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莫惊春警惕着陛下发作, 可他今日却是温文有礼,召他前来,还真是有要事。
宗正寺掌管着皇亲国戚的一应名册玉牒, 负责宗室所有的属籍记载,并着宗室婚嫁子嗣等无数细碎而复杂的事情。尤其是所有皇族的沿袭与帝王的亲疏远近记载,也是宗正卿事务的重中之重。
但从虚怀王有着一众私生子,有的上了名册有的没上名册的事迹中足以看得出来,近些年不管是皇室还是宗正卿的管理都趋于松散。
这无疑与前任宗正卿是个老好人有关,但也与公冶皇室数代前出过的事情有关。
当时皇室出过乱子,从那时起的一并记载就已经落下空缺,都是后人在稳定下来后凭着残缺的记载修修补补, 未必准确。沿袭至之前的习惯, 就连永宁帝也只要大面上过得去,便不太在意。
公冶皇室有五世而斩的规矩, 到第五代奉国将军之后,便要归入民籍。
可实际上多数宗室都会在第五代的时候再请续, 而先前的帝王往往都应下了。
这也导致五世而斩仿若一纸空文。
莫惊春听出陛下的意思, 心惊肉跳地说道:“陛下难道是打算彻查?”
公冶启笑道:“自然如此, 寡人将夫子送到这个位置上来,可是另有妙用。”
莫惊春:“……”是另有利用吧。
然莫惊春明了公冶启此举的缘由。
宗室有着庞大的数量, 先前他刚入宗正寺时,就一一核查过, 宗室登记在册的人数约莫有两万余人,有大量都是辅国将军或者奉国将军,他们虽然是宗室里最低等, 却依旧占据着不少的封地与良田。
每年朝廷还会拨钱给他们。
属于宗室的土地人口在前几代暴增, 也就意味着国库的收入减少。
永宁一朝, 出了几个会打仗的将军,将前头吃尽的苦全打了回去。
连年的胜战让朝廷与百姓都愿意供给,却抵不住国库依旧空虚下来的事实。
先帝不爱奢华,生活简朴,将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也才勉强给公冶启留下一个不算空虚的国库。
然底子还是有点薄。
赈灾救民就花出去不少,还是杀了那批贪官才讨回来。
公冶启会把主意打到那群宗室身上再寻常不过,他可是半点都没有血缘亲近的意识。
莫惊春若协助公冶启,必定会成为宗室的眼中钉肉中刺,若是陛下用完就丢,他更会成为赤|裸裸的靶子。
可他犹豫再三,说不出个“不”字。
这是当为之举。
于是莫惊春双手交叉行了个大礼,恭恭敬敬地说道:“臣自当从命。”
而在商议此事后,莫惊春什么事都没遭受,就这般顺利出了宫,让他仿佛觉得先前的自己像是忒多虑。
然思及陛下多次给人的感觉,莫惊春又不得不咽下这种错觉。
他实在是怕了这位的灵活,怕是在放长钱钓大鱼。
不得不说莫惊春在与公冶启的多次交锋里多少还是能察觉他的手段,尤其是对他的耐心与突然暴起深有体会。
莫惊春猜得不错,公冶启此人,正是在精细确认过后,方才一步步踩在他的边界上行事。
刘昊进来奉茶,看着正始帝笑呵呵的模样,忍不住说道:“陛下,您要是再来几次,怕是会把太傅吓出个好歹。”
正始帝懒洋洋地摆手,“这你便猜错了,依莫惊春的韧性和胆识,若是寡人真的吓到他,说不得他被逼到绝境反而会踹寡人几脚呢?”
……您这不是知道得很吗?
刘昊:“奴婢不解,您让柳存剑来做这事,不是更合适些吗?”
柳存剑本来就是忠于正始帝的一把刀,而且柳家才是正正经经的皇室姻亲,由他来充任宗正卿才是应当。
莫惊春其实从身份来说是不够格的。
宗正卿的位置看着清闲,实际上甚是清贵,一般只有宗室或者是皇室姻亲方才能够充任。
莫惊春就算身为太子太傅,再有莫家的身份,那也是不能够的。
实际上从莫惊春突兀成为宗正卿起,私下对于此事的非议已经不少。只是碍于这是新皇第一次调任,而且裹着其他的任职里不太明显罢了。
刘昊万万没想到陛下居然是为此才将莫惊春调为宗正卿。
正始帝:“柳存剑另有他用,按在宗正卿的位置上不大合适。夫子虽然思绪敏锐,观察事态也有独特的看法,然他到底在翰林院待了太多年,锐气被磨去不少。得先让他杀杀性,老练些才好。”陛下边说边笑,刘昊边听边苦着脸。
陛下这份厚爱,常人可真是难以承受。
正始帝混不在意地瞥他一眼,懒洋洋地在座椅舒展着身体,平静地说道:“有什么可怕的?这是寡人让他做的,纵然捅破天,难不成寡人还保不住他?”
刘昊面上赔笑,“太傅会感念陛下的用心良苦。”
正始帝玩味地笑了笑。
“他没在背后腹诽寡人,便是万幸。”
…
莫惊春没顾得上腹诽,回了宗正寺后,便让人将刊记的宗室玉牒取了出来。并有其他各类的宗室记录。
前几日刚刚晒过,小吏们搬运也不算难,熟门熟路地挑选出来。
他并没有让人特特抽|出四五等爵位的部分,而是等这些搬到指定房屋后,他方才自己一一抽检出来,并做了些不明显的记号。
接下来十数日,莫惊春将这其中违制,霸占良田,超出五代,漏记等等罗列出来,重新誊抄在另一处上。
为了避免走漏消息,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还指挥着左右少卿开始准备新的玉牒,这是每十年就要重做校正的事情,左右少卿不觉奇怪,也着手准备。
卷宗都搬了出来,莫惊春与左右少卿一同进出查阅,便显得不那么奇怪。尤其他每次带出来的都有旁的内容,便更分辨不出来。至于莫惊春,他在翰林院抄书都抄习惯了,比起用惯了的小吏,他的速度都要快上不少。
等他将这些一一整理出来,结果让人大为吃惊。
莫惊春头疼地将刚誊抄完的卷宗放到一旁去,按了按眉心。
自上而下,霸占良田的情况几乎比比皆是,不该问是谁做的,而应当问是谁没做过。
而这还只是四五等王爵的情况。
再有,按照陛下的意思,所有绍绝继封与续爵的情况都必须一概中止,除去有大功的几位郡王,余下违制者,便有三千七百余人。
从此中便能看得出来前头几位帝王对此是如何放纵。
若是革除这些宗室的爵位,那便是让他们彻底落入民籍,失去地位。
人数如此之众,就算是正始帝,也需要考虑影响。
将整理出来的名册交上去的时候,莫惊春已然淡定,他甚至猜出为何正始帝要在这时候动手。
将军班师回朝,正是朝野上下为之喜悦的时候。
在这时候顺理成章提出因为国库和军费的问题,方才要削减部分宗室开支,尽管会有言官抨击,然这些都不是大头。他们本身对此事的影响并不算大,沾亲带故的皇亲才是最大的阻碍。
奏请此事的人,正是莫惊春。
宗正卿管宗室,他本就是最适合提出的人。
左右少卿在当朝看到宗正卿出列,就已经心知不对,眼瞅着莫惊春一本正经地开口,第一句话便要让他们跪下去。
他道:“臣入宗正寺数月,深感诸位先帝仁善,宗室人数自百多年便数量大增……”莫惊春张口就来,先是罗列了最近百年宗室的数量等等,而后又感慨从前之混乱,奏请陛下趁着十年一次的玉牒重改,重新溯源以往的卷宗,以确保万无一失。
此为大善。
他说得头头是道,朝中有人不以为意,也有人面露诧异,机敏的如左少卿,脸色已经微微发白。
坐在其上的正始帝看不出神色变化,只是微微颔首,便肯允了此事。
在莫惊春退回行列中去后,他忽而一笑。
“如夫子这般认真之人,朝中要是再多上几个便好了。”
他不忌惮在朝臣面前展露待莫惊春的亲厚,而也是这不经意的表态,让旁人的态度为止一凛,只觉其中有诈。
左右少卿下朝,便如丧考妣,仿佛天塌下来。
莫惊春平静说道:“怕什么,主动做,还是被陛下提着脑袋去做,你们要选择哪一个?”
先前的记录他已经一一备录过,并不畏惧库房发生什么所谓一把火烧干就找不到的荒谬事,而他不经意间显露出来的威吓,让左右少卿一路上都很是沉默。
这是必经之举。
总不能将事情偷偷做了。
私下做的是准备,面上要干的,才是大事。
就在宗正寺加急盘点,上下四十几人都忙得连轴转时,莫惊春再有意识到时间匆匆而过,是在入冬后的某日。
大朝会上,有兵直入朝野,拜倒在阶下,大喜:“陛下,辅国大将军,镇军大将军正在三十里外,今日将抵|达京城!”
果真大喜。
正始帝霍然起身,利目在朝野百官扫过,落在莫惊春身上,“礼部并宗正卿一并准备,出城迎接两位将军。”
莫惊春连日忙碌,已经不知日月,忽而此事,已经喜不胜收,立刻与礼部尚书一起领了旨意匆匆离去。
礼部虽然少有做相迎将军的仪式,却已经有一套完整的流程,莫惊春去也不过是点个卯。
他会出现在这里的唯一理由便是他的身份。
莫惊春心知肚明,礼部要他作甚便作甚,很好说话。
待驱车赶往城外,莫惊春才有种古怪的着急,宁愿自己是骑马相迎。不过体谅了一下他的兔尾巴,还是马车更为合适。
这条尾巴在熬过艰难的一夜后,从钝感一朝变得更为敏锐。
轻易磨|蹭|到,都会让莫惊春下意识软了腰。
仿佛它是真真切切跟肢体相连。
莫惊春实在是因它饱受摩擦之苦,每日只能在起身后将其与身前的部位一起围了起来。好歹胸|前的产|乳分量极少,不再像之前缭绕着浓香的奶味,羞耻至极。
但莫惊春也不得不再重新用起浓烈的香味。
是要盖住奶香味,也是要盖住他一身所谓的体香。
世人会称赞女子体香,却绝不会认为男儿如此算好。他也不想再经历一回被人堵上门来问那是什么味道的事情。
他在颠簸的马车里下意识收拾了自己,方才觉察他多少是有点紧张。
莫飞河和莫广生已经数年没回来,他自然是惦记的。
等礼部的人到了城门外,两道自有人排开,听闻是莫大将军和莫小将军回来,百姓都乐意让道,甚至还停下手中事围在远处探头探脑,便是为了能够及时看上一眼。
莫惊春下了马车,听着城内的欢呼雀跃,一时间也感同身受。
这是属于良将的赞誉。
…
两位大将回朝,当夜正始帝便亲自设宴款待将士,虽然因着国孝的缘故并无歌舞乐章,可那热烈的气氛却是少有。
如流水的官员与莫飞河父子敬酒,就连正始帝也以茶代酒,与他们吃过一盅。
两位原是打着国孝的名头想要避开,却不想正始帝笑吟吟说道:“父皇本就不愿旁人为他劳神,这禁|忌寡人自守着便是。今日乃是我朝大喜,虎将回朝,这酒,也当喝得。”先帝若是得知,也只会高兴。
有了正始帝这句话,朝臣灌酒如灌水。
饶是这两位在军中练出了海量,却也还是被喝到桌子底下去了。
从头看到尾的莫惊春:“……”他扶额,有些头疼。
莫飞河和莫广生都是骑马来的,待会回去怕是只能将他们塞进莫惊春的小马车,而他来骑马了。
这是自正始帝登基以来,第一次热闹的欢庆。
他坐在高台上,吃了不知道多少茶水,却仿佛像是吃了酒一般面色微红。他单手撑着侧脸,将刘昊招过来,“待会散的时候,派几个人跟着两位大将军 ,都喝得不见人影了。”
刘昊一扫,也看到桌底下的两位,不由得露出笑意,“喏!”
正始帝难得高兴,便让朝臣欢庆了半宿。
而莫惊春一人撑起俩的时候,左右上来几个宫人笑着与他搭手,总算是将他们拖进马车,睡了个彻底。
莫惊春一一谢过,那些宫人忙道不敢,立刻又回去宫道。
他立在原地半晌,才摇着头翻车上马,让等在马车边上的墨痕盯着里面的两个烂酒鬼,方才吧嗒吧嗒地骑着马离开宫门回家。
回家。
“回家!”
等到离开宫门有段路了,马车窗边突然露出来一个大头,莫广生的俊脸显了出来,虽然酒气甚浓,却眼睛清明,“子卿子卿,我可真是想死你了!”
莫惊春猛地攥紧缰绳,无奈地回头看去。
果不然,在莫广生的后面又冒出来一个脑袋,莫飞河笑着说道:“子卿怕是以为我们都吃醉了。”
莫广生得意地说道:“在军中都练出来了,怎么可能会那么轻松就被他们喝趴下。只是我还赶着清醒回去见梅娘和沅泽呢!“
莫飞河则是问道:“老夫人可好?”
他在外称呼母亲都是如此。
谁也不知道这朝廷看重的两位大将,其实父子一脉相承,私底下性格都稍显活泼,哪怕是莫飞河这般年岁,也是如此。
虽然莫惊春跟着礼部一起去迎接了他们入城,可从入城到宴会,他们中夹杂着无数的人与事情,哪怕是开宴,也很难寻到一个可以说话的机会,熬到现在他们父子三人才算是有了空闲。
莫惊春笑着说道:“老夫人安好,大嫂也很好,沅泽倒是有些不好。”
他看向莫广生。
“要想让他认你这个做爹的,你回去怕是得努力了。”
莫广生闻言垮了脸,莫飞河放声大笑。
寂静的街道上,莫家父子的笑声很是扰民,却也是一路平安顺遂,抵|达府中。
阖府上下早就做足了准备,灯火通明,翘首以待。
得了阍室的传话,徐素梅掺着老夫人急匆匆出到垂花门,正好撞到大步流星往里面走的莫家父子,两边一见,都各自红了眼。
莫飞河和莫广生更是跪下来只言不孝。
在一片激动里,莫惊春在垂花门后抓住了正往后躲的莫沅泽,“藏在这作甚呢?”
莫沅泽怔怔地抱着莫惊春的大|腿,“阿娘从不曾这么哭过。”
徐素梅哭倒在莫广生的怀里,俊朗男人也抱得死紧,眼角发红。只是这么看去,便知道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
莫惊春拍着他的肩膀,平静地说道:“我不是一直与你说过吗?你的父亲与祖父,都是保家卫国的将军,是我朝的英雄。沅泽,莫要畏惧他们,一寸山河一寸血,他们沾了满手鲜血拼死杀敌,若是回来连你都惧怕他们,岂不可怜?”
莫沅泽犹豫了片刻,“他们会喜欢我吗?”
稚童趣言,让莫惊春弯了眉眼,“怎么不会,去吧。”
他拍了拍莫沅泽的肩膀,将他推到了那场景中去。
如同小鱼融入大海。
莫惊春站在门边看了许久,方才踩着月光走在廊下,拖长的暗影坠在身后,与那片红火渐行渐远。
…
伴随着两位将军回朝,奖惩自然提上议程。
不过这些朝野早就讨论得差不多,莫惊春也不将这事放在心上。眼下父兄两人回了莫府,正是闲得没事干的时候,两人将莫沅泽逗得上蹿下跳,气得小侄子抱着枕头来找他,见天地晚上要挤着他睡,说是再也不要看到阿爹与祖父。
被嫌弃的两个大男人泪流,莫惊春却哭笑不得。
他们在军中糙惯了,可莫沅泽却不是那糙脾气,还有点爱娇。
徐素梅乐得让他们磨磨小孩的脾气,唯独莫惊春夹在中间难做人。
不过莫惊春也忙。
他负责整理的宗室名册玉牒已经到了尾声,左右少卿虽然还在帮手,却每天都皱巴着脸,活脱脱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直奔极乐去的悲惨模样,被莫惊春“回家让夫人请个长生牌,没事”的话安慰得更郁郁。
莫惊春倒是没说谎。
家里头知道他在做的事情后,默默给莫飞河和莫广生之外再在供奉的寺庙点了盏灯。想要寺庙里供灯也不是个简单事,不是说供就供,也不是给钱就行。
莫家之所以能一口气点了三盏,还是因着两位将军的威名。
……也有僧人想要为他们消除杀孽的缘故。
左右少卿:“……”听完更恐慌了是怎么回事?
莫惊春不动则已,既然要动,便是彻底。
便将历年所有的过往都彻查了个干净,甭管是谁家的亲眷,他都照记不误。拖着宗正寺这四十几个人忙活得昏天暗地,总算是在年底赶出了那份要文,最终将所有的纰漏与错落全部都记录下来,与重做的玉牒一并呈交给正始帝。
翌日,陛下召集诸位重臣开小朝会。
正始帝刚露出他的意思,便有郡王跳出来反对,说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然已经在名册上,那就一切照旧。
若有来时,再削不误。
正始帝幽幽地说道:“刮的不是你的钱,你倒是替他们贪心。”
他如此舍脸皮,倒是将那郡王堵得不知如何应下。
许首辅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若是革除这些宗室的爵位,那按律,那些田地与一应家财都需收回,这是否有些不妥?“
他倒不是要给宗室说话,只是这数千人突遭革除,再算上女眷儿女,那数目实在是惊人。
这都堪比一次小灾祸出现的流民。
正始帝将一份奏折递给刘昊,刘昊接过来再递给许首辅。
许伯衡接过来看了一会,脸上逐渐露出宽慰的微笑,“……甚妙。”
人自然不能一口气吃成个胖子。
皇帝提出要将所有违制的宗室全部革除,这其中不仅包括了三千七百人,还包括其他诸如行为出格,霸占良田,欺压百姓等等的宗室,那些都是以往言官的弹劾。
但是当莫惊春真的罗列出来后,将这些摊在他们面前声称要全部革除,却也引来轩然大波。
诸如那郡王的言论,其实不在少数。
但递到许伯衡手里的这份折子出自莫惊春。
以进为退,先是宣称铁面无私,宁可错杀绝不放过。而后在诸王不满时,再抛出来次之的选择,便是将真正有记录的,确实违制的三千余个宗室先行革除。
为了防止变为民籍后流离失所,他们所居之处,份额内的田地划出十分之一,再有从前每年发放的俸金全部不收回。
如此便是再奢靡之辈,也能熬过最初的动荡。
而正始帝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刘昊将这份奏章递到许伯衡的手里,便是要他一起里应外合。
许伯衡在从前先帝在时,还从未有这般突然被逗笑的感觉。
陛下这做事风格可真是……
许伯衡合上奏章,轻咳了声义正言辞地说道:“陛下,老臣以为,和郡王说得不错。”他居然旗帜鲜明地站在了正始帝的另一面。
今日小朝会,便是以正始帝和许伯衡对喷落幕。
刘昊跟在正始帝身后,听着帝王自言自语,“许伯衡真的不是在趁机发泄平日里对寡人的不满?”
这老头骂得居然还挺狠。
公冶启决定下次他的请辞再递上来的时候,一定要压他个一年半载!
…
柳存剑在午后匆匆入宫,皇帝却不在长乐宫,也不在御书房,还是殿前的宫人与他说,陛下此刻正在东宫。
倒不是殿前的侍官便敢随意泄露帝王的行踪,而是正始帝似乎猜到了今日柳存剑会来,而柳存剑本来就有在皇宫自由行走的权力。
柳存剑匆匆赶去东宫,却被拦在劝学殿外。
刘昊高深莫测地说道:“陛下和宗正卿在商谈要事。”
柳存剑:“……”
他眉头都忍不住挑高到天上去,“有什么要事,是一定要来到劝学殿商议的?”这里除了一堆书还有什么吗?
刘昊双手一摊,这问他作甚?
他哪知道?
劝学殿内,莫惊春和公冶启相对坐着,倒是正经。
就在半个时辰前,被许伯衡喷得很是不爽利的正始帝传令将宗正卿请进宫来,像是怕他跑了似的,来者还特地强调了有“要事”商议,让得宗正寺内的气氛异常肃穆,看着莫惊春离开的背影仿佛他要去送死。
莫惊春确实是在担忧。
可他担忧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直到看到公冶启时,他心里的巨石才勉强压了下来。好悬,陛下还是正常的陛下,这应当不会是又一次失控救场。
可这相见的地方有些古怪。
居然是在东宫劝学殿。
劝学殿这地方,是莫惊春又爱又恨之所。
他起复于此,却也遇祸于此。
他和陛下的孽缘,也诞生于此。
公冶启举着棋盘同莫惊春笑道:“莫看寡人与夫子相识十来年,却从未有静下心来说话的时候。故寡人寻了一处僻静之所,夫子觉得如何?”
莫惊春抿唇,陛下这突如其来的兴趣实在让人感慨。
若是宗正寺的人晓得陛下的“要事”便是让他陪着顽棋,不知他们是笑还是哭。
但是顽棋,总好过顽他。
莫惊春便斗胆在公冶启的对面落座。
下棋这种事情是瞧得出双方的天性,但偶尔也有偏差。
看着莫惊春沉默内敛,平时也少有交游的举措,应该是个沉稳的路数。却没想到他大开大合,遇敌时往往会有偏激之举,最常的是舍弃一小片棋子而谋求更多的生机。
公冶启扬眉看着眼下的棋面,似笑非笑地说道:“夫子倒是藏得深。”
莫惊春看着咬得死紧的棋面苦笑着说道:“要是臣放水,想必陛下会生气。”
公冶启笑眯眯说是,然后毫不留情地吃掉莫惊春一大片棋子。相较于象棋,公冶启更喜欢围棋,清脆的棋子砸在棋盒里的声音让人十分愉悦。
尤其是被他吃掉的那部分。
溃败退场的可怜狼狈值得品尝。
莫惊春似乎觉察到了公冶启的趣味,忍不住抿唇,更打起精神。
不知不觉,黑白在棋面厮杀,棋盘外的两人似乎也在胶着。
公冶启猜得不错,莫惊春确实沉默寡言,可他本性却不一定如此,不过是岁月变迁的压力让他逐渐变得如此。
若是能激起他的反应,便轻易能看到表皮下的血性。
他不是人云亦云之辈。
也同样是能好生利用的一枚好棋。
端看如何去将他培养。
若是换做旁人,公冶启自然懒得这般心力,可一点点看着莫惊春擦去尘埃,在他手里绽放光彩时,公冶启便止不住感到古怪的愉悦。
——在他手里。
夹着棋子的手指搓了搓,像是在回味曾有过的柔顺触感。
兔毛。
他心里吐出来这个词,想起了之前沾到袖口的白毛。
是如此真实。
莫惊春见陛下久久未动,还以为他是出了神,也没有打扰他。
许久后,公冶启漫不经心地落子,将莫惊春的后路堵死,然后咧嘴笑道:“夫子,学生有一事不明。”
陛下这骤然变更的称谓,让莫惊春登时头皮发麻。
“……陛下,您问。”
公冶启:“夫子,这尾巴,是独你有,还是莫家人都有?”
莫惊春脸色大变,正要起身,停在桌上的胳膊却被公冶启蓦然拉住,锢得他动弹不得。公冶启拖长声音慢悠悠地说道:“夫子这般担忧作甚?学生不过是问问。”
您这问问可真要折寿!
莫惊春用余光打量胳膊上的手掌,真是奇怪,他分明比陛下大上不少年岁,可陛下才……快要二十吧?
却是长得如此高大。
他叹了口气,“陛下,您想问什么,难道臣会不答吗?这些古怪的事情都与臣的家人无关。”
公冶启微挑眉,“家人。”
他奇怪地重复了一遍。
莫惊春微怔,不明所以地软化了一下,“祖母,父兄,长嫂,侄子,他们是臣的家人。”
公冶启:“不是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东西,怎可比拟?”
莫惊春头疼,他试图告诉陛下,并非所有人都必须生活在非此即彼里,却蓦然看到公冶启勾起一个微笑。
那微笑森然得有些假。
“夫子觉得寡人会做分甘绝少的事?”
莫惊春闭嘴。
罢了,陛下已经长成,这般观点无法轻易改之,说之无用。
“所以,夫子又为何会被这般种种怪异缠身?”就在莫惊春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的时候,公冶启又一下子将话题扯了回来。
这来回跳,不谨慎的一下子便迷糊了。
莫惊春:“……因为您。”
果然如公冶启猜的那般,一旦涉及到他家里的人,莫惊春便会反射性将自己推出来。宁愿自己受苦,也不会让旁人出事。
如同当初在劝学殿被他剥出来时,尽管颤抖不住,却没有阻止。
他棋路下一直牺牲的不是别人,是他自己!
莫惊春攥紧手指,目光炯炯地盯着对面的皇帝,“各种诡异种种,皆与臣的家人无关,而是因您而起。”自打在公冶启的面前露出马脚,以至于被陛下穷追猛打的时候,他就猜到会有这么一日。
只是这一日来得实在太迟。
居然又花了几乎一年的时间。
莫惊春说完后,就等着陛下再度追问,若是公冶启真的问出什么他不能回答的问题,他索性就破罐子破摔。
他的羞耻被精怪的种种作为折腾得极为狼狈,自尊更是多次被公冶启击碎,只剩下一地狼藉。若说郁郁,也实在是有。
反正从产|乳,生出兔尾开始,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岂料,莫惊春这句话并未得到回应。
半晌,莫惊春只觉得气氛古怪,忍不住抬头去看,却发现公冶启正幽幽地看着他。
眼神似乎有点熟悉。
莫惊春那么一思索,突然一个哆嗦。
这不是帝王发疯的前兆吗?
可是不对啊,平常这时候陛下多少会头疼得紧,额边的青筋突突暴起,整个脸色极其冷硬苍白。
眼下看起来……还算正常?
只是偏偏莫惊春在陛下的眼底看到一闪而过的红。
公冶启慢吞吞地收回手,任由莫惊春躲开了去,而他兀自坐在原地。可视线是莫惊春往哪里走,便跟着到了哪里,却不说话,只直勾勾地看着他。
盯得莫惊春心里发慌,背后发毛。
陛下这是作甚?!
他绝没想到自己说出了怎样的话,捅穿了怎样的朦胧纱,让帝王窥见从未试想过的一面。他亲口对公冶启说出一切都因他而起。
便是莫惊春这一切的快乐,痛苦,惨状,都是因他而生。
如何让公冶启不怒,又如何让公冶启不喜?
外头刘昊总算被柳存剑磨得受不了了,扬声给他通传。
公冶启:“宣。”
而后看向莫惊春,“留。”
异常干脆。
莫惊春不得不留下。
柳存剑进来的时候,朝着陛下行了一礼,方才苦笑着说道:“陛下,您可是让臣好找。”这在别的也就便罢了,怎么居然还在东宫故地?
公冶启:“听说人在熟悉的地方更容易说真话。”
莫惊春:“……”
柳存剑:?
他听出了意有所指,即刻当做刚才他没问出那句屁话,恭恭敬敬地说道:“陛下,有眉目了。”
公冶启的眼睛依旧黏在莫惊春身上,“说。”
反正柳存剑是低着头,他压根不去管那两位是在打什么哑谜,自顾自地说道:“国舅爷自查张家上下,抓出了一十三个奸细,全部都交给了臣。透过臣的追查,发现这十三人,与之前臣抓住的那一批互有来往,却不是同一批。”
也便是国舅府上,至少埋着两拨人。
但是这两拨人,或许是互相知道,知根知底的。
公冶启的神色渐冷,面无表情地看着莫惊春:“张哲身边有几个?”
“五个。”
“三个是第一波的,两个是第二波的。”
公冶启露出个森冷的笑容,“寡人知道关于宿疾的传闻是从哪里来的。”
张哲身边都成筛子了。
他当年确实烧得一塌糊涂将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全部都忘记,可是发生过的事情并不会因此而变更。先帝杀光了东宫的侍从,张家却是留给他们自己处置,如果当时真的处置得当的话,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
所以消息是从张家泄露出去的。
但要说两位国舅想害正始帝却是不能够,如今公冶启已经是帝王至尊,张家早就吓破了胆,甭管是大国舅还是二国舅,待正始帝勉强算得上忠心。
除了糟心的小国舅。
所以张老夫人毅然将他关在府中。
柳存剑勤勤恳恳忙活了小两个月,自然不会只有这么点东西。
当初陛下说要两日内就查出来,他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找到根源,却还是打草惊蛇。不过他们更像是因为京城的气氛而自行撤走,抓住的活口还挺倔,费了些功夫才撬开他们的嘴巴,不过知道的东西不多。
因为就连他们也不知道主家究竟是谁。
只是知道自己的任务。
这还真步步为营。
柳存剑将查到的东西娓娓道来,听得莫惊春入神。
这是哪个皇子?
大皇子废弃后,其他皇子里有几个不是很安分,但在正始帝咬死不放人的时候,他们很快也不得不变了态度。
这事至今还拖着呢。
公冶启既不给他们去封地,也不让他们接母妃赡养。
从他们的看法来说着实气人,所以有人想狗急跳墙也不是没可能。但是这手笔必须是很久前就埋下的棋子,会是哪个?
莫惊春对几个皇子都不太熟,暂时没有定论。
柳存剑口干舌燥说完后,眼巴巴地跟公冶启讨杯茶吃,皇帝不耐烦地将茶壶抛了过去,柳存剑笑嘻嘻地凌空接住,抱着就告退了。
莫惊春:“……”等下,能带带他吗?
他忧愁地看着柳存剑又跑了。
这太子侍读忒没半点良心,好歹从前也得称他一声太傅呢。
“他小子是最没良心的,看着温温和和,比他长兄柳长宁更阴狠些,”公冶启的声音骤然响起,擦破屋内诡谲的气氛,“如果夫子与他一起出事,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夫子踩在脚下往上爬。”
莫惊春:“……您是在警告臣?”
不要和柳存剑走得太近?
公冶启摇了摇手指,“寡人是因为他危险,才不让夫子与他靠近;而不是不愿你与他相交,方才阻止你。”这是两码子事。
莫惊春默然。
不如此,柳存剑如何能够配得上帝王的刀呢?
“然后,寡人花了方才两刻钟的时间,想明白一桩事情。”莫惊春就见公冶启从原位起身,朝着他踱步走来,“譬如,方才夫子说,你身上一切怪异,都因我而起?”
莫惊春下意识往后倒退一步,却又坚定站住。
他双手交叉行了大礼,“是。”
公冶启走的速度并不快,他更像是在边走边思考,以至于他慢悠悠步至莫惊春面前时,他已经浑身紧绷,仿佛时刻都准备逃跑。
果然如同脱兔。
他叹息。
“真好。”
公冶启喟叹。
他将莫惊春的苦难视作欢愉,并为之快活起来。公冶启的性情喜怒无常,在过来前的一瞬仍旧是阴沉的面孔,转瞬却化作极致的快意。
他伸手去碰莫惊春,眼底的赞叹仿若是第一次看见莫惊春,第一次看透莫惊春,手指带着狂喜的愉悦触碰掩藏在衣襟底下的伤痕,一下又一下地摩擦着。
古怪却温情的反应让习惯了正始帝粗暴的莫惊春有些茫然。
当然不是他乐意承受,可是陛下这转变,又是为何?
指尖按在早就愈合的伤口,公冶启仿佛重新回到了人间。
好像在这么一刻,他突然再度意识到自己是行走在大地上,双脚之下,便是坚硬的土壤。是父皇曾经带着他一寸寸辨认过的,属于他的地方。
这里是东宫劝学殿。
眼前是莫惊春。
指尖抵着的,是突突跳动的血脉。
更是无形间勾住公冶启的锁链。
原来他早就在不经意间,自己做出了选择。
就在他无意的追逐里。
公冶启轻叹,他给自己寻到了另外一个束缚,却是一只瘦弱的兔子。
凶兽窝在他身旁,就跟要吞了他似的。
这极致的反差,却激起了公冶启更深的兴奋。
他望着一无所知的莫惊春,也同样望着他这具瘦削的身躯,“夫子,”他轻声叫着,尾音的摇动仿若可怜的轻|颤。
可公冶启的神情半点都不可怜,反而如同嗜血的怪物被激起浓烈的趣味。
一头,寻到猎物的兽。
无耻又无赖地侵占莫惊春的周身 ,目视着他的步步后退。
每退一步,便往深渊再进一寸。
他就趴在底下望着。
望着莫惊春什么时候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