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泽源城小事
王萍公公名为张贵诚,婆婆名为冯二花。
张贵诚杀妻案在泽源城中没引起多大动静,一是天下五分之后各地动荡,法令崩坏,闹出人命已是常见,二是张贵诚受审时长不足一刻,官家问为什么他全答是,把罪名全部承下,丝毫没有狡辩的意思,麻利到看热闹的人还没聚起来就已经散去。
至于那两锭银子,官家寒着脸塞到了自己袖中,说是证物,要好好妥善保管。
李狗七他们三人亲眼看着张贵诚被押走。
看着那道摇摇晃晃,不时传出低喃声的背影,张继尘神色纠结,满是不解,想不通为什么张贵诚要杀妻,即便想要娶二房生孩子,大可以好好商量一番,没必要闹出人命。
而王萍,李狗七在她脸上见到了似曾相识的景色,短暂悲伤过后是一脸轻松。
是两锭银子害人,还是李狗七他们送银子的举动害了人,张继尘想不通,只好问师弟。
李狗七告诉他,这件事和银子没关系,是张贵诚看见了翻身的机会,他想把握,却用错了方式。
就如当初李德亮身死,破庙忽的没了主人,大家都希望过上好日子,李狗大见机会落到眼前,马上以杀人的方式争夺利益,而李狗七则是把眼光投到了破庙之外的天地,这才有了今天。
归根问底还是肮脏不堪的人心。
王萍对于此事一直沉默,没有表态。
不论如何,王萍终究自由了,在李狗七的建议下他们买了三串冰糖葫芦,一人手拿一串,在泽源城中漫无目的的游荡。
也不知是老马识途,还是临走想和过去说声再会,走着走着,三人来到了李狗七之前的据点,就是存放茶篓子还有大水桶的无名巷子。
篓子和大水桶已然不见踪影,李狗七于街上停步,侧头盯着空荡荡的昏暗巷子看了几息,而后走的很决然。
“哎哟!”
一声惊呼,李狗七举目看去,只见一道瘦小的身影与张继尘撞到一起,随即“啪叽”一声地上多了一滩碎瓷片。
“我的祖传紫砂壶啊!”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油污挂面,瘦可见骨,抱着张继尘大腿嗷嗷哀叫。
李狗七挑眉,神色逐渐精彩起来,没想到茶篓子和大水桶不在了,这份营生却是有人接了下来。
在青山寺时,张继尘听过李狗七讲跟着李德亮时干过的事,相较身侧的王萍,他显得淡定许多,弯腰搀起碰瓷的孩童,温声道:“摔的疼吗?”
“哼……”孩童慌了,眼前的光头客的手掌好像铁钳子,不论如何拧动身子也无法逃离对方的控制,“松手!”孩童仰头喊道:“赔钱!赶紧赔钱!”
慢上几步的李狗七走了过来,笑道:“你抱着人家腿哭,地上摔碎的祖传紫砂壶看也不看一眼,火候还浅啊,你应该盯着碎片哭,那样才显得你在乎。”他拍拍孩童瘦弱的肩膀,继续道:“贵重东西坏掉肯定要心疼,怎么可能连看都不看,对不对?”
“大侠,别打我。”孩童止住哭声,挤出谄媚笑脸,配上他那一脸油污,看起来有些滑稽,亦是令人心怜。
正当张继尘松手准备放任孩童离开之际,四道身影突然从对街巷子里冲出,紧接着响起来一道公鸭嗓。
“欺负孩子算什么!”领头看起来弱冠之年,身短肩宽,大头马尾,阔额吊目,他来到近前,嘴上那个趴鼻子仰了起来,一对鼻孔正对着张继尘脸面,“快快赔人家钱!”
此人的声音进到别人耳朵里,就像有刀片在轻刮耳膜,七八个路人皱眉挪目,三五个好事者直接凑了过来。
碰瓷的孩子下意识躲进了张继尘怀里,后者将他护住,皱眉道:“贫……诸位,怕不是有什么误会。”
“哪里来的傻胚!”趴鼻子跳脚道:“今天不掏银子别想走!”
李狗七横到趴鼻子身前,一边端详对方长相,一边说道:“怎么,骗不过就想来强的?”
“你他娘的……咦!”趴鼻子神情短短几息骤然变幻,先是气愤,后是惊讶,最终化为戏谑之笑,“这不是他娘的李狗七么!”
“李德亮那老狗死了,怎不见你戴孝啊?果真是孝子,哈哈哈哈!”
几年前,李狗三和李狗四被砍头之际,城南破庙血案曾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李德亮一窝人早已被全城人摸清了底,只不过当时李狗七在山上听不到而已,
此时,看热闹的人们听到大街上少年郎是当年破庙血案的幸存者,马上便有人开始交头接耳。
“还以为是过路的和尚,没想到竟是当年逃出生天的小野狗!”
“据说这个最小的是他们大哥李狗大的相好,男的与男的那种,当初是李狗大带着他跑的。”
“是?那也忒吓人,看来不论是人是狗都有那龙阳之好啊!”
“他……这个老七回来是要抢地盘吗?”
“哈哈哈,王饼这小子也想不到能在街上碰到老前辈,这两拨人没一个好东西!”
王饼是趴鼻子的名字,据说他从前不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打小爱吃面饼,却又吃不到,这才发了毒誓要当城中的大混混,以后天天吃面饼,时间久了,他的名字便和饼扯上了关系。
经这么一提,李狗七终是想起了那个天天在城中偷吃食的孩子,上下打量王饼道:“王饼……原来是你。”
李狗七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不断游移,这让王饼有种被看穿的感觉。
“草你娘,瞅什么瞅!”王饼色厉内敛,指着李狗七鼻子吼道:“老子不叫王饼,老子现在叫王霸!霸气的霸,霸者的霸!”
“哈哈哈哈!”路人们哄然大笑,张继尘低头皱脸,王萍单手掩嘴,唯有李狗七古井无波。
“笑!笑你娘!”王饼呲着牙从缠腰后面掏出了两个黑灰长条物件,约莫六寸长,两寸宽,手把的一端裹着粗布,另一端打磨的极为尖锐。
他拿着铁刺游走于人前,恶狠狠的威胁道:“我草你娘的,看谁敢笑!谁他娘笑捅死谁!”
路人们纷纷避让,不敢硬碰其锋芒。
王饼看似压住了场面,实则却招来人了更多人围观,不少人隐隐觉得今天要见血。
张继尘拦住了想要贴到李狗七身前的王饼,笑道:“我兄弟已经改邪归正,不做从前的营生了,大家别生气,有事好商量。”
“草!”王饼歪身子绕开张继尘,继续看向李狗七,这一看,使得他怒火更盛。
李狗七此时仍是古井无波,盯着王饼的眸子里没有惧怕,没有惊讶,只有平静,似乎看穿了王饼的伪装,直击心中的自卑,这让王饼难以接受!
王饼觉得不论自己如今混的怎么样,手里拿的是不是可以捅出血窟窿的凶器,在李狗七眼中,似乎自己永远都是那个偷到块烧饼便得意洋洋的小偷,那个任打任骂只想吃饱肚子的小崽子!
“戴个帽子穿上长衫就以为自己没当过李德亮的狗腿子了?”
“你就说你是不是城南破庙长大的李狗七!草你娘的,说!你是不是李狗七!”
“是不是李德亮的狗腿子!”
质问声使得大街上可闻针落,所有目光来到了李狗七身上,而李狗七的神情也因为王饼的质问变得挣扎纠结,双手紧握成拳,掌心溢出了点点细汗。
“呵,就认了吧,就你们这种天天坑蒙拐骗的,穿上龙袍也他娘的是过街老鼠!”
“我看李狗七没准学了新路子,这次回来是想重操旧业,啧啧,狗改不了吃屎啊!”
“狗改不了吃屎……对!狗改不了吃屎!”
“哈哈哈哈!”
在场之人接连起哄,他们都晓得以前李狗七在泽源城里过得不光彩,此时当然不嫌事大,巴不得李狗七和王饼来一场狗咬狗,让大家伙有场热闹瞧瞧。
唯有张继尘知道,王饼想让李狗七认的不是李狗七这个名字,而是以前的身份。
这话不容易接下,他说自己不是李狗七,显得虚伪做作。
而认下自己是李狗七,无异于这些年的功夫全部白费,至少在泽源城的人们眼中,李狗七无论发生怎么样的变化都还是李德亮的狗腿子,一个靠坑蒙拐骗过活的下三滥。
王饼的问题不难回答,难在能够坦然接受自己身上的泥泞。
安静了几息后,李狗七松开了拳头,“没错,我是李狗七。”他复归于平静,释然了。
以前的小骗子是李狗七,饿肚子吃烧鸡油纸的也是李狗七,后来跪在地上求邓旭,跑到青山寺求师傅无华救自己的也是李狗七。
以往的窘迫孩童和现在将要去看看江湖风景的少年郎……都是他李狗七,都是李狗七!
“让开吧。”李狗七走到王饼身前,拍拍后者肩膀,笑道:“你赢了。”
王饼愣住了,看着李狗七彻底愣住了,直至此刻他意识到了自己与李狗七的不同所在,对方换下了以往的破洞衣,也放下了对那段昏暗过去的执着。
而他王饼,如今成了混混头子却还在用手中的利器,脸上的凶恶遮掩过去的不堪。
两者心境一经比较,高下立判。
趁着走神的功夫,李狗七轻手拿走了王饼手中的铁刺,待再塞到后者手中,原本铁刺光滑锐利的铁刺已多了五条坑洼。
“哈。”王饼低头看着铁刺上的五根手指印,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
文不成,武不及,王饼喉咙发干,苦涩道:“记得你原来总念叨想吃糖葫芦,走,我请你吃糖葫芦。”
“好。”李狗七想借机询问一下李狗大的下落。李狗大有野心且残暴冷血,他总隐隐感觉自己和此人的缘分未了,总有天会再碰到一起。
“他娘的,和说教孩子一样!”
旁人等了半天也没见到热闹场面,有好事者嚷嚷道:赶紧放开手打啊,都等着看呐!”
“草。”王饼回头看了一眼起哄之人,出人意料的是,他低骂过罢没有发怒。
在街上混饭吃,说白了就是欺负弱小,恭维强者,王饼绝对不敢让手下小弟去碰瓷肩上扛刀的江湖客,更不敢拿个小铁刺去和官差嚷嚷。
方才李狗七不声不响在铁刺上留下了指印,这让王饼不敢再放肆,生怕此时出声起哄的也是个硬茬。
王饼和他的三个小兄弟在前引路,李狗七笑着招呼身后的张继尘和王萍一起去吃糖葫芦。
坦然接受自己是一件困难事,张继尘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心中默念经文,他知道,李狗七这次不单折服了王饼,更胜了自己,何谓缘法,不过如此。
“师弟经此心劫,只怕会对《罗汉心经》生出新的感悟。”张继尘忍不住想道。
正当人群散去,一切似乎已经平和化解之际,一队身穿红衣的官差跑了过来。
“来呀,把那两男一女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