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应激
陆云川坐在办公室里, 把玩着手中的小盒子。
那是一个深蓝色丝绒盒子,里面盛放着两枚银色素戒。考虑到方楚熙平时的审美, 他没有添加什么花里胡哨的点缀,只在戒指环内部亲手刻上了两个无穷符号。
他想,即使是将来他的记忆恢复了,他也会一直爱着方楚熙。
就像无穷符号一样,永无止境。
后天就是方楚熙的生日,也是方楚熙在京城的最后一天假期。陆云川早已决定,将这枚戒指在方楚熙生日当天送出去。
他太想看见方楚熙的无名指上,出现一枚与他一样的银色戒指了。一想起亲手为方楚熙戴上戒指的场景,仿佛是求婚一般,他就忍不住地嘴角上扬。
以前的他可没经历过这种事吧。
啧,真是不争气。
但没关系, 就让他来补全好了。
办公室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陆云川瞬间敛了方才的笑容,将小盒子收入自己的抽屉:“进。”
门外走来一道有些苍老的身影, 陆云川疑惑地挑了下眉:“张管家?”
来者正是陆氏老宅的管家, 在陆氏老宅勤恳工作了几十年,陆云川与陆云明都是他看着长大。
他也是老陆总的心腹, 陆云川虽然失忆,但那次去老宅一见面就看出了这一点。此时管家来了陆氏, 代表的自然是老陆总。
陆云川的脸上没什么明显表情, 眸子泛着冷意:“他让你来的?”
管家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 用白布包裹, 一根细绳捆得严严实实。他轻咳一声:“少爷, 我是替老爷来探望您。”
陆云川不以为然, 眼底露出一丝嘲弄:“那怎么不见他自己来?”
管家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依旧恭敬无比:“老爷的身体不太好,但他是很在意您的。”
这种敷衍的答案,陆云川听完就过,甚至懒得回答。
管家继续问道:“等方先生回去工作,您还要一起去杭城么?”
陆云川双眼微眯,反问:“怎么,想控制我的行程?”
“当然不是,”管家道,“老爷只是关心您。这样的话,老爷让我拿来的东西也能给您看了。”
他满是褶皱的手指摸上怀中的东西,开始极为缓慢地一圈一圈地解开那个白色布包,陆云川好整以暇地望着他,手指富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想知道老陆总究竟要搞些什么幺蛾子。
但随着细绳逐渐解开,白布勾勒出的轮廓愈发明显,陆云川的眉头也越皱越紧。
而当管家拉开白布的那一瞬,他看见了露出来的东西,敲打桌面的指尖戛然而止。
那是一条盘起的黑色长鞭。
真皮制成,保养得极好,在办公室的灯光下反射出优秀的皮质光亮。鞭体编织紧密,足足有成人两根手指粗,可以想象抽下去的时候会激起多么猛烈的力道。
这种形式的鞭子一般都是马鞭,陆云川在失忆后见过,一位合作伙伴还专门送了他一条。
但当他看见这条鞭子的一瞬间,心跳却开始无法控制地急促,产生了极其强烈的应激反应。
仿佛他曾经被这条鞭子,一鞭一鞭抽在身体上,无从躲藏。
“……滚,”陆云川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了声音,他死死按着桌子边缘,指节泛白,鬓角沁出了一层薄汗,“滚出去!”
管家对他鞠了个躬,默不作声地将鞭子放在一旁的茶几上,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陆云川跪在地上的瞬间,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他不能倒下。
老婆……一会儿还要来找他。
他不能……
-
方楚熙来到陆氏大楼时,远远望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看起来很像陆氏老宅的管家。
他带着疑惑上楼,来到了陆云川的办公室,敲了敲门,却没有听到回音。
去开会了?
方楚熙犹豫片刻,推开了门。
下一秒,他就看见了跪倒在办公桌旁,脸色苍白如纸的陆云川。
他眼眸一缩,迅速跑了过去:“你怎么了!”
陆云川的一只手还扶着旁边的桌子沿,似乎想借力站起来,然而他试了两次,身体都像是失去了力气,稍稍抬起就立即跌回原处。
方楚熙想扶着他起身,奈何陆云川的身体比他高大,也比他重许多,他一时竟然没拖动。
他焦急地看了一眼陆云川,对方现在的状态看起来绝对不正常,额角布满冷汗,视线涣散,连嘴唇都是纸一样的白。
他正想再试着把陆云川扶起来,忽而听见陆云川沙哑的声音:“……老婆。”
“我在,”方楚熙立即半跪下来,与他面对面,“我在呢……你这是怎么了?”
然而陆云川并没有回应他。
他双目无神,也听不见方楚熙的声音,整个人像是坠入了另一个世界。
只是在凭借本能,一声一声地唤着“老婆”。
像是为了确定,方楚熙还在自己身边一样。
方楚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拨通了林蓝的电话。听到他的叙述后,林蓝立即道:“陆总办公桌的左边第二个抽屉有以前的药,您可以先试一试,我马上联系医生。”
方楚熙依照她的指示找出了一个药瓶,又取了一瓶瓶装水,想哄着陆云川把药吃掉。奈何陆云川丝毫听不见他的声音,也根本无法吃药。
这情况实在有些难办。方楚熙皱眉思考了几秒,忽而想起什么,低头吞掉了药品,又迅速就了一口水。
他拉过陆云川的衣领,抬头吻住了面前的男人,将药片与水一起送入了他口中。
陆云川的喉结动了动,几秒后,终于将那口药吞了进去。、
方楚熙松了口气,顿了顿,又喝了一口水。他翻看瓶身上的外文字母,从一堆专业术语中依稀辨认出了“镇定、安神”之类的字眼。
陆云川吃完药没过几分钟,身体就不再颤抖,然而他的双眸依旧无神。方楚熙再次试着扶他,这一次陆云川倒是站起来了,但紧接着就倒在了方楚熙身上,双臂忽而收拢,紧紧抱住了他。
像是坠井之人,抓住了唯一一根能够将他拉上去的绳子。
方楚熙有些手足无措,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陆云川?”
陆云川一言不发,只是依旧俯身抱着他,像是一只大号树袋熊。
方楚熙换了好几种劝说方式,都没能让身上的人产生任何其他的反应,他正想试着将陆云川带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但陆云川似乎是感受到方楚熙企图与他分开的动作,身体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方楚熙立即止住了身形,以为他要恢复神志了,结果却听见了一声轻微的抽泣声。
没过几秒,他肩上的衣服就洇湿了一片。
方楚熙:“……”
他无可奈何,选择让这只哭得决堤的树袋熊继续留在自己身上。
没过多久医生就来了,林蓝将医生带过来后,只与方楚熙打了个招呼,就立即离开了办公室。
过去陆总见医生的时候,从来都不会让其他人在场。
不过若是现在的方先生……
林蓝回忆了一下最近陆总跟方先生之间的相处模式,感觉就算是陆总恢复记忆之后,应该也不会怪罪她没有将方先生劝出去。
毕竟是陆总自己要抱着方先生的。
要怪也只能怪陆总自己。
……
“创伤应激障碍?”
方楚熙皱着眉,问道。
他此时的形象其实有点滑稽——陆云川非要一整个抱着他,所以他只能从陆云川肩头的空隙转过脸来,费力地与医生交谈。
这位医生自我介绍说已经从业了二十余年,并且在长达五六年的时间里都照看着陆云川的身体情况,虽然看起来他也是第一次撞见这副模样的陆云川,但还是迅速摆出了职业素养:
“是的,陆先生一直有很严重的创伤应激障碍,这些年来一直没有明显好转,我就建议他常备药物随时应急。不过这段时间以来,他的发病频率其实比以前很低了很多,距离上次更是已经超过了将近五个月。”
方楚熙忍不住问道:“他为什么会有这种障碍?”
医生微笑道:“抱歉,方先生,虽然您是陆先生的家属……作为陆先生的私人医生,但在未经患者允许的情况下,我们是不能透露患者病情的。”
可他什么都没有对我说过。
我什么都不了解,什么都不知道。
方楚熙在心里轻声喃喃了几句,又迅速掩饰住那股低潮情绪,点头道:“我知道了。那您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先冷静下来吗?”
医生沉思片刻:“其实,您只要这样抱着他就好。”
方楚熙愣了愣,随即露出有些不可置信的表情:“他以前都是这样治疗的?”
医生也愣了两秒,接着连忙解释:“我已婚了!有妻子有女儿!”
随即他发现这样的解释好像误解更深了,又不得不补充道:“您放心,以前不是这样治疗的,您千万不要误会……”
他转身从随身带来的包里翻找,拿出了一样包裹在密封袋里的东西:“以前陆先生病发的时候,我一般都会通过单方面讲话的方式,先慢慢引导他的情绪,然后给他看这个……”
方楚熙看见他拿出的那样东西,不禁愣住了。
那是一本陈旧的诗集,纸页发黄,看着已经有些年头。
医生小心翼翼地取出诗集,翻开了其中某一页,那里夹着一张镂空的银质书签,在灯光下闪烁着漂亮的光泽:“这是陆先生自己要求的。他的应激障碍发作后,每次看见这个,情绪都会慢慢平稳下来。”
只见那一页上,有几行被黑色墨水笔标出来的诗句,恰好映入了方楚熙的眼帘:
“草在结它的种子
风在摇它的叶子
我们站着,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1
方楚熙望着那几行诗,怔忡了许久。
他突然想起了一桩陈年旧事。
大学时,作为一个文艺青年,他在某一段时间狂热地喜欢上了一些近现代诗人,并且买了许多本诗集随身携带阅读。
某天,在一间空闲的自习教室里,他正在低头翻看一本诗集,前方忽而坐下了一道高挑的身影。
当时他已经喜欢上了陆云川,只看后脑勺都能辨认出喜欢的人的模样,心脏立即不受控地乱跳。
他抬起头,又迅速低下头,眼睛又悄悄往前瞥一眼。搭在书上的手指搁置了足足十分钟,都没有翻到下一页。
陆云川在前座静静地看着专业书,他就坐在后座上,盯着书上的那首诗发呆。许久之后,他忽然觉得诗中的那几句话,很符合他们现在的模样。
一前一后坐着,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
他悄悄拿起笔,将那几句话画了下来,像是画出一份隐秘的心事。
后来在他准备离开教室时,陆云川还没有走。他也不知自己当时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特地在走之前,将那本诗集留在了座位上。
——结果却在这里见到了。
他双手颤抖地接过那本书,陆云川一直抱着他,所以他的姿势有些纠结,但他还是成功地翻到了书的最后一页,并且在尾页上看见了一个小小的印章印。
“方除夕印。”
他小名除夕,当年母亲亲自为他刻了一个章,后来他的每一本书上,都被他亲手在尾页上刻上一方小小的印记。
没错了,这真的是他的那本书。
方楚熙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思考这件事了。陆云川当年竟然真的拿走了他的书?他为什么会拿走?
他陷入了茫然,而一直紧紧抱着他的陆云川却像是如梦初醒一般,逐渐地放松了搂着他的手臂。
他的目光在重新凝结,如同从一团混沌之中挣脱了出来,渐渐能够抬起头,看着方楚熙的面容。
他的眼睫、脸颊上还挂着泪珠,那张让无数颜控为之神魂颠倒的脸上,露出茫然无措的神色,轻声唤道:“……老婆?”
这显然是快要从应激状态中恢复过来的样子了。医生在旁边松了口气:“看起来不用我再做疏导了,陆先生这次恢复的速度,比以前都要快很多。”
方楚熙看了一眼那本书:“这本书可以先放在我这里吗?”
医生有点为难:“但这是患者……”
方楚熙轻声道:“这是我的书,之前被他拿走了。”
医生:“……”
ok,打扰了。
没过几分钟,陆云川的眼神中终于又出现了光亮。他仿佛做了一场长长的噩梦,望着眼前方楚熙的面容恍若隔世,低低呢喃一声:“老婆。”
话音未落,他就低头亲吻住了方楚熙。
医生:“……”
啊这,他好像真的有些多余。
所幸陆云川这个吻只是浅尝辄止的一碰,紧接着他抬起头,眼皮耷拉下来,身体逐渐开始摇晃。
医生连忙道:“这是药的安眠作用发作了。”
方楚熙在医生的帮助下,扶着陆云川去旁边的卧室躺下。等安置好熟睡的陆云川,医生走出卧室,拎起自己的包:“既然陆先生现在没什么事情了,我就先走了。这是我的名片,我的手机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开机,如果陆先生后续出现什么情况,您可以直接给我打电话。”
方楚熙礼貌地应下,将医生送出了办公室。等他再次回到办公室里面的卧室时,却发现陆云川半边身子都探出了床,眉头紧锁,似乎睡得很不安稳。
他连忙过去把陆云川往里推了推,又为他盖好被子。陆云川接触到熟悉的气息,绷紧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缓缓陷入深眠。
方楚熙望着男人熟睡时无害的眉眼,心里想,你以前为什么从来都不说呢?
不论是关于家庭,还是关于他的创伤应激障碍,还是关于那本诗集。
当他以为陆云川是天生薄情,永远都不会对他动心时,陆云川却失去了记忆,对他一见钟情。
而当他以为陆云川应该是在无数人的拥宠之中长大,却发现对方一直隐瞒的家庭状况和他实际想象的天差地别,甚至还有不明来源的应激创伤障碍。
还有他认为的,陆云川在大学时期从来都没有关注过他,谁知陆云川却悄悄收藏着一本他曾经的诗集,还在应激反应发作时,用他的诗集来恢复镇定。
这种被打破认知的冲击感在此刻一股脑地全部涌现出来,方楚熙的心情一时变得十分复杂。
然而当所有的谜团在脑海里萦绕一遍,他发现不管真相如何,似乎还是无法左右最终的结局。
他的眼睫颤了颤,然后缓缓低下头,在陆云川的唇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像是一次珍而重之的告别。
……
陆云川做了个噩梦。
梦里,方楚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走着,他试着喊老婆,想跑过去牵住方楚熙的手,然而方楚熙的背影却渐渐消失,最终化为一个朦胧的黑点,消失不见。
他猛地睁开眼睛,望着头顶天花板的白墙与顶灯,脱口喊出:“老婆!”
一道很轻的鼻音从他身侧传来。
陆云川浑身一震,转过头,看见了一张睡得迷迷糊糊的熟悉容颜。
似乎是听见他的喊声,方楚熙在睡梦中皱了皱好看的眉,慢慢睁开了眼睛。
陆云川的呆呆望着他,忽而一个猛虎扑身,将方楚熙抱进了怀里。
熟悉的气息萦绕在鼻尖,他的一颗心顿时放了下来,有些委屈地倾诉:“老婆你知道吗,我刚刚梦见你了,可不管我怎么追、怎么喊,你都不肯回头看我一眼……”
方楚熙终于从刚睡醒的茫然里恢复了几分神志,清晨的声音带着点慵懒的哑:“陆云川。”
陆云川抱着他哼哼唧唧:“嗯?”
“你顶着我了。松开。”
陆云川:“……”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顾城的《门前》,一首很温柔的诗。
医生今天受到了患者的恩爱暴击,于是赶紧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