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身体虚弱和情|事让莫惊春在醒来后又昏睡过去, 烧得一塌糊涂。连日的高烧让他的身体跟个小火炉一般,直到两三日后才恢复了清明。
右手的伤势被换过几次药,身下也在他毫无意识的时候上过, 等莫惊春再次醒来, 已经是半下午。
他迷迷瞪瞪地看着床帐。
是他家。
他回到莫府了?
莫惊春颤巍巍地坐起来,右手一个不慎使劲,疼得他一抖又砸在床榻上。
“郎君——”
一个陌生的声音急急响起, 人也猛地从门边窜过来搀扶住他。
莫惊春泰半的身子都靠他搀起来,他侧过去看,哑着声音说道:“你是何人?”
家中何时有了这么一个奴仆?
看起来年纪和墨痕差不多大, 但是长相普通, 甚至有点矮小,是丢到人群里便不会再被看到的人。
他笑着将莫惊春扶正, 又将软枕塞在床头,让莫惊春能靠坐下去。
做完这一切, 他才后退一步, 朝着莫惊春跪拜下来, “奴婢是陛下派来伺候郎君的。”
奴婢这个自称一出,莫惊春便清楚他的身份。
是內侍。
莫惊春头疼不已, 摁着抽搐的小腹低声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宫人道:“奴婢得陛下赐名, 卫壹。”
莫惊春听着这稍显古怪的名字, 平添了几分烦恼, 这一听就是从某种特殊地方调出来的, 让他实在是头疼。可他也不乐见有人一直跪拜着他,还是开口让他起来了。
“……陛下既然将你送来, 我这里也没什么需要守卫的地方, 你跟着墨痕做事便是了。”
待卫壹退了出去后, 莫惊春才慢慢地靠在床头,显出几分倦怠。
身体的高热已经褪|去,还剩下几分气虚发软,原本莫惊春还在担忧他若是晕睡过去后再醒来还是在宫中该有多麻烦,再醒来却是在莫府。
这无疑是一桩好事。
他闭了闭眼,身上的衣裳黏糊糊得难受,他略坐了一会缓过劲儿来,便掀开被褥下了床,摇摇晃晃去给自己换衣服。屏风后的角落摆着一面落地铜镜,他脱去黏糊的衣裳后不经意往边上一看,骤然发现后背布满斑驳的痕迹。
有许多印痕是烙在兔尾附近。
他慢吞吞低头,胸|前就更不必说了,都破了皮,怨不得刺疼得厉害。
莫惊春面无表情,快速换上衣服挡住一身的痕迹。
然后才缓步走回床上坐下。
“陛下的宿疾,你能医治吗?”
【与生俱来,乃是顽疾,只可缓解】
莫惊春大病初愈,不管爱恨都提不起劲,呆呆坐在那里,片刻后慢慢抚上小腹,倦怠地说道:“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多揍他几拳。”
顾忌着他是帝王作甚?
没瞧他将人拆吃入腹还不能够,居然还贪恋着未来长久。
“他说的话,有几分可信度?”
莫惊春慢吞吞地说道。
【经检测,皆为真实】
精怪一板一眼地回答,【建议宿主不要采取逃跑措施,只会引起公冶启暴动】
“不让他暴动,就需得我以身饲虎?”
莫惊春其实是愤怒的,只是这愤怒也与他的性情一般不温不火,看着并不显眼,只有触碰时方才其内部的炙热滚烫。
莫惊春顿了顿,没去等精怪的回答。
他缓过劲儿来后,自去洗漱,便慢悠悠地出了门。虽然身体还是有些隐痛,但躺了好些天总不至于走不动道。
一路去到老夫人房里的时候,巧的是大嫂和侄子都在,老夫人看到他起来登时就落了泪,说是都快被他给吓出个好歹来。
莫惊春哄着老夫人收住了泪,看了眼莫沅泽,方才轻声说道:“老夫人,大嫂,我这里有桩事想与你们说。”
徐素梅机敏,在看到莫惊春的视线时便将莫沅泽打发了出去,就连屋内伺候的人也出了去,只剩下他们三个在。
莫惊春抿唇,“惠娘,当年的孩子,并非死胎。”
此话一出,两个女人脸色便都变了。
老夫人讶异地说道:“当年……不是你亲自给孩子收殓的吗?”
莫惊春摇头:“其实当年去到别庄的时候,庄上已经乱成一锅粥,还是管事的与我说惠娘将孩子下葬后便晕了过去。”没有满周岁的孩子夭折后本就入不得祖坟,莫惊春听了此事虽然隐痛,却顾着去看惠娘。
而后每年,孩子忌日,他都会去庄上祭拜。
葬的地方其实也是好山好水,也有庄家的人时时照料周围,只是没想到……
怕是连里面,都是个空壳。
莫惊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恼得老夫人一拍扶手,气得脸色发红,“莫家与刘家交好至今,他们居然做出这般事情!”
徐素梅蹙眉说道:“子卿,那你打算如何?”
莫惊春慢慢说道:“若是她想回来,自然还是要将她接回来。”那毕竟是他的骨肉至亲,没有丢在外面的道理。
但是刘家也不能就此绕过。
老夫人当即冷声说道:“此事子卿不必担忧,我自是要亲自出马,倒是要看那老虔婆究竟如何应我!”她是当真气急。
刘家便是如此看莫惊春的?认为他会将妻子弃之不顾?更别说惠娘去后,莫惊春身边可有过一个两个亲近的人?
这些年老夫人看在眼里,晓得莫惊春不愿再过那种夫妻相对却各自寂寥的日子,便也一直没怎么强迫他,可如今晓得桃娘的事情,倒是将这几年的气闷都发到一处去了。
莫惊春哭笑不得,“老夫人,刘家的事情,且不着急,只是桃娘……”
他略顿顿,其实他都不清楚那孩子的许多事情。
徐素梅冷静地说道:“赶明我来下拜帖,请几个亲近的人家过来,到时候若是张夫人有意,自然会将孩子带过来。”
如此,也算是循序渐进。
莫惊春向大嫂道了谢。
徐素梅看着子卿在屋内烛火下仍然显得苍白的脸色,心中一动,笑着说道:“道谢可就不必了,子卿莫要再出事才是谢天谢地。你可不知道,我这两回接到宫中的口谕,可真是心里惴惴不安。”
老夫人轻笑一声,“好啦,前头陛下将人送回来时,还赏了个小厮,可不便是说的这事吗?”
莫惊春微顿,“陛下,有口谕?”
老夫人看他,眼底满是关切,“可不是?说是夫子体弱多病,怕是常常多思,又不爱与旁人多言,派个人盯着,往后若是有事,便来与主家说话。”
莫惊春:“……”这不就是耳报神?
不过这听着便也是个说笑的意思,老夫人也没将这埋汰的话放在心上。
莫惊春却是想,卫壹会不会和家里主事回报倒是不一定,倒是宫里那头,却是说不准。
莫惊春得了几日假期,倒是真的安心歇息起来。
翌日,徐素梅送出去的帖子基本得到了回复,再一日,便有几辆香车停在阍室外头,各家夫人带着家里头女郎小子登门,正是一片热闹。
莫惊春没有出去,他正在书房练字。
这并非是他喜欢的事情,可是每每练字的时候,整个人便会认真地沉浸到那种平静的氛围中去。每当莫惊春静不下心来的时候,都会如此。
一张又一张,莫惊春都不知道他写了多少。
胳膊微微抽|搐,他停下来揉|捏了两下,脸上有些怅然。
他没想好要怎么面对陛下。
公冶启此人实在太过偏激执拗,走一步便要算上百步,他那日最后的话语时时在莫惊春心里回响,只怕帝王真有这样的念头,却又觉得实在太早。
帝王今年,不过也才二十。
年轻气盛的时候,便以为一切的事情都能拿在手中,顺心如意。可实际上,这个年岁,不过是一切的开端。
“咔嚓——”
轻微到不能再细微的动静响起,莫惊春猛地抬头。
卫壹已经蹿了出去。
不一会,他手里拎着一个小姑娘进来。
她粉雕玉琢极其可爱,身上穿着粉|嫩的衣裙,双手正攥着下摆憋着一泡泪,要哭不哭的小脸红红的,让莫惊春惊讶不已。
“卫壹,快放她下来。”
莫惊春忙说道。
小桃娘双脚落地,站在原地低着头不说话,但是地上滴湿的几滴水痕却是让在场的大人都看得出来。
莫惊春有些头疼,却又有些敬畏。
缠着白布的右手下意识地摸了摸微鼓的小腹,却猛地弹开,藏在袖里紧握成拳,仿佛丝毫不在意那将要崩裂的伤口。
左手慢慢放下毛笔,白纸上是刚刚写好的大字。
莫惊春的右手虽然受了伤,但是他左右手都可以写字。他示意卫壹退出去,然后绕过桌案走了出来,在桃娘几步外停下来,软着声音说道:“桃娘,你是怎么避开外头那道门的人进来的?”
莫府虽然人口简单,但是莫惊春的书院在前院,女眷宴客的地方是在内院,前院和内院间还是有道门隔开,也有人守着。
桃娘轻声细语地说道:“我让阿袖引开他们。”
阿袖应该是桃娘的侍女。
莫惊春索性蹲下来说话,几乎可以平视她的眼睛,“桃娘,是特意来寻我的吗?”
在家里头,张千钊对他们也是轻声细语,很是温和。在莫惊春平静轻柔的语气里,桃娘总算鼓起勇气来看他。
而这也是莫惊春第一次认真看着桃娘。
桃娘……要是与莫惊春一起出现,便抹不去相似感的那种相近。说不出哪里像,可是看过去,便觉得是一对父女。
“我想见见你。”桃娘的胆子似乎大了一点,“张阿耶,便一直请你过去。然后我藏在后面偷偷看。”小小女郎的声音软得很,带着颤巍巍的害怕与不自觉的孺慕。
莫惊春就这着姿势慢慢挪过去,直到他伸出手,就能摸到桃娘的小脑袋。
“桃娘……”
“你怎么了?”
小姑娘踮着脚尖想要去看脑袋上缠着白布的手,却又舍不得这短暂的相触,带着不可及的渴望。
莫惊春心头微涩,轻声说道:“只是不小心割伤了。”
“……是因为桃娘吗?你在生桃娘的气?”
小小女郎一个害怕,便软乎乎地含着自称。
莫惊春想,那大抵还是与这件事有关,只是不能说给桃娘听。
但他不想骗桃娘。
“确实是因此受的伤,却不是在生桃娘的气。其实我是想问……桃娘想,回莫府住吗?”莫惊春慢慢与她打着商量,“若是桃娘不愿意,那也不怕。若是舍不得张家,也可以一半时间住这里,一半时间……”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具小小的身体就扑了过来。
呜咽着,可怜地说道:“桃娘没有不愿意!”小小的胳膊死死抱住莫惊春的脖子,哭得稀里哗啦。
等张夫人发觉桃娘不见了,和徐素梅寻出来的时候,便在垂花门那头看到单手抱住小姑娘走进来的莫惊春。只见他肩头湿了一大片,苍白俊秀的脸上略显苦恼,在看到她们两人时就跟看到了救星一般。
她们哭笑不得,张夫人上前想要将桃娘抱过来哄,桃娘却死活赖在莫惊春身上不愿下来。
莫惊春无奈抱着她,“罢了,就这样吧。”
到了晚间,磨磨蹭蹭的桃娘还是被张夫人带回去了,即便小姑娘愿意,但大人间要怎么处事仍是需要时间。
老夫人这几日连着去找刘家的麻烦。
她可谓是老当益壮,拄着鹤杖将刘家上下好一通骂,骂得惠娘父母亲自登门谢罪,正巧赶上莫飞河与莫广生回家,听了前因后果,莫飞河又冷着脸将他们赶了出去。
莫广生听了前因后果气得出奇,满府找莫惊春,最后在武场找到了据说在养病的他。
莫广生:“……不是说你身体不适在养病吗?”
莫惊春:“再是不适,睡上好几天骨头都散了,来陪我打一架。”
莫广生稀里糊涂地被二弟拖去陪练。
他可不至于在陪着莫惊春的时候还使出全部的力气,便变着法儿地给他喂招,让他知晓自己的破绽在哪里。莫惊春的身体瘦削,力气不算大,贵在灵活,而且有一股韧劲在。即便是败迹显露,除非万不得已,他是绝不会轻易认输。
莫广生恶狠狠地将莫惊春摔在地上,飞扑过去拧过他的胳膊压在背后,无奈说道:“你再打下去,我就收不住力气了。”
他心下确实有点惊讶。
他之前也不是没跟莫惊春打过,他也清楚子卿的能耐。
比起从前,莫惊春似乎多了几分心气,那不一定是什么来由,却一定让他变得更为坚韧难缠。
莫惊春喘着气,“拉我起来。”
莫广生从原地跳起来,将二郎也拖了起来。
他先去取了干净巾子,而后丢了一条给莫惊春,“怪我。”
莫惊春擦着汗,挑眉去看他,“什么?”
莫广生:“当初我就该阻止惠娘与你的亲事。”
“不是惠娘,也会有其他人。”莫惊春平静地说道,“如今也不算坏。”
“不算?”莫广生捏着巾子,青筋暴起,“你瞧瞧你过的是什么苦行僧日子?就是寺庙里的老和尚都没你这么素的吧!”
莫惊春:“……”
他耳根微红,镇定地说道:“别说荤话。”
莫广生在军营里混出来的,这种话连一成都没有,他恼怒地说道:“不成,我要将刘素打一顿。”
刘素是惠娘的兄长。
莫惊春:“……他不知内情,你还不如打张广林呢。”
至少张千钊是切实知道的。
莫广生头也不抬地说道:“那就一起打!”
莫惊春扑哧笑了出来,眉眼微弯满是笑意。
莫广生一把拢住他的肩膀,叹息着说道:“可算是笑了。”他捏了捏莫惊春的脸,“梅娘说你这些时日很是郁郁。”
莫惊春:“……劳大嫂担忧。”
莫广生嘿了一声,“这么见外,我和父亲常年在外,家里头都是你在撑。是不是我每次回来,都还得对你三跪九叩谢过你的大恩大德呀?”
莫惊春推了他一下,不说话。
半晌,他才慢慢说道:“要走了?”
莫广生扬眉看他,“又猜到了?我和父亲可是今日刚从宫里出来。”就算是朝野也没几个人知道,莫惊春更加不可得知。
莫惊春抿紧唇。
他不愿说,他在和莫广生交手的时候,隐约在他身上感觉到了公冶启的气息。
那让他感觉到一瞬的安宁。
何其可笑,给他带来如此痛苦的人便是帝王,可他偏偏能从这气息里受得安抚。
他摸着小腹不说话。
这时候正始帝会召莫家父子进宫的理由只有一个。
“还没那么快。”莫广生淡淡说道,“秋冬还是不太合适,再等到开春就差不多。估摸着能在家里再过个年。”
年头年尾,这已经满打满算过了整个年了。
莫惊春:“该是陛下的军费筹集差不多,正是踌躇满志。”
莫广生笑呵呵地说道:“我也愿意,若是真要和亲,那我这些年在边关岂不是白干了?”议和不是不行,可这往往也是武将不愿见的。
文官武臣,总有些不同的看法。
莫惊春在家里歇到最后一日时,桃娘的事情总算有了个结果。
桃娘愿意回家。
这之后如何登族谱,与外人说明便是另外的事情。
其实见过桃娘的人也不多,京城习惯在女郎十岁出头才会带着在外走动,这一回若不是徐素梅邀请的都是自己的手帕交,还有心中有异的张夫人,便也难得见到他们各家的孩子。
也正是因为那几个都是徐素梅的手帕交,倒是不惧什么。
这也是张家最后答应的缘由。
张千钊这几年,到底是真的将桃娘当做自己的孩子在疼爱。
徐素梅已经快手快脚地给桃娘安排了个院子,各种布置无一不细心,就等桃娘过来。
而莫惊春歇息了好些天,也总该去上值。
第一日左右少卿便跟看到亲娘似的,推着他去查看那堆满桌案的要务,惊得莫惊春扬眉,“往日半月也没这么多。”
左少卿苦笑着说道:“这不是后日便要去祭拜皇陵了吗?”
莫惊春这才想起来这件大事,他们和礼部一起负责,走到后头,倒是成甩手掌柜。他心里叹了一声,埋头苦干两日,总算赶在最后将首尾都弄个分明。
右少卿揉了揉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明日还得赶早,早点回去歇吧。”
莫惊春拍了拍手,让大家都早些回去。祭拜皇陵这样的大事自然不是只有皇帝要去,一些朝廷重臣还有礼部并宗正寺也是要派人去的。
礼部尚书和宗正卿无疑需要亲临。
莫惊春回到家中,就见书房还燃着灯。
墨痕悄声说道:“桃娘说是一定要等郎君回来。”
结果在里头睡着了。
桃娘是在昨日回来的,莫府上下对她很是友善,莫广生和莫飞河更是拖了一日没去大营,和她吃了一顿团圆饭。莫府的态度显然让桃娘不再那么害怕,甚至还试探着在府内走动。
反倒是莫沅泽很是羞怯,躲在徐素梅身旁看着这个小妹妹。
莫惊春将睡着的桃娘抱起来,沿着廊下往她院子走。
“……阿耶……”
小孩嘟哝着。
莫惊春微愣,她从未当着他的面这么叫过。
桃娘微微睁开眼,看了几眼莫惊春,又叫着阿耶慢慢睡去。
“……嗯。”
莫惊春轻轻应了一声,抱着孩子回了屋。
…
皇陵高大的封土就在眼前,在青天白云下显得格外肃穆。
然永宁帝的陵墓,却是其中最是矮小,也最是朴实无华之处。他没有动用太多的人工,在寿命最后的几年里慢吞吞地修着,最后也只修筑成寻常的三分之一不到。通往地宫两侧的士兵安静地伫立着,唯独飘扬的旗帜鲜红飒飒,是在场唯一的声音。
正始帝叩拜,祭天,依着定好的规章而行。
却在最后一步,帝王停下,幽冷的视线盯着地宫。
他罢开手,缓步行至地宫前,孤身一人入了肃穆寂寥的宽大殿堂。
在场无一人敢劝。
莫惊春站在黄正合身后,恭敬严肃的脸上波澜不惊,他瞥了一眼地宫大门,又低下头来。
“陛下进去已经一个时辰。”
黄正合的声音飘了过来。
莫惊春其实很佩服这些老臣是怎么做到说话的时候嘴皮子都不动,就能将话给挤出来。他低声说道:“还有时间。”
这时间说的是回去的时间。
这祭拜毕竟是当日来回的事情,总不可能让皇帝在宫外过夜。
黄正合那意思其实是想让莫惊春进去查看,但是谁也不是傻子,现在陛下在里头究竟是什么模样,谁也不清楚,若是进去了惊扰了皇帝,反而是祸事。也正是为此,黄正合才不想自己去趟雷。
风萧萧,秋意寒凉。
这肃穆的皇陵即便有着数千士兵驻扎,却也依旧没有半点人气。这里埋葬着公冶皇室过往的帝王后妃与功臣的尸骨,也藏着无数过往的冰凉。
又两刻钟过去。
除去黄正合和莫惊春外,底下的官员终究有点躁动。
跟着来的官吏无不是佼佼者,可到底有的年轻,耐不住性子。这无形的气氛也影响着黄正合和莫惊春,他回过头来看了眼莫惊春。
莫惊春点了点头。
两人悄无声息地沿着石道走,在紧闭的殿门外,莫惊春狐疑地看向边上站着的刘昊,低声说道:“中侍官,陛下这是……”
在公冶启进去前,刘昊是一直跟在他身后的。
刘昊欠身:“黄尚书,宗正卿,陛下吩咐不要打扰他。”
莫惊春无话。
陛下思念先帝也是正常。
只是……
【任务一已完成】
精怪突如其来的一个声音,让莫惊春猛地蹙眉。
任务一是什么来着?
【任务一:自从永宁帝去世后,公冶启的疯疾时不时发作,请尽快取得公冶启的深度信任】
深度信任……
若说之前陛下的张狂宣言也能算数的话,那莫惊春无疑是取得了陛下的信任,可是为什么是在此时,此刻,此地突然完成?
【任务三:阻止公冶启】
精怪的提示出得又快又急,让莫惊春微顿。
他看向眼前巍峨的地宫大门,这些皇陵修筑出来的东西都异常坚固,如同这大门,要打开至少也得十个士兵一起推开。
莫惊春看向刘昊,“我要进去。”
刘昊脸上浮现为难,他是知道莫惊春和陛下的关系,这份古怪扭曲的关系不管是不是透着情意,都让刘昊不得不斟酌莫惊春的意思。
可是陛下的旨意……
“我担心……”莫惊春这三个字出口,又吞了下来,压着声音说道,“有种担忧。”
莫惊春意有所指,刘昊脸色大变。
他不去寻礼部尚书黄正合,反而来与刘昊说话,是有缘由的。刘昊或许叫不动这皇陵的士兵,却一定能够指挥得动殿前侍卫。
刘昊果断地叫来侍卫开门。
只是黄正合到底没进去,刘昊倒是跟着莫惊春进去了。
地宫内燃着长明不灭的灯火,映照着石壁都是灿黄,隐隐绰绰的光影藏于角落,越过窄长的甬道,他们才真正抵|达了地宫的内部。一道高大的石碑立在殿宇中间,而在墓碑之后,才是先帝的棺床。
先帝的棺椁就停在上头。
莫惊春吸了吸鼻子,有种熟悉又别样的味道扑入鼻尖肺腑,让他脸色微变。
他抬起胳膊拦住刘昊,低声说道:“血味。“
他们身后跟进来的十几个殿前侍卫脸色肃然,显然他们也都闻到了。
莫惊春和刘昊同时想起来的,也正是最令他们担忧的事情,他们对视了一眼,莫惊春沉声说道:“我先进去看看。”
刘昊面上流露出淡淡的惊讶,像是想到了别处去。
莫惊春声音淡淡:“只要他还是一日帝王,我便会行忠君之举。”倒也不必担忧他气急败坏将人一剑杀了。
刘昊苦笑一声,却不是为了这个。
他摇了摇头没说话,让开路让莫惊春进去。同时让侍卫警惕,万一生出来任何变故,就要以最快的速度赶进去。
莫惊春话不多说,人已经到了殿宇内。
这面高大的石碑上刻写的是永宁帝过往的功绩,莫惊春迎着这面石碑步过去,仿佛也回味了永宁帝曾经的过往。他虽然待莫惊春稍显刻薄,可在百姓心中,这确实是个好皇帝。而他,对公冶启而言,也是一个好父亲。
血味更浓。
莫惊春驻足。
公冶启靠坐在石碑的另一面,一只腿屈起,胳膊正搭在上面。
浓重的血味,正是从此而来。
公冶启的冕服蘸饱了猩红的血,以至于衣袖上红得更艳红,黑的愈发幽深。大片血泊染开,与渐渐滴落的血珠一齐,冲击着莫惊春的视野。
他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在养好了身体后,他本不会反应这么大。
可这么浓郁的血味无不刺激着他的味蕾,让他险些在这里吐出来。
他下意识抚住小腹,“陛下?”
“你最好出去。”
公冶启的声音冷硬,宛如压抑着恐怖的情绪。
他抬手在胳膊上又割开一道血痕,血肉绽开之下,更多的血蜿蜒爬了出来,与各色衣裳混在一处,再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陛下!”
莫惊春扬声,透着几分惊怒。
公冶启一手撑地,整个人跃然而起,冰冷淡漠的视线贯穿莫惊春,“没听见寡人的话吗?滚出去!”
莫惊春反倒是镇定下来,笔直地看着帝王。
“陛下,臣可不是您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物品。”
他看向公冶启负伤的手,声音又低了下来,“若是先帝看到您如此自残,想必他也……”
血味猛地窜了过来,一下子钻进莫惊春的周身,血手捏住他的下颚强迫他抬头,公冶启的声音冰冷,仿若每时每刻都在压抑着暴虐的声线,“你知道寡人现在想做什么?寡人想让外头的士兵自相残杀,让他们屠戮干净带来的一干朝臣,寡人想烧了整座皇陵,想亲手将守在外头的废人公冶明抽筋拔骨,挖出他的心肝丢在父皇墓前……”
他的语速又快又狠,恐怖至极。
“寡人要见你,将你压在这地宫石碑上进入你,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即便你再哭求,都要强迫你吞下。让你的腹中除了寡人之物再无旁物!”公冶启的眼中分明闪烁着恐怖诡谲的扭曲,“想将你锁在长乐宫,让锁链缠住你的脚踝,永远只能看着寡人,注视着寡人!”
他的声音或是尖锐,或是阴森。
那双猩红可怖的眼,都昭示着一切当真是他心中所念。
公冶启阴冷偏执地盯着莫惊春,撒开手,复在胳膊上划开又一道伤口。
莫惊春蓦然留意到,公冶启手里拿着的,便是当日他亲手塞给莫惊春的匕首,削铁如泥的利器快意地痛饮着主人的血液。
莫惊春脸色都变了。
公冶启在这地宫待了一个多时辰,流了这么多的血,若是不及早救治,怕是命都要没了。
公冶启的脸上扭曲又狰狞,剧烈的头痛与失血过多让他晃了晃身体,却在莫惊春靠近一步时猛地退后,踩进血泊之中。
癫狂压抑的眸子重新睁开,帝王眼底彷如燃烧着无尽的恶念。
“出去。”
他压抑地说道。
莫惊春不退反进,他的脸色恢复了平静,“臣为何要听陛下的话?”
公冶启阴鸷地看着他。
莫惊春冲着他笑,那笑容淡淡。
“陛下,把匕首给我。”
说话的同时,莫惊春已然出手。
两人本有武艺在身,在这石碑棺椁间交起手来,衣袖猎猎在半空卷过。
莫惊春本意不是为了袭击公冶启,而是为了夺下他右手的匕首。
想必公冶启从踏足地宫,不,是在步下祭坛的那一刻便已然处在半疯半癫的状态,他悄无声息地步入地宫,立在先帝的棺椁前。
那时他在想什么?
可不管他在想什么,那都阻止了帝王那一刻的疯狂。
帝王没有下令,也没有杀人,他只是将自己封闭在先帝的地宫,划下一道道伤口。
莫惊春从来没有真正与谁动过手。
不管是从前在武场的锤炼,还是后来在东华围场,甚至几次三番和公冶启交手,都不过是儿戏。这一回真真切切和公冶启交手,他方才发觉陛下的力气远比他之前正常状态时还要大得多。
公冶启的胳膊渗着血,猩红的眼底却远比之更甚。
他抓住莫惊春的臂膀将之甩飞砸在石壁上,痛得他脸色一白。他踉跄着站起身来,公冶启的嘴角也被莫惊春砸得开裂。莫惊春闪身避开公冶启的攻势,趁机绕到他的后背去,接连几下重击都砸在他手腕上。
匕首一朝落地,莫惊春旋即将匕首踢开,远远丢进角落里。
而他为了多做这两个动作,已经失却了先机,被公冶启猛地压进血泊里。那浓重的血味染遍了莫惊春的衣服头发,几乎都辨不出他原有的气息。
帝王猛地掐住他的脖子,莫惊春沉重地呼吸了一瞬。
却不知为何公冶启的动作停了停。
他抓住机会抬脚在公冶启下腹狠踹了几下,却只听到闷哼声,而公冶启却压得更低,完全不顾崩裂的伤口。莫惊春被热血浇灌了满脸,挣扎着侧过头去干呕了几下,整个人狼狈不堪。这血味有公冶启的气息,既安抚着他,却也刺激着他。
公冶启掌心下突突跳动的脖颈,就仿佛按在莫惊春的血脉上。
他的眼底有着可怖幽深的细碎暗光,然在最后,还是勉强着压制下去,不知是因为莫惊春咳嗽的可怜模样,还是此时此刻处于地宫的诡异环境。
“……寡人让你走。”
公冶启的声音还透着狂躁的暴戾,他坐在莫惊春的腰腹上,颤抖着手扒拉过胡乱的墨发,也不在乎那血色糊到哪边去。
他颤抖,是因为忍耐压抑的暴烈无处可走,只能强行压在皮肉下。
莫惊春:“……您能从臣身上下来吗?”
公冶启恐怖的目光盯着莫惊春的脸,莫惊春惊恐的眼神盯着自己的小腹。公冶启顿了顿,也意识到那地方的不同寻常,微鼓的弧度……
噢,他们的假孩子。
在意识到这点时,恐怖的猩红退了退。
一直浑噩疯癫的脑袋清明了一瞬,公冶启打量着眼下浑身都染满了他血液的莫惊春,看起来确实狼狈至极,可从头到尾都是他的味道。
他的心底骤然翻涌着可怕的欲念,公冶启缓缓侧头去看方才丢失的匕首,如若将热血从头到尾浇下,让莫惊春的皮肉骨髓都泡在他的血液里,那该是怎样一种……
公冶启的身体颤栗起来。
莫惊春却是再忍不住那种诡异的感觉,眼瞅着陛下似乎恢复了一点点理智,连忙腰部一扭,将公冶启掀了下来,然后身体一弓坐了起来,双手无意识地停留在腹部。
他仍然下意识地保护着这个不存在的东西。
莫惊春的身影刚好挡住了公冶启看向匕首的视线,于是帝王便顺势看向他,眼神狂暴而幽深,仿佛无尽狱火藏在他眼底。
“你还在生寡人的气。”公冶启说话的速度很慢,他的额角青筋暴起,并未平息,剧痛在脑袋里翻滚,闹得他气息愈发狂躁,“为何还要进来?”
莫惊春平静说道:“与您意识到自己发狂便将自己锁在地宫一般,您这份责任,臣也有。”
公冶启低低笑了笑。
“错了,夫子。”
公冶启森然地露出个狰狞的笑,“如果不是在地宫,不是在父皇棺椁前……”他没有说完,烦躁地摁住额角。
莫惊春却是无法再说个不字。
他看过陛下几次发疯,知道那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而今日今时,让他在无比剧痛里仍然要强行束缚的缘由……只在于这里。
这是先帝的地宫。
所以他靠坐在刻画着先帝一生功绩的石碑背后,盯着先帝的棺椁一道道地划开皮肉,肉|体的剧痛与脑袋的翻滚相抗,让他迟迟没有迈出那步。
半晌,血手从额角挪开,公冶启坐倒在血泊里,怔怔地看着莫惊春。
他眼底燃烧的那片烈火已经渐渐消退,暴戾隐隐蛰伏在公冶启的皮肉下,随时都在蠢蠢欲动。可他始终没动,只是安静地打量着莫惊春的眉眼,又落在他的小腹,而后便是那染红的衣袖。
公冶启温吞地抬起手,莫惊春谨慎地看着他,因着他之前的暴烈,他并没有表露出太多抗拒,而是任由公冶启抚上侧脸。
公冶启摩挲了片刻,又微蹙眉头。
似乎对莫惊春脸上的血红不满,他这脾气阴晴不定,在身上翻了一会,居然还能再找出来一条勉强没被血染红的手帕。公冶启捏着一角细细擦拭,将莫惊春脸上沾到的猩红悉数擦去,露出干净的面容来。
半晌,公冶启喟叹一声。
“好看。”
莫惊春微顿,心头仿佛被轻轻敲了一下。
手帕抛在血泊里,公冶启的情绪仿佛悉数沉淀下来,越过莫惊春看向他身后的棺椁,极其难得的透出几分破碎的苦痛。
他的语气却有点轻快,“是寡人对不住夫子。”
公冶启侧过头去,指尖抵在额角,“昨夜父皇入梦,训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思来想去,也唯独夫子一事。”
莫惊春早被公冶启突如其来的道歉弄得有点迷惑。
公冶启并非第一次如是。
在长乐宫,莫惊春刚醒来的时候,他也听到过公冶启一次致歉。
那时候莫惊春又惊又怒,气得险些晕过去,更别说听帝王的辩解。而这一回,公冶启疲惫不堪地坐到在血泊里,苍白的脸庞透出一种迥异于常人的俊美,他的眉宇飞着凌厉而凶戾的神色,却说着朴质真诚的话。
与先前那句脱口而出的“好看”相同。
莫惊春沉默。
并非帝王致歉,他便能谅解公冶启的行径。
更何况,他总有种莫名的感觉。
公冶启迎着他狐疑的视线,再度露出一个温煦的笑。
这可能是他这辈子笑得最是爽朗的一次。
“夫子果然懂我,先前的过往确是我的不是,万般不是,皆在我身。
“可有些事情,我偏要强求。”
藏在血肉里的森然翻涌出诡谲的恶。
…
刘昊目瞪口呆地看着莫惊春,还有被莫惊春半抱半拖出的公冶启。两人身上的血腥味重到仿若以为死了人,身后的侍卫在他的呼和下忙冲过去将皇帝扶了起来,又有两个急急冲出去叫太医。
而刘昊偏过头去看着分明也一身血迹的莫惊春,“太傅,这是怎么回事?”
莫惊春懒得去纠正他的称呼,累得要命,“陛下为了不在先帝陵前大开杀戒,就用这狠厉的法子遏制住暴戾的脾性。”他抬手点了点地宫内。
“匕首还在里头。”
刘昊看向侍卫环顾下的公冶启,撕开的衣料下赫然是深可见骨的伤口。
那条条道道看得刘昊头皮发麻,若不是陛下强忍住,确实是要大开杀戒。可如此狠绝,却也是非同一般。
这次随行的太医跌跌撞撞被拖了进来,在看到正始帝的伤势时忍不住倒抽一口气,忙跪坐下来处理伤口。
莫惊春在和刘昊说话时,始终发觉有一道视线凝固在他后背。
他默默动了动。
那视线也跟着动了动。
太医惊呼:“陛下,您这嘴角都烂了!”
莫惊春:“……”
看来他狠狠砸得那一拳真的没手下留情。
公冶启浑身上下除了自己割开伤口外,就是嘴角和下腹,都是莫惊春打的。莫惊春站在边上听着太医一一数出,总感觉万般不自在。
帝王不耐烦地挥开太医,“去看看夫子。”
太医微愣。
莫惊春蹙眉看向公冶启还没包扎好的胳膊,“陛下,还望您以龙体为重。”
“寡人刚才出手没留情,你背上必定伤了。”公冶启冷冷说道,“去不去?”
他狠踹了一脚太医。
刘昊忙道:“陛下,外头还有一位太医。”
“那就叫他进来。”公冶启把太医推给莫惊春,面无表情地自己缠起纱布,这些本就是皮外伤,也就是清洗和上药罢了。
他也做惯的。
莫惊春不得已,只能退去角落任由太医查看,只是为了避免太医看到兔尾,他弄得遮遮掩掩,有些不太自在。
太医道:“您背上这片瘀伤需时时用药,肩肘骨怕是伤到了些,回去后……”
太医细细叮嘱着,不经意间看到了莫惊春肩头已然结痂的咬痕。
他若有所思,看来宗正卿有位极其强势的情|人。
倒是没听说过。
太医给莫惊春上完药,那头新来的太医也给帝王重新换过,刘昊已经给他们各自带来更换的衣物,就连清水手帕一应俱全。
正始帝不愿让太多的人惊扰了先帝清净,除了刘昊和莫惊春全部都赶了出去。
刘昊给正始帝换着冕服,听到陛下沙哑的声音,“黄正合呢?”
“他在地宫外守着。”
正始帝冷哼了一声,“他倒是怂得要命。”
刘昊苦笑:“陛下哟,您下次,下回,可莫要再如此了。若不是太傅坚持要进去找陛下……您要是在里头晕过去可怎么办?”这十条命都不够给正始帝陪葬的。
正始帝扬眉,“夫子说要进来?”
刘昊点头,复低头将腰带扣上,低声说道:“陛下,若是您还未……奴婢现在就让人去提一批死囚。”刘昊是从宫闱里杀出来的阴狠,只是在莫惊春的面前不必显露这份恶行,便从不表露半分。
若他只是那唯唯诺诺的脾气,当年又是怎么能去撺掇小太子换了东宫管事让自己有了上位的可能?
正始帝也不会留一个懦弱无用的人在身边。
正始帝:“不必。”肃穆威严的冕服压在他身上,墨发编在冠帽下,浓郁的血腥味挥之不去。
这身血气怕是得到回去,方才能洗去。
他道:“尚可忍。”
他与疯性共存至今,除非失控,不然正始帝也不是甘于疯狂的蠢物。
“喏。”
待出了地宫,除了正始帝嘴角的破损,倒是看不出半点的问题。
临走前,他在清理一净的石碑前站了站,看着永宁帝的棺床沉默了良久,方才自言自语,“您总是劝我凡事留一线,不必玉石俱焚。可是孩儿仔细思索,过去二十年,又何尝不是这么过来的?
“您挣扎为我求出来的生机,孩儿自然不会弃之不顾。只是这天下我要得,夫子,我也是要得。”
他露出个张扬的笑容,仿佛当真在与先帝说话。
“下回再来见您的时候,他会答应的。”
…
莫惊春带着一身血腥味砸进木桶,背后的淤青在热水滚烫下疼得他龇牙咧嘴,但是冷了结块的头发才最是难搞。他搓洗了好多遍才勉强让那味道散去,莫惊春看着一水暗红头疼,但还是让人再换过一遍,这一回才能真的安下心来泡澡。
咳,今日莫惊春动手的时候,确实带着几分泄愤的情绪。
只是没想到那么巧罢。
莫惊春只要一想到皇帝坦然带着那张嘴角裂伤的脸庞走动,惊呆了一堆官员,便是又笑又恼,感情陛下压根就不在乎这颜面,彻底抛了不顾。
搞得黄正合一直默默看他,让莫惊春莫名不自在,就算真的是他揍了皇帝,那陛下不也摔了他?!
不过认真想来,敢打皇帝的,确实也没几个。
他摸了摸湿|润的长发,又摸了摸小腹,对精怪说道,“任务三完成了?”
再离开的时候他隐约听到了动静,但是大军开拔回朝的声音太大,莫惊春听不分明。
【是】
“如果我不管……陛下会死吗?”
【不会,但他会在失血过多后彻底失控,出来后便杀了刘昊与黄正合,在皇陵大开杀戒】
莫惊春:“……”
“他有时恢复得快,有时恢复得慢,这是为何?”
【刺激的源头不同,若有及时的安抚,便不至于严重】
“除了先帝之外,还有谁可以阻止陛下?”他顿了顿,“我是说……还除了我那些诡异的,方式外。”
【若无您的插手,永宁帝去后,公冶启屠光了许家满门,包括许伯衡。而后几位皇子与朝野老臣反抗,最后公冶启不敌被自己人救走,由四皇子继位】
……居然不是大皇子?
【再三年,公冶启卷土重来,屠光皇室,焚烧宫室,惹得天下大乱】
莫惊春:“???”
【异族入侵时,公冶启恢复清明,花费数年时间清理朝纲,抵御异族。莫飞河战死沙场,莫广生与陈沛盛一起驱逐异族,重获安宁】
莫惊春听得一愣一愣。
前头皇帝在先帝去后发疯那还是他意料中,但是在这之后的变化却是出乎意料。公冶启治国天赋无话可说,短短数年可以力挽狂澜,重稳朝纲,再与残存的将士一齐抵御外敌入侵……可他的疯性却也让人畏惧。
起起伏伏,皆是为此。
“你为了辅佐公冶启而来,但如若陛下真的失控,那该如何?”
公冶启还是太子的时候,他就能搅和得天下大乱,而今他为帝王,每一次疯狂都可能带来巨大的灾祸,那更是不同。
【宿主所经历的长乐宫政变,不如预计疯狂,也并未生出严重后果】
预计?
莫惊春微顿,猛地意识到什么。
他蓦然想到当初在京城传遍的东宫宿疾的传闻。
那与任务二有关。
那传闻是在长乐宫一事后才渐渐平息,在处置了政变后又喧嚣而上。当时猜测是因为陛下处置手腕难得柔和,所以反倒是被轻视了。
后来此事交给柳存剑处理,莫惊春已经许久不曾想起。
而现在一旦回想起来,莫惊春即便坐在热水里,也觉得骨髓发寒。
“……有人,通过张家张哲,隐约猜到陛下自幼时的宿疾。虽然不知猜到多少,但是至少能得知其疯状。故而……”在先帝去世当日,不管通过什么手段刺激得公冶启彻底疯狂,亲自屠光了许家一脉,毁尽朝臣信任与民心。
这份隐忍与心力,还有能对身处皇宫的公冶启动手……
那人,也必定在后宫!
如若没有精怪的出现,这便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公冶启生就一副傲骨,天纵奇才,满腹韬略,实为帝王之才。其心性之坚,性情之狂,更是发自骨髓。他从一出生,便是灼灼光华独立于世,无人能移开目去。仿佛正是为此,方才有着与生俱来的宿疾疯病,此一生起起落落,皆是为此。
他背负骂名,受尽唾弃,却也将朝代带至巅峰,而至于当时,普天之下,率土之滨,皆为国土。
这精怪,本就是为了这不甘、这屈辱、这愤怒、这无尽的怨怼而来。
为了公冶启,为了国运。
莫惊春怔然。
半晌,他坐在逐渐冰冷的水里说道:“若是你在一年前出现在我身旁,便用这样的言语蛊惑我,我是半点都不会相信。”
莫惊春闭了闭眼,靠在木桶不说话。
…
过几日,陛下分赏礼部与宗正寺,为的是祭拜皇陵一事。
宗正寺里头倒是高兴,但是莫惊春却对着赏赐名单上的一物面露古怪的神色。他身为宗正卿,自然得了大头。而赏赐的东西,也是要一一唱出来,再记在名单上。
可他却在赏赐里看到一个名单上没有的布包。
说是布包,其实也是用了极其华贵的布料所做,不然莫惊春也不会一下子就看到这个东西。他顿了顿,带着某种莫名的驱使将这布包拆开一看,里面……
放着一件素袍。
莫惊春不必多思,便知道这件衣服是谁的。
他羞恼地看着这件素袍。
更让他恼怒的是这件素袍的出现还真的让他隐隐的反胃消失了。
临到头了这最后几日,这素袍又有何用?
莫惊春想将它丢了,却猛地发觉那看着虽然素,实则还是纹着龙痕,要是被谁看到了还得追查。
他闭了闭眼,气得牙狠狠地将这东西收起来。
然不可否认的是,这东西的出现大大宽慰了莫惊春的身体,在最后几日,他不必再依靠酸梅蜜饯等物才能压下反胃干呕的迹象,只要将这东西摆在身边就是了。
夜间,莫惊春盯着他的兔窝,呸,他的寝床,和边上的布包。尽管堆得凌乱温馨的被窝如此舒适,但总归是少了一个东西。
他犹豫了很久,毕竟他之前都是这么熬过来的对吧?
莫惊春磨了磨牙,真真可恼!
他将外衫脱去,再将素袍抖落穿在身上,而后快速窝在了做成窝的床上。
从未有过的安心感抚慰了莫惊春,让他无形里一直抖着的兔尾慢吞吞地垂落下来,最后闲暇地在背后扫来扫去。莫惊春摩挲着小腹,微眯着眼慵懒地躺着,大概再过两三日,这祸害了他许久的惩罚便要消失,总归是……
【任务二失败】
兔尾猛地绷直,莫惊春弹了起来。
“什么?!”
…
太后宫中坐着两人。
太后拿着绣好的手帕看了看,笑意盈盈地与太贤妃说话,“……倒是不知不觉与你说到现在,这在后宫里就是忒没意思了些。陛下总也是不肯进人,若是能再让宫里添些好颜色,咱们瞧着也新鲜。”
太贤妃淡笑着说道:“陛下已经有了小皇子,倒是不急。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呀,就莫要再担忧了。”
她们又说了些话,太贤妃才起身告辞。
太后让女官去送人,而她揉着眉心,低声说道:“陛下那头可传来消息?”
前几日公冶启去祭拜皇陵,太后本是要去,却在那两日病重起不来身,那也便罢了。结果回来听到皇帝出事,险些都要厥过去。待亲自看了正始帝身上的伤,又气又恼,给他好一通训斥。
公冶启笑着安抚太后,反倒是他毫无感觉。
只是这两日她心底一直惴惴不安,不知为何总有种不安的感觉。她拧着正始帝的耳朵问他可还有瞒着的事情,他却只是笑着不说话。
这摆明了就是有!
这臭小子打小就这样,便是给人猜出几分,却也猜不出个底。他偏也不瞒着,就是不肯说。
“太后娘娘,陛下那头安好。”
有人答道。
长乐宫,殿外肃穆站着宿卫,柳长宁面无表情地将整个长乐宫围得水泄不通,仿佛没有听到殿内的发狂惨叫,那女子的声音逐渐衰弱下去,仿佛奄奄一息。刘昊的脸色冰冷,眼底透着寒意,“去请宗正卿。”
柳存剑从柳长宁的身后步出来,质疑地说道:“宗正卿又能如何?他的身手还能好得过统领?”
刘昊漠然看他一眼,“不想都死,便照着我说的去做。”
柳存剑紧蹙眉头,转身带着几人朝着宫门飞驰。
他们身上带着的令牌,可以让他们在要紧的时候出宫。
刘昊面无表情地站在殿外,在皎洁的月光下,长乐宫外赫然挂着一把巨锁。
柳长宁沉默地盯着那把锁头,许久后才说道:“陛下都已经查出来前因后果,为何还要放纵自流?”后宫有太后盯着,宫外有柳存剑挖掘,有些事即便再瞒着,也几乎不可能瞒住。
帝王之威,可并非三言两语可以言道。
刘昊紧闭嘴巴不说话。
…
莫惊春被柳存剑从家里挖出来的时候,急匆匆地换过衣裳跟着他入宫,直到人出现在宫道外还都是满脸茫然。
柳存剑什么话也不说,几乎是砸开了莫府的门,险些和莫家的家丁干起来。
如果不是阍室的门房认出来柳存剑那张脸,怕是要引起祸患。
“您什么也不说带我入宫,是陛下要见我?”
莫惊春蹙眉。
柳存剑直到看到长乐宫,方才露出一个苦笑,“不,是刘昊让我带你入宫。”
莫惊春挑眉,看着长乐宫外森然可怖的阵仗。那些排开来的士兵不像是要拱卫长乐宫,更像是要看守住长乐宫内的凶兽。
刘昊快步迎了上来,带着莫惊春走到一边。
“太傅,陛下出事了。”刘昊急促地说道,“前些时候,柳存剑回禀,说是在后宫内外里查到一味香料。是下在了陛下的香炉内,但是大半个月前,陛下就已经莫名让人中止了燃香的习惯,那香料便未发挥作用。”
莫惊春微顿,大半个月前……是陛下发觉他假孕的时候。
他闻不得太重的浓香。
他心里的感觉莫名,却没有表露出来,这细心听着刘昊说话。
“结果数日前,陛下在祭坛上所用香烛,里面也掺杂了这味香料,所以才会在地宫险些出事。”
刘昊语速飞快。
怨不得……永宁帝理应是最能稳定陛下情绪的存在,怎么可能会突然暴起?
莫惊春若有所思。
“那今夜,又是怎么回事?”
柳存剑一提到是刘昊让他入宫,莫惊春便猜到了几分,陛下怕是又出事了。而在刘昊看来,他无疑是一味救命良药!
刘昊艰涩地说道:“这宫内各处,其实有的殿宇是有密道。这长乐宫内,也是有的,通往一处冷宫。今夜有几个陌生宫女骤然通过那密道出现在长乐宫殿内,她们身上……全是那些香味。”
莫惊春抿唇,看向寂静的殿宇。
半晌,他轻声说说道:“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对吧。”
刘昊眼底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是,陛下约莫在入秋的时候,便查到是谁了。”
莫惊春又转回来看向刘昊,“为何?”
他必须要得到一个答案。
一个让他任务失败的答案。
如果说从前张家的任务失败,是因为张家自身不在乎和公冶启的憎恶,而如今任务二的线索他已经通过袁鹤鸣和墨痕的排查一一将线索交给陛下,而后又有柳存剑细查的前提下还能失败……那他必须要得到一个解释。
“那香料会刺激到陛下发狂,但是,也能在十倍百倍的痛苦煎熬里让他勉强保持着清明。”刘昊看着莫惊春露出个苦笑,“……只要能熬过去的话。”而查到香料的来源和渠道还需要些时日,正始帝这是赫然用自己做诱。
而即便是用十倍百倍的痛苦做抵,正始帝也要偏要强求那一线清明!
莫惊春闭了闭眼,重新睁开时平静地说道:“我去。”
宫外的挂锁是有三把钥匙,必须是柳存剑,柳长宁和刘昊同时才能打开。当然,其实还有一份备用是在太后宫中,只是太后不知道。
寂静空荡的长乐宫内,莫惊春一脚踩进去,便先看到一张惨白无神的脸,只剩下大半个头颅滚在地上,残躯也不知道散落在何处。
莫惊春身后的门悄无声息关上。
落锁的声音再起,仿若这寂静噬人的宫宇将他一口吞下。
莫惊春没有在正殿停留,这昏暗的殿宇只有几盏没有倒下的烛台还勉力支撑,足够他看得清楚这里没有人。他在整个正殿绕了一圈,除了时不时看到的尸体外,确实没看到陛下的身影……难道他从密道出去了?
莫惊春顿了顿。
不可能。
正始帝必然想到这点,也会封闭密道。
不在正殿……是在偏殿?
莫惊春蓦然想起一事,原本要往左边去的脚微顿,便转向右边。
他去的是之前他曾经拖着公冶启去过的偏殿。
偏殿内寂寥安静,就连半点烛光都无。莫惊春借着外头月光,勉强辨认着殿内的布局。在瞥过堂前靠椅时,忍不住呼吸一窒。
那里隐约坐着个人。
偶尔有水声,像是湿哒哒地,滴不尽的血。
莫惊春慢慢走了过去,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将边上的烛台点亮。
昏暗的烛光下,倒映出一张惨白森然的脸,即便再是俊美非凡,也抵不过那恐怖扭曲的神色。他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素衫不断往下渗着血,连着些看不清肉泥一起坠在衣袖上,实在是恐怖阴森至极。
他的手里……
莫惊春怔住,陛下的手里,还抱着一件衣裳。
那揉乱在血泥里实在看不清楚,却隐约透过上面的纹路与布料,让莫惊春猛地猜出来那是什么。
那是莫惊春的朝服。
他只丢过一件朝服,便是在地宫那回。
换下来的朝服他以为刘昊已经处置了,没想到却是到了陛下的手中。朝服披在他的臂膀里,垂落下去,与衣袖贴在一处,染着同样的猩红。
莫惊春慢慢地跪坐下来,抬头看着公冶启。
“陛下。”
良久,宛如恶鬼的公冶启慢吞吞地低头,暴躁的戾气压在眉宇,却说出算得上温柔平静的话,“夫子,怎么红眼了?”他其实已经头痛到看不清眼前的东西,随口胡说,还能勉力伸手,一下子摸到了莫惊春。
“……陛下,那是臣的鼻子。”
于是,公冶启就轻轻地掐了一下莫惊春的鼻子。
掐得红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