉沉睡去。

    莫惊春醒来的时候,床榻上已经没人,但是他的床头摆着一株折断的花。

    那花看起来异常眼熟。

    莫惊春坐起身来,捻着这朵花看了看,突然升起无奈的感觉。

    这不就是他之前养在外面的花吗?

    那盆花好不容易才在秋日长出了几朵菊花,眼下这是借花献佛?

    该是他的花,岂不也是他的花?

    莫惊春无奈,取着这花下了床榻,换衣裳的时候,留意到后背有着古怪的瘙痒。他冲着铜镜看了一眼,那上头斑驳的痕迹实在不堪入目,莫惊春只看了一眼就立刻别开去,用衣裳将那处盖住。

    昨夜公冶启做得也不多狠,只是憋得莫惊春难受。

    这种控制之法,实在不可多用。

    莫惊春面无表情地想。

    还有,正始帝的情况,究竟如何?

    不知为何,此刻,此时,心口滚烫到发痛,让他不自觉微缩肩头,像是要护住脆弱的地方。莫惊春微闭双眼,这样不可。

    他待公冶启,比之从前,还要退让。

    一步退,就是步步退。

    再退,便毫无退路。

    长乐宫内,帝王愉悦地更换衣裳,同守在身后的刘昊说道:“将柳存剑叫进来。”刘昊回来后,德百自然退去做了该回的位置,不过正始帝用惯了,如今也一同在殿前伺候。

    德百弯腰给公冶启佩上腰饰,总感觉今日陛下比寻常还要高兴。

    等柳存剑进来,得知他带回来的消息,正始帝便愈发高兴了。

    正始帝低笑着说道:“可总算是有了机会。”

    声音里,是难得的畅快。

    …

    翌日,林御史府上,天还未明,就已经灯火通明。

    林御史长相儒雅,风度翩翩,即便是在这般年纪,也还是一个优雅君子,无人在看到他的时候,会不称赞上几句风度如往昔。只是如今他坐在低调高雅的书房,听着大儿子林长峰回禀时,那脸上的狂喜与惊讶的失态不似作假。

    “确是如此,阿耶,确实是找到了!”

    “好!”

    林御史拍案而起,高兴地来回踱步。

    “你们的行动,可还有旁人发觉?”林御史立刻想到这点。

    林长峰摇了摇头,“您知道最近京城内就跟疯了一样,大家都是一般的作态,很难发觉痕迹。不过,如果有人突然有了别样的反应,肯定会被猜出来。毕竟这东西,确实有些明显。”说到这里,他还有点迟疑,“而且儿子觉得,那藏书的数量有些奇怪。”

    林御史看他,“哪里奇怪?”

    林长峰:“找到的部分,肯定没有传闻中那么多,甚至顶多只有十分之一。”他们是在一处老宅子里找到的。

    这已经不是第一处被盯上的,许多类似这样的宅院,都被一一挑选了出来。

    那宅子在十几年前被买卖过,如今买主不知是谁,但是据牙人说,这房子已经空置了十来年。

    循着踪迹,他们居然真的在其中找到一处破旧的库房,那里面沉沉压着二十来个箱子。那些箱子破旧不堪,打开后,里面居然是包着油皮纸的书籍竹简。

    最开始找到的家丁都几乎震惊了,回禀林长峰后才慢慢冷静下来。

    林长峰自然也是高兴,但是二十几个箱子的数量,铁定是不对劲。

    林御史淡淡说道:“狡兔三窟,当初窦何明就是个聪明人,他怕是早就知道自己要死了,既然逃不过家里兄弟的算计,还不如让这些藏书跟自己一块陪葬,倒也是个心狠手辣的。”

    林长峰摇头说道:“再是心狠手辣,也比不得窦何唯,他作甚要亲自动手?还给私生子看了行踪去。”

    林御史瞥了他一眼,冷笑着说道:“他哪里算是心狠手辣,分明是优柔寡断!早几年就能断绝的证据,居然活生生留到了现在,简直是给陛下送把柄。我看是从窦家进京城的那一天,窦氏就一直被陛下盯着了!”

    林长峰知道刚才的话触犯到了阿耶的禁|忌,便低着头不说话。

    自打林御史将三妹开除族谱后,他们娘亲就憎恨林御史的狠毒,每天就只顾着吃斋念佛,吃足都在小佛堂。

    林御史和林夫人老夫老妻这些天,还是头一回被老妻气得够呛,从此落下了心病。

    知道听到什么心狠手辣,便要先行发作。

    要他说,阿耶的做法虽然确实阴毒了些,但也是为了整个林家。之前陛下那劲头,若是真的追根究底下去,对谁都没好处。

    妹妹和妹夫确实可怜,但也没法子。

    他们出生就是世家子,拥有了世家的权贵,也需得维护这个世家。当初之所以看中许尚德,是因为他背后的人脉,也是为了拉拢王振明。不然区区一个状元,怎么值当一个世家女下嫁?

    林御史沉声说道:“东西既然找到一部分,就说明藏书真的在京城,将东西全部带出去。而后再徐徐图之。”

    林长峰蹙眉说道:“窦何唯虽然被带进大理寺,但是窦何童还在外面主持。如果我们将东西运出去的话……那就要和窦氏撕破脸皮了。”

    林御史背着手,阴冷地说道:“本来就是私下运出去,谁会知道。更何况撕破脸皮又如何?陛下对世家蠢蠢欲动,这本就是该合力同助的事情。如今我等帮着窦家找到了藏书,不过是替他先收藏起来罢。等平安了,一年两年过去后,自然会还给他。”

    林御史自然不会做出真的完全霸占的举动,但留足时间誊抄,不就将窦家藏书换了一个名头吗?

    如今天下之大,虽然已经有了造纸术,可书籍还是昂贵。

    如果不是朝廷推广公学,很多贫寒子弟压根读不起书。

    而即便是朝廷,翰林院的藏书,也绝对没有任何一个世家的藏书多。这就是他们的底蕴所在,莫怪林氏贪婪,而是知识,就是命|根!

    当初世家能用这个卡死朝廷的人才举荐,时日渐久,科举便用后起的浪潮告知世家,泛滥的学识,对世家的根基是何等侵害。

    林御史的吩咐,林长峰自然听进去了。

    等他要离开去办的时候,林御史又突然叫住他,冷冷地说道:“还是没找到她的行踪吗?”

    林长峰面露苦涩,“三妹去的是广德寺,但是儿子确实没找到她的身影,就算是其他几个寺,却也是没有。广德寺的主持说道,或许是人已经……”

    林御史的脸色阴沉,也说不出是担心还是在犹豫。

    “罢了,当时她怀有身孕,是你娘亲眼看着走近广德寺的。怕是难产……”

    林长峰以为他担忧许夫人的安全,便附和了几句。等到他离开后,林御史在屋内来回踱步,自言自语地说道:“如果不是她的话,当初那些留下来的东西……”

    怎么会不见了呢?

    许尚德咬死没说的东西,要是被公告天下,那才是要命的事情。

    那才真真是将世家的颜面扒下来踩。

    那让苏杭百姓骂得群情愤慨的贪污,一直都有着世人眼中高洁儒雅的世家插手,王振明更是从一开始就跟他们眉来眼去,许多事务,不过是彼此心知肚明罢了。

    他看着外头的天光破晓,把玩着两颗核桃,开始摇头晃脑地担忧起来。

    不知林长峰能不能将东西好生安置出去?

    数日后,正午,日头高照。

    几个商队正慢慢地挪到了城门口,正打算给关文查验,守城的士兵看了看他们那鼓鼓囊囊的行礼,问道:“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为首的商队头头赔笑说道:“都是一些买进卖出的东西,官家要是不嫌弃的话,也可看看。”

    那自然是要查。

    但是这商队给的钱足足,他们队长和这个商队头子又是认识,检查起来就敷衍了许多,只是大致翻开来看了下表层,只看上面都压着些例如棉花等东西,便重新放下布条,摆摆手,这就是示意过去。

    看着都是轻便的东西,但是车辕很深,滚过去的时候,压着地面两道异常鲜明的滚痕。

    咔嚓——

    非常不巧的是,就在车子再度滚起来的时候,也不知道内部究竟是如何摆放,竟然是那么凑巧,好几个东西从车上滚了下来,直接“啪——”一声摊开在地上。

    士兵低头一看,那赫然是一卷竹简。

    再是无知的人,他都听说过最近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他当即脸色大变,厉声喝道:“停下!”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仅吓到了车夫,也吓到了城门附近的百姓。

    这些百姓来来往往,甚少听过守城士兵如此严肃。

    对他们来说,守城的人就是每天都能看到的,是摆件,是人,还是泥塑,看起来都没什么差别。但是这一声暴喝,却生生将周围人的视线一同看了过来。

    “这不是商队吗?”

    “难道是查出来里面藏了个人?”

    “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有能耐,为何不去写话本?”

    “胡说,肯定是藏了什么宝贝!”

    有个读书人揉了揉眼,盯着地上士兵正在弯腰捡起来的东西,突然大声说道:“那东西是不是竹简?”

    除了与他一同出来的读书人立刻去看,其他百姓都是茫然,还有的还在问竹简究竟怎么了,这又是什么东西云云。

    读书人耐心解释,“竹简就是竹片做好的书籍,不是所有书籍都是那种白纸做的,许多年前,大家都是在竹片上落笔。”

    从前记录的书籍和现在,是全然不同的两种味道。

    “那些人运走的其实不是货物,而是书籍?!”

    有人总算是明白过来,吃惊地说道:“那岂不是偷偷在运的?”

    也有人说:“怎么就叫偷偷呢?没看过有人卖书吗?说不得这就是商队主人买下来的古书呢?”

    读书人的朋友总算回过神来,厉声说道:“不可能,绝无可能!最近半年,小生走遍了整个京城书铺,都没有哪一家愿意出售古书的。谁家是傻子,愿意将如此昂贵可以传世的东西卖出去?那须得是个蠢物!这东西……我敢肯定,这东西,肯定就是最近纷纷扬扬的窦氏藏书!”

    随着这读书人朋友笃定的一句话,一直围在身边听八卦的众人哗然,忍不住一个个去瞧城门口的情况。

    果不其然,那原本要被放行的商队被重新扣押了下来。

    然后守城士兵开始检查后面的商队,也不要他们的通关文书,就一车车查过去,今日五六个车队,分属不同的商行,结果居然查出来二十来箱的东西。

    这个结果一出,就连守城的士兵都不敢怠慢,连忙让人送信去京兆府。

    京兆府尹原本最近就因为坊间流传的流言蜚语而苦恼,没想到城门那边又给他来上这么一出,当即吓得他拍马赶到。

    京兆府尹不是一个人去的,他甚至还去翰林院请了两位老翰林出行,与他们一同前往城门。

    老翰林听说这回事,倒是欣然应允。

    张千钊也允了。

    不少消息灵通的人都急着往北门去,等京兆府尹赶到的时候,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这堵在城门口成何体统!

    京兆府尹立刻叫来官府衙役和守门士兵一起,将看热闹的大家都散去。

    这城门本来就是要进出的地方,怎可以堵在这里!

    然后再请了两位老翰林进去,捡着那几卷掉下来的竹简来检查。两位老翰林来时,也不过怀揣着看热闹的念头,万没想到真的确有其事,什么都没准备。

    在看到衙役和士兵拿着手指头在捏那竹简,当即心痛得捶胸顿足,小心翼翼地用手帕裹住手指,这才抢过来检查。

    当他们小心翼翼地打开其中一卷,自右向左,自上而下看起来时,他们的两眼发直。

    藏书会成为世家的藏书,便是藏书本来就有价值。

    这些藏书未必是来自于窦家本身,或许是这么多年或是抢夺,或是买卖,或是收集而来的东西。

    有些古籍的价值甚至不在于书文的内容,而在于本身的字迹。

    就如同他们现在打开的这一卷。

    那是一种逐渐失传的书写方式,这种行文写字异常美丽,却需要太长的时间练习,同时比划复杂,不利于传播。

    所以时日渐久,就被逐渐抛弃。

    可论字之美,无人敢质。

    两位老翰林看着这优美的文章,恨不得将眼睛黏在上面。

    太美,太美!

    他们激动得呼吸都急促起来,立刻看向商队被压着的地方。京兆府尹在旁边等候多时,他也看到了那竹简上异常优美的书写,正是吃惊的时候,眼看这两个老翰林总算有了反应,连忙上前一步说道:“请问二位,这样的卷宗,会不会是窦家的藏书?”

    翰林院的许多老翰林都是不参与政务,只是一心做学问。

    他们自然也仰慕世家的一些传承,辨认过不少印章。只见其中一人伸手点了点这竹简最后的落款,笃定地说道:“我从前曾有幸借阅过窦家的藏书,他们所珍藏的书籍上,或多或少都有着他们本家人的印章。这个痕迹,便是证据!”

    京兆府尹心里有数,大笔一挥,直接让人将东西拖到大理寺去!

    什么,你说大理寺只是断案的地方?

    那不巧,京兆府最近事务繁忙,实在是承不了这样的大事。

    这倒不是京兆府在逃避责任,而是他们压根就不想掺和这危险的事情。如今整个京城闹得风生水起,他们这京兆府说是是管着整个京城,可谁不知道,他们其实也是蛮受气的。

    毕竟京城这么达官贵人,他们不管怎么管,都是落不到好。

    尤其是今日这事,还不如全部都推给大理寺。

    薛青收到消息的时候,人和东西,都全部在门外。

    还附带两个钻研得醉生梦死的老翰林。

    赶都赶不走!

    城门口引起的风波,再加上大理寺的闹剧,让京城一下子就知道,当真有人找到了藏书!如果不是刚好在城门口这个意外,这东西居然就真的给人运出去了。

    薛青是铁面无私,但也不是什么烂摊子都爱收拾。

    这些藏书出现在大理寺,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

    大理寺将商队全部都抓起来,然后剩下的那些藏书,都派人连带着那两个老翰林,全部都给翰林院送了过去。

    张千钊猝不及防接手这个烫山芋,在第二日朝廷上,被十来个朝臣围着,实在苦不堪言。

    他倒也想将东西送出去,可是京兆府不肯接手,放在翰林院……现在那批老翰林真看得醉生梦死,要是动了,怕是要跟他拼命!

    可张千钊能如何?

    难道他不喜欢,不想看吗?

    偏生是这样烫手的事情。

    莫惊春看着张千钊被围攻,难得出来说了句话,“诸位还请听本官一言,眼下这批藏书是否是窦家藏书还未确定,就暂且交给翰林院又如何?至少翰林院那些老翰林们,怕是比起常人更精通保养书籍的办法。

    “而眼下,最是要紧的,便是找出究竟是谁找到了藏书,还有,这批藏书最后应该如何处置的问题。”

    莫惊春说完后,薛青也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

    “原本按着律法,主动交还官府的,可得一半的份额。可是这偷偷运出去,却不是官府鼓励的行为。昨日,臣与刑部侍郎一同审过此案,这些商队虽然分属不同的商行,但他们接下的是同一个人的委托。”

    刑部那边也有官员出列,欠身说道:“大理寺卿说得不错,如今犯人,已经有苗头了。”

    主动归还,那叫好人。

    但是偷偷运出去,那就是犯人了。

    莫惊春看那些人总算静了一下,方才又说道:“如今既然出了这样的变故,若是找到了人,不如再查查,东西当真只有这么多吗?”

    他的话刚落下,登时有不少人看向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新任侯爷。

    莫惊春微微笑了笑,平静地说道:“这数量,可对不上。”

    一石惊起千层浪,说不得,这里头还内有隐情!

    莫惊春顺着正始帝的意思,让局面显得更加混乱,与此同时,站在前头的林御史脸色铁青得可以。但也只是一瞬,他又恢复了从容,他踹在怀里的手正紧握成拳。

    好歹当初这些人,是藏在暗处。

    虽然这一回说不得要抛弃,但不会连累林家。

    又三日,薛青在朝上施然然说道:“陛下,臣已经有了眉目,正在案首。”

    他所写的文书,已经递了上去。

    正始帝高坐台上,慢悠悠地捡起最上头的一本看了起来,片刻后,他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似笑非笑地看向林御史,“林御史,这贼喊捉贼的味道,感觉如何啊?”

    林御史脸色微变,出列欠身,“还请陛下明示。”

    正始帝幽幽地说道:“明示?若是寡人明示,你岂不是要当庭自刎?自己看看罢。”他厌倦地将文书丢了下来,砸在了林御史的肩膀上。

    这行为甚是侮辱,但是陛下那厌恶的口吻还有不满的表情,让许多人压下了心里的想法,只一心去看林御史。

    林御史打开薛青所写的文书。

    薛青的笔墨不如他人之犀利,反而中正平和,寥寥数笔,就已经写出了结论。

    林御史扑通跪了下来,哀声说道:“臣有罪!”

    莫惊春在听到林御史这话时,一下子猜到了林御史要作甚。

    果不其然,林御史哭诉着他教子无方,竟然闯出了如此大祸,昨夜回家,方才得知此事,原本今日上朝,便是为了此事云云。

    话罢,林御史还真的从袖子里拿出一份折子,由刘昊转交给正始帝。

    帝王按下这奏章,并未立刻打开,“没想到林御史惯来是公正无私,就连自己的子女,也从不偏袒。”

    林御史沉声说道:“自当如此。”

    正始帝眉宇潜着少许戾气,屈指敲了敲这份文书:“罢了,先起来。你是御史台的长官,但是这一次的事情,既然与你有关,而这已经是第二回了……林御史还是暂且在家中休息几日,等此事平息后,再来决断,如何?”

    他这是让林御史回避此案。

    帝王看着是在询问意见,其实压根就没打算给林御史说话的机会,而是侧过头去,和刘昊说了几句什么,中侍官便欠身出去。

    谁也不知道刘昊去做了什么。

    但是在这十分寂静里,林御史只能生生忍下。

    他心里只有愤怒和奇怪,更有满腔对着林长峰的怒火。如今这结果,是预料中更坏的一面,但也不至于最坏,只是暂时被剥夺了权力,但还有可能。

    然这一次运出城的力量,全部都是暗桩!

    既然是暗桩,便是在林氏内部,也没有多少人知道。

    大理寺究竟是怎么查出来的?!

    难道……当初许尚德死的时候,与谁说了什么……比如……

    林御史垂眸。

    ——莫惊春。

    他是在许尚德死之前,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

    莫惊春除了在交泰殿曾经展露过峥嵘,此前,之后,再未表露过任何独特。

    当日莫惊春和公冶启的交锋,不少人看在眼底,只以为两人暧|昧。可随后除了一段时日莫惊春频频入宫后,直到最近,却是再无别的迹象。

    陛下封赏莫家一门三侯爷的时候,更多人以为的是两位大将军封无可封,所以才将这不起眼的莫惊春也提拔了起来。

    大多人观察到这里,便放弃了。

    林御史也是如此。

    可是如今他再看莫惊春,却总有种他老道深沉的错觉。

    难道他之前,真的一直看走眼了?

    林御史究竟是怎么想的,莫惊春是半点都不知道。但他回到宗正寺的时候,却遇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在他的书房,有一位王爷正在等候他。

    莫惊春刚进门的时候就得知了这个消息,但是直到他走进去,看到坐在轮椅上的秦王,却还是忍不住诧异。

    莫惊春恭敬地行礼,秦王却笑着说道:“莫要多礼,你这般,我却是没办法搀你起来。”

    秦王是个温和的王爷,他在朝中上下的名气甚是不错,听说从前更是曾经结交了不少三教九流的朋友,是个不拘礼节的人。

    但是这几年,秦王府上并无要紧事务,在莫惊春任职这几年里,秦王除了每年照例准备的人口,田地,还有宗亲的情况外,压根无需和宗正寺打交道。

    秦王的出现,是意料之外。

    莫惊春:“不知王爷大驾光临,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臣下?便是如此,也可直接叫臣登门拜访便是,怎可劳烦王爷亲至?”

    秦王哈哈大笑,“都是这把老骨头了,出来活动活动筋骨,也是必须的。本王不比年轻时候了,再窝着,岂不是骨头都要酥了?”

    莫惊春淡淡笑着。

    他和秦王聊了几句,方才进入正题。

    他万没想到,秦王居然是亲自登门,来给他说媒的。

    莫惊春这一惊吓,是真的险些将茶杯颠覆了。

    秦王给他说亲的对象,其实是康王的小女儿。

    康王虽然有些荒诞,到了这个年纪,膝下还有十来岁的郡主,可这小郡主也确实生得如玉如珠,可爱至极。

    康王宠爱得很。

    这样一位郡主,莫惊春确实曾经听说过。

    尤其是这本来就是宗正寺负责的范畴,他怕不是将所有宗亲的家谱都背了下来。所以他也知道,这位小郡主因着康王的宠爱,如今已经年岁十八,却还未嫁出去。如此看来,倒是和从前徐素梅一处说媒有些相似,但是最紧要的却是康王的态度。

    从前康王不许,是觉得旁人配不上自家女儿。

    而莫惊春曾经救过他一命。

    交泰殿的事情后,康王府的人至少上门了两次,回回都是重礼。因为打着报恩的说法,莫府也无法推拒,此后康王府和莫家的走动也算不得少。

    只是莫惊春谨记着陛下不喜康王的事情,一直没有太过亲切。

    而徐素梅无需莫惊春提点,对康王府的应付也甚是周到。

    且不说莫惊春的本心,就凭着正始帝对康王的态度,他都不可能应下这门婚事。

    但最是要命的是,康王居然会请了秦王来说项。

    这也让莫惊春明了,为何秦王选择登门的地方是宗正寺,而不是莫府,这无疑是为了莫惊春好。

    不管这一次见面会引发什么猜测,至少在宗正寺,多数是与公务利益相关,还不会有人一下子想到结亲这样的私事。

    秦王见莫惊春眼底的明悟,便捋着胡子笑了起来。

    果然是个聪明人。

    莫惊春:“臣如今岁数,却是万万配不上小郡主的。蒙得康王看重,臣不胜惶恐。然此举,却当真不妥。”

    秦王淡笑着说道:“莫家的家风正,无子也不纳妾,外头待莫家的评价,可远没有子卿这般自贬。小郡主的性情敦厚温和,就算对待继女,也绝不会有苛责之举,子卿大可放心。”

    莫惊春:“……”

    他担心的可不是这个。

    莫惊春勉强笑了笑,“小郡主出身高贵,可臣却是有过婚约。如今二娶,未免不公。”

    秦王漫不经意地说道:“这个倒是无妨,将来合墓的时候,总会给徐氏留个位置。”

    莫惊春脸色微变,秦王几乎是清楚他在说的是什么。

    后头的妻子嫁进来,一般都要给前头的妻子牌位执半妾礼,所以继室总是艰难些。而秦王四两拨千斤,却反将这话提到百年后的墓葬去,便是暗指小郡主再如何,也不可能落于从前那个之后。

    且不说世俗礼法如此,小郡主不想低惠娘一头,唯一的办法就是莫惊春休妻。

    ……去休弃一个已经死去的亡魂?

    虽然他们两人并无感情,可莫惊春却也做不到。

    更别说,秦王这步步紧逼,却是硬要莫惊春答应的态度。

    只是莫看莫惊春是个内敛柔和的性格,可实际上他是他强任他强,我自拂山岗的性格,他咬死不松口,就算是秦王拿身份来压,也是无用。

    等到秦王惋惜地说道日后再言时,莫惊春已经浑身冒汗,勉强送走了秦王。

    莫惊春的脸色有些难看。

    等候多时的右少卿进来,看到莫惊春如此,惊讶地几步跨了过来,忙扶住他,“宗正卿,这是怎么了?”

    莫惊春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道:“只是突然觉得,有时候,当真人不可貌相。”就譬如他以为是温和宽厚的秦王,居然也会有这般锐利强迫之时。

    莫惊春和秦王打机锋的时候,为了不落入秦王的陷阱,他当真是使劲了十二分的力气。

    这种感觉,还跟面对正始帝的时候不太一样。

    帝王是一头难驯的恶兽,而秦王,却是一头阴险的老狐狸!

    莫惊春家去,便将此事告知了莫飞河。

    相比较莫广生和莫惊春,莫飞河才是切切实实在官场朝廷扎根了几十年的老人,当莫飞河听到此事时,他的眉头微蹙,抱着茶盏沉默了片刻。

    莫广生和徐素梅都坐在边上。

    徐素梅看了眼公爹,又看了眼莫广生。

    莫广生犹豫地说道:“如果这说的不是康王郡主,倒是个不错的对象。”

    如果有人能让莫惊春脱离正始帝的苦海,他自然举双手双脚赞成。

    可康王的话……

    这老王爷太过荒诞,都这把年纪了,还是贪图美色,闹出来不少笑话。

    有了丈夫说话,徐素梅这才低眉说道:“可是秦王的做法不合规矩,就算男子间说媒,总是简单得多。可却也不曾有过这种压迫的态度。你觉得是好,可你想过没有,一十八岁的小郡主,若要嫁进来,她对前头的惠娘,可是低了一头。皇室血脉,宗亲之女,她如何能应?”

    其实还有别的更深的缘故。

    莫家很简单。

    除了公爹,就是莫广生和莫惊春。

    徐素梅给莫广生生了一子一女,莫惊春膝下一个女儿。这么简单的家世,如果嫁给二郎的是个身份高贵的妻子,那徐素梅的身份就有些尴尬。她不过普通武将女儿出身,算不得权贵,这管家权,是给大房,还是要给二房?

    再有,来个这么个妯娌,是不是往后还得考虑分家?

    徐素梅虽然想得深,但大多也是为了莫家考虑,倒不是独独为了自己的利益。

    莫家根基浅在人口简单,好,也好在人口简单。

    在帝王的心中,不至于结党。

    更何况,徐素梅心中一直忧虑陛下和莫惊春的关系。

    莫惊春疲倦地说道:“秦王的态度不合寻常,语气也过于强势。我猜想康王府上肯定出了什么变故,不然他们不会将小郡主下嫁……”

    “这是什么话?”莫飞河总算开头,却是不紧不慢地瞪了莫惊春一眼,苍老的声音里透着刚硬的力道,“你是莫家的儿子,是如今仅存的侯爷之一,就算小郡主嫁给你,那也是相配的。”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孩儿不想娶妻。”

    “你当真往后都不想?”莫飞河盯着莫惊春的眼睛说道。

    莫惊春颔首,“孩儿只得桃娘一个,足矣。”

    他心知父亲还是想看他再有子嗣,方才会这么说。

    但是男孩女孩,对莫惊春来说都不重要。

    甚至有无子嗣……在没有桃娘前,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莫飞河捋着胡子笑道:“莫急莫怕,既然子卿不愿,自然没有强买强卖的事情。明日,我亲自去康王府一趟。”

    其他数人都讶异地看向他,看得莫飞河吹胡子瞪眼,“这是什么眼神?”

    莫广生犹豫再三,才说道:“您不会是去揍康王一顿吧?”

    他小心翼翼地劝着。

    “康王这把年纪了,怕是禁不住……”

    “康王只比我大三岁。”莫飞河幽幽地看着大儿子,花白的头发丝毫掩盖不了他的威严,蕴含精光的眼睛让莫广生讪笑着移开脸,不敢再说。

    康王那温柔乡里浪出来的身骨,如何能和莫飞河比?

    只是远比莫家这边的处置,这消息更快地出现在皇帝案头。

    长乐宫。

    柳存剑正低声说道:“……小郡主被一名叫邹玉的男子骗得失|身,肚中有了孩子。康王大怒,杀了那邹玉,又给小郡主服了落子汤……但可能药量过重,日后子息艰难。康王盛怒后恢复理智,又是后悔,开始想着为小郡主找一个好归宿……”

    砰!!!!!

    一声巨响,碎裂不断。

    正始帝生生将整个沉重桌案都踹开,身下座椅嘎吱嘎吱响了两下,勉强撑住了这暴涨的力道,却是将整个长乐宫都带进了诡谲安静的气氛里。

    “继续。”

    正始帝阴鸷冰凉地说道。

    柳存剑:“故,他们选中了莫家。一则,莫惊春从前那位夫人的事情,虽然是隐秘,却也不难查,这在他们看来,莫惊春甚有容人之量。二则,莫惊春如今已有侯爷尊位,虽是个闲置,倒也勉强和康王府门庭相配。而且膝下有一女,至少子息不会让人诟病。莫府家风又正,小郡主嫁过去,加之是下嫁,也可高枕无忧。”

    正始帝阴恻恻地说道:“寡人当日怎没杀了康王?”

    柳存剑不敢说话。

    这可不正是莫惊春救下来的?

    倒是没想到,老康王就打着这样的主意来“报答”莫惊春。

    此事,康王甚至连秦王都没告诉,只是舍下老脸,求秦王做媒。而秦王见康王急迫,其实也猜得出来几分,权作不知。

    早几年他欠过康王一个人情,如今不过是来还罢了。

    只是秦王没想到,这样一个轻易的举动,却会给自己招致无尽的祸端。

    正始帝只是坐在那里,狠厉残暴的气势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那张俊美的脸上布满阴鸷狠戾。

    好半晌,他残酷冷静地说道:“寡人要他死。”柳存剑下意识想劝,康王毕竟……却猛地对上帝王暴戾阴森的眼神。

    那眼底再无一丝一毫的情感,唯独疯狂嗜血的杀意。

    这一夜,莫惊春还未睡,就在窗前看到了一封信。

    上面龙飞凤舞,只得“姬府”二字。

    底下,却印了个小小的“启”。

    莫惊春看着这有些胖乎乎的字眼,认得出来,这是公冶启在东宫时用的私印。

    已经许久不曾见。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这信笺上,却闻到了浓重的肃杀味。

    那是从正始帝骨髓里,便挥之不去的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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