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破庙野狗
元丰二十一年，立夏。
太国齐朗郡，泽源城。
一个小乞丐蹲在巷子口，身上仅几块烂布遮羞，枯瘦见骨的脸颊上，那双明亮的眼睛时不时扫过行人。
少顷，远远走来一个公子，弱冠之年，玉树临风，腰间悬着好大的一块玉璧，面相生分又稚气未脱，李狗七回头对着闷湿的巷子轻声道：“老爹，来点子了。”
巷子深处，靠墙而坐的人影动了，一张满是泥污的脸，细眉鼠目，蒜头鼻，双唇狭长单薄，他便是李狗七的老爹，李德亮。
李德亮来到巷子口，突如其来的光亮使得他下意识抬掌于额前遮阳，待看清公子哥脸上幼嫩，“上！”他一声低吼，背起巷子里的茶筐，手提大水桶窜出了巷子。
只闻哎哟一声，井水和茶叶洒了一地，湿了衣衫的公子哥杵在原地傻了眼。
还不等公子哥回神，李德亮沾有水污的手掌便朝自己脸上划拉，坐在原地哀嚎起来：“老天爷呐，祖传的药茶淋上水便废了！”
见状李狗七赶忙冲出巷子，来到地上的茶叶旁跪倒，“这是我娘的救命钱啊！”哭喊之余还不忘掐了一把自己大腿，这使得他的哭喊声更加有力，更加透人心弦。
这对父子不知讹了多少外来人，路过的本地人见多不怪，没几个人停步看热闹，大多带着鄙夷的神情走了。公子哥以为路人的鄙视目光是因他而起，赶忙上前道歉，又见眼前跪地的孩子瘦到皮包骨头，心生恻隐，从怀里掏出了一小颗金子。
金子指甲盖大小，使得李德亮顿时噤声，哭丧着脸与公子哥敷衍了几句，而后看也不看地上的祖传药茶，拉着李狗七一溜烟跑了。
来到城中另一条少有人烟的巷子，李德亮换上干净衣服，一手梳理头发，一手拿粗布擦拭脸上的污垢。李狗七在旁呆呆望着，他知道，今天这笔做的大，赏赐肯定少不了。
看似李狗七全称没帮上什么忙，其实不然，他是李德亮的后手。
一旦有人识破骗局，李狗七便会上前纠缠，护老爹逃跑。记得老爹曾得意洋洋的对他说，外人见你是孩子一般舍不得下重手，就算挨几下，你马上哭喊几声苦主也会心软。
李狗七谨记在心，从不丢下老爹一人逃跑。
不是他相信老爹说的话，而是他清楚，倘若丢下老爹不管，回去挨的打更狠。
李德亮收拾完毕，扔给李狗七两枚铜板，“去，买串糖葫芦吃。”说完便哼着小调走了。
李狗七知道老爹手中有钱便会去赌坊青楼玩到很晚，于是揣着两枚铜板去街上买糖葫芦。
糖葫芦到手，李狗七躲到角落舌头不停地舔，把山楂皮舔到没味时才舍得下口。“要是天天能吃到糖葫芦该多好。”李狗七想着，低头看了看大腿上的青痕，今天运道不错，只是自己掐了一把便吃到糖葫芦。
他清楚记得，上次吃到糖葫芦是因为苦主识破了骗术，他死命护着老爹逃跑，那苦主下手狠，把他胳膊踢得半个月不能抬起，右腿膝盖不能弯曲，老爹见他被打的惨，才大发慈悲给他买了串糖葫芦。
把糖葫芦串舔到没味时，太阳已靠西，李狗七心满意足的起身回家。
出泽源城西门，再向南二里有间破庙，无门烂窗，冬天遮不住一点风，正中的石像没脑袋，身子少半截，这便是李狗七的家。
去年有群和尚想重修此地，李德亮好一顿折腾，说这里是他家，想占去也不是不可，交一百两银子便成，和尚闻言火冒三丈，当即转身就走，再也没来过。
李德亮捡回来的可不止李狗七一个孩子，他还有六个哥哥，早已在破庙等候多时。
见李狗七空手回来，六个哥哥顿时破口大骂，左一句老不死，右一句狗杂种。李狗七的六个哥哥早他几年被李德亮带回来，如今全被安排在城中、作苦力，只有活干，不管饭，晚间回到破庙才能填饱肚子，工钱也不经他们手，老板会全数交给他们的老爹李德亮。
李狗七告诉哥哥们，老爹得了钱保不准几点回来，哥哥们干了一天苦力，又听闻眼下没饭吃，当即又饿又气，几人拿李狗七做出气筒，稀里糊涂给了几拳几脚，李狗七挨打不还手，他知道六个哥哥是气自己平日跟在老爹屁股后面可以混到些好处，更知道自己打不过他们，胡乱反抗只会被打得更惨。
破庙里骂声渐消，咕噜噜声渐起，七个兄弟各自蹲在破庙角落里，瞪着眼睛等饭吃，绿油油的目光像是一只只饿鬼。
夜深，李德亮终是带着一身酒气回来了，他喊一声小崽子，把一包油乎乎的东西扔到了地上。闻到肉香，破庙角落里窜出了七道黑影，先是一通叫骂，后又一顿拳脚，最终年仅十一的李狗七被打回了角落，听着暗黑中的咀嚼声狂流着口水。
李狗七的六个哥哥年纪皆过了十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又饿了一天，怎可能给李狗七剩下什么，等到李狗七来到油纸近前时，连一根鸡骨头都没找到，无奈之下只好抓起油纸往嘴里塞，香，真他娘的香！沾上肉油什么都香！
看到李狗七嚼油纸，老爹上来一脚将他踢到了一旁，“草你娘的没出息东西，不怕噎死吗？”
李狗七舍不得将油纸吐出来，连连摇头。
“饿死鬼草出来的！呸！”老爹朝地上吐了口浓痰，继而从怀里掏出七粒散发酸臭的药丸，“来，狗大过来吃药。”
李狗七等七兄弟都是以狗为姓，后以数字排列为名，李狗大是他们中最年长的孩子，个头比老爹还要高，黑夜中可见他脑袋顶凹下去一大片，是他和李德亮顶嘴，被李德亮用石头砸的。
一个高大黑影从角落里现出身形，李狗大从李德亮手中拿过一粒药丸放到嘴里，跪地磕头道：“谢老爹大恩大德！”
以李狗大为例，包括李狗七在内的七个孩子都吃了老爹拿出的药丸，并且跪地磕头谢恩。
几年前的某天，李德亮说李狗七等人身上被他下了毒，倘若不按时吃药丸便会肠穿肚烂而死，七个兄弟不敢拿自己小命验证此话真假，每每吃药必定感恩戴德，唯恐下次自己没有解药吃。
药丸发完，李德亮朝庙中石像走去，石像后面有个大草团，上面脏兮兮的被褥和枕头，那是他睡觉的地方。
忽的，一道银光照到了石像的半个脑袋上。
回头一看，庙门前不知何时站了个人，李德亮借月光眯眼瞧去，发现来者正是白天赔他金子的公子哥。
李狗大站起身，指着公子哥大喝，“干什么！”气势汹汹的样子像是要直接动手。
李德亮脸色猛变，一个大耳光扇到了李狗大脸上，“滚开！”随后他堆起笑脸，对公子哥抱拳问道：“大爷有何贵干？”
“金子还我。”公子哥手中长剑寒光晃晃，声音无喜无悲。
慌张之色闪过双目，李德亮谄笑更盛，“放钱庄了，明天就拿给大爷。”
来者不善，暗黑中的李狗七悄悄向西墙挪动，西墙下面有个破洞，刚好够他钻出去逃命。平日里老爹有钱必赌，赢钱去找青楼婆娘，输钱回来又打又骂，今天老爹回来没打没骂，身上还带着淡淡香气，他知道老爹肯定在青楼当了大爷，身上银钱已经所剩不多。
背着月光，公子哥的脸上是一片阴影，他比李狗七更清楚李德亮今夜是如何潇洒的，“只见你去赌坊青楼，没见你去钱庄。”
公子哥提剑走进破庙，“养这么多孩子尽做些伤天害理之事，今天本公子便为民除害！”
“大爷绕条，大爷饶命……啊！”
公子哥一个箭步来到李德亮身前，手中长剑又快又准，直接捅进了李德亮的心窝，又见他胳膊一拧，口中发出嗬嗬之声的李德亮便仰倒在地。
尸体砸到地上发出闷响，趴在墙洞口准备逃跑的李狗七脑中一片空白，他实在无法将提剑杀人者与白天斯斯文文的公子哥看作一人。
对于死去的李德亮，李狗七生出了点点悲伤，但绝对不多，短暂悲伤过罢马上迎来了欣喜。
不论是拿磨碎的干树叶去骗人，还是跟李狗大他们一样去城中做苦力，李狗七觉得自己都能做得来，而且绝不会坑人一小颗金子，最后只到手一串糖葫芦。
“老爹死了，我也自由了。”李狗七如此想着。
“先别走。”公子哥扭头发现了准备逃走的李狗七，但没有深究，他蹲下身一边以李德亮衣服擦拭宝剑上血迹，一边说道：“记住，小爷是临乐邓家的邓旭。”
无人应声，邓旭站起身嗓门提高一个腔调：“救你们的人是临乐邓家的邓旭！邓旭！”
邓旭吼完大步离开了破庙，而破庙在短暂寂静之后掀起了躁动。
李狗大李狗五翻李德亮尸体，李狗三李狗四抢石像后面的被褥枕头。
“老不死鞋底果然藏着铜板，嘿嘿。”李狗五头发稀疏，又黑又瘦，门牙少了一颗，捧着李德亮鞋里铜板呵呵傻笑。
李狗大朝着李狗五手心猛地一抓，“拿来吧！”抢完铜板他快步走向墙角，拎起了一根手臂粗细的大木棍连连比划，“都他娘的消停点！”
“钱是我找到的，给我！”李狗五来到李狗大面前要钱，右臂直垂在大腿侧面，手里握着个带尖棱的石头。
“拿个石头吓唬谁？”
“给我！”
“给你娘的皮！”
砰的一声闷响，李狗大一棍子拍到了李狗五脑门上。
李狗五吃痛晃脑袋急忙向后撤，手一抹额头又热又黏，他凶恶的咧起了嘴巴，举着石头就要上去李狗大拼个高低，但李狗大比他更狠。
双上的铜板也不要了，李狗大双手握着棍子砰砰狂砸，李狗五硬抗了几下踉跄倒地，李狗大根本没有停手之意，仍是朝李狗五脑袋砸个不停。
不会儿坚实的砰砰变得泥泞，那是棍子打在李狗五头骨和血肉的混合物上发出的声响。
破庙里的兄弟几人全被李狗大的疯劲吓傻在了原地，愣愣看着李狗五脖子以上变成了一滩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