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下山
次日，青山寺震动。
一个年轻妇人大清早跑到寺门前，大声呼唤晦真之名，无华惊动，带着全体僧众出寺。
无惧周围投来的异样目光，晦真一路走到妇人身侧，牵着妇人的手温声道：“不是说好明天去找你么，怎么自己跑来了。”
“我害怕。”年轻妇人嗓音娇柔，生得一对柳眉杏目，皮肤比寻常女子要黑，体格精壮，双手粗糙难看，可见厚茧和伤疤。她看也不看左右煞气腾腾的僧众，红着眼眶对晦真说：“怕你骗我，怕你不会来找我。”
晦真拍拍妇人手背，拉着她对无华跪了下去道：“师傅，弟子想还俗。”
“什么！”
“师兄你疯了！”
青山寺僧众齐齐大惊失色，只觉拉着山下女子跪在寺门前的是个假晦真。
唯有无华没有出声，他站在寺门下，眼睛瞪的像驼铃，哪怕手中不停撵动佛珠，口中的经文却是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众目睽睽之下，晦真主动将自己还俗的理由讲了出来。
来找晦真的年轻妇人是泽源城中的寡妇，名为王萍，父母双亡，以童养媳之身于婆家长大。
王萍以为有了夫家便会如寻常人般过上柴米油盐的日子，谁料丈夫天生有疾，成婚不到半年便呕血而死。
儿子走得早也没留后，婆婆公公便视王萍为不详，不敢叫她陪葬，却敢把她当做牛马，平时极为严厉苛刻，下田种地，收拾家务，家中里里外外的事务全落在了王萍身上，稍有差错公公婆婆便会连打带骂，骂她是克死爹妈丈夫的贱种。
多年以来，王萍一直默默承受，见不到丝毫光亮，直到一个人帮她挑柴，帮她插秧的人出现，这个人叫晦真，是个和尚。
“王萍对弟子说，夫家将她养大，她却克死了丈夫，赔上这一条贱命都不够还夫家的债，这辈子也没什么盼头，全当还债去过活，希望下辈子能托生到好人家。她又问弟子，和尚，是不是今生修功德，下辈子便会有日子过？”
晦真嗓门忽的抬高，“弟子不敢回答，因为弟子不知道是不是有来生！何况，她今生明明可以不再吃苦，为什么偏偏等来生！弟子要带她走，要对她好，要让她这辈子就过上好日子！”
寺门前一片安静，只闻风声。
许久，无华手中佛珠不再转动，眼神也复归于平静，他不带一丝感情的问道：“迷途知返善莫大焉。晦真，回寺面壁一年。”
晦真拉着王萍向无华跪地哀求，“求师傅放弟子还俗！”
“好，允你还俗。”无华道：“你本身孤儿，师傅将你养大乃是渡人间疾苦，本分所在，不必还恩。但青山寺地方虽小，却根属宏正寺，武不外传，下山需闯关，你的一身本事要留下。”
走江湖怎可没有武艺在身，无华想让晦真知难而退。然而晦真心意已决，起身双拳紧握，眼神极为坚定，“弟子愿意一试。”
僧群中的李狗七不由自主的抿紧双唇，他听过师兄提过下山关，所谓下山关便是，若想带着寺中学来的武功还俗，则便要同时对阵同辈十人，赢了下山，输了自废武功，对阵期间生死自负。
一个打十个，晦真能下山吗？
既已决定打关便不需废话，无华点出十名青山寺僧人，十名神色各异的僧人来到晦真身前，齐齐合十道阿弥陀佛，晦真抱拳还礼，说不必留手，继而一个箭步，一招黑虎蹬山猛然发出。
同处青山寺多年，晦真自然知道诸位师兄弟武功深浅，他这招黑虎蹬山攻的是武功最为浅薄者，欲以最短的时间拿下一人，使得守关者减员。
但见那守关人躲开了晦真右蹬腿，还不等站稳身形，便被右侧扫来的一拳打在了肩头，一声痛呼后重重侧倒于地。一人受伤，其余九人脸色顿时变得严肃起来，无数拳脚疯狂招呼，晦真不慌，下蹲贴地躲开攻势，紧接着又扫倒一人。
不到十息功夫守关人倒了两个，无华看着地上打滚哀嚎的僧人眼中内敛的精光逐渐外放，他怎么可能看不出弟子们在给晦真放水，“都退下！”无华一跃来到晦真身前，佝偻的背脊逐渐直了起来，他双手于胸前紧紧合并，手掌相交处已然发白，沉声道：“守关者除同辈十人外，也可为亲传师傅一人。”
“今日，为师守你的下山关！”
无华此言一出，地上躺着的两个守关僧脸上装出来的痛色猛然消散，如蒙大赦般同其他守关师兄弟退到了一旁。
晦真红着眼眶对着守关的师兄弟抱拳，“多谢诸位师兄弟，此情终生不忘！”守关师兄弟低首合十吟佛号，半数之人已清泪成行。
泪激起了更多了眼泪，一时间青山寺门前哭声低绵。
身处人群，李狗七鼻子有些发酸，有对于晦真的不舍，也有无比的羡慕。
同是一起长大，看看人家这群和尚，再看看自己那六个手足相残的哥哥，简直有天地之别。
很快，悲伤气氛被无华打破。
“为师害了你，不应该让你去城中宣法。”他收起佛珠，一掌猛击晦真胸口，“晦真！回头是岸！”
晦真不躲硬生生挨了一掌，闷哼起，嘴角淌下一抹殷红。
无华气到发白的嘴唇止不住颤抖，紧接着冲拳将晦真打倒在地，怒问：“何为不还手，你不是要下山吗！”
晦真伸手制止住上前来扶自己的王萍，起身对师傅说：“弟子不还手。”
无华跃身来到晦真身前，落掌重劈后者肩膀，“还手，闯你的下山关！”
这一掌凶猛，晦真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口鲜血淋到了无华胸口，无华紧咬牙关，眼中满是血丝，他抬臂想再落掌，青山寺的僧人们却全涌了过来。
“便让晦真师兄下山吧！”
“师傅，别打他了！”
“晦真师兄快跑，不要再回来！”
王萍抱着摇摇晃晃的晦真，泪流不止：“怪我，不该来找你，不该与你说那些事，是我耽误了你。”
晦真不语，只是一脸倔强的看着师傅。
举着胳膊落不下去，无华嗓音已沙哑，“还手，还手便可以下山！”
晦真摇头，“师傅，你今天便打死我吧。”
“好……好！”一股肉眼可见的金灿阳刚的真气自无华身上猛然爆发，拦着他的青山寺众犹如遭受锤击，齐齐被震飞摔倒。
“为师成全你！”回臂蓄力，无华运起罗汉金光怒目而视，看样子真要打死眼前的晦真！
无华的功力远比李狗七想象中要雄浑千万倍，他双手运起罗汉金光，就好像把正午的太阳抓到了手心，不，是无华的拳头变成了烈日！
与那天晦真在河边展示的罗汉金光相比，犹如荧荧之光对上了浩荡大日！
拳上的金光晃得晦真睁不开眼，他闭目等死，毫无怨言。
值此之际，一道朝晖忽然出现！
是李狗七，是一直沉默旁观的李狗七出手了！
李狗七不知道什么时候朝无华跃了过来，半空中，他也如无华般回臂蓄力，右拳之上金光淡淡！
罗汉拳第四十三式，罗汉撞钟。
朴实无华的一拳汇聚了他全身的力和势，晦真于他亦师亦友，哪怕心中清楚师傅不会狠心杀掉师兄，但他也不想师兄身受重伤！
“胡闹！”无华看到李狗七与自己使出同样招式，顿时锁眉，他连忙收回拳势却已晚了，因为李狗七身携一往无前之势冲了过来！
“咚！”震耳之音，如同钟鸣，正午之日和朝晖撞在了一起，激起满天尘土。
黄烟落下，可见李狗七与无华右拳相对，皆是弓步冲拳之态，唯一不同的是无华面色如常，而李狗七两边嘴角都已淌下鲜血。
“竟能抗下我两成功力。晦缘，什么时候练出的罗汉金光？”
“咳咳咳，八个月前初显。”
“不错不错，果真与我佛有缘。”
“师傅，我也想下山，求……”
无华收拳，顺势将翻眼昏迷过去的李狗七揽入怀中，继而他仰天长叹，刹那间像是又老了十岁，“为师俗姓张，晦真你无父无母，日后随为师姓张，名继尘可好？”
晦真闻言浑身颤抖不止，伏地叩首大哭，“不孝弟子张继尘，谢师傅！谢师傅！”
那一招罗汉撞钟，无华只是吓吓晦真，不论晦真跪地求饶或是依然不躲不还手，他都会放弟子离去。
最终晦真没有躲，也没有跪地求饶，无华有些庆幸，因为他教出的弟子可能不是一个好和尚，但绝对是一个肯为自己的选择舍身的铮铮男儿。
同时无华也有担心，有言道过刚易折，凭晦真这性子，到了江湖只怕会吃很多苦。
元丰二十六年，立夏。
张继尘背着李狗七走下青山寺，奔入滔滔江湖。
七日后，上山的香客发现青山寺里里外外翻修了一通，寺中僧人全是陌生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