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耳听八方祛孤独
如果说失明带来的是对未知的恐惧,那还好。檀不笑才刚开始探索、了解这个世界,他正是对未知充满好奇、对未来充满热情的年龄,这压制了他内心的恐惧。他更不是天生的失明者,不存在对光明的渴望,也不会因短暂的失去而痛苦。
反直觉的事实则是,占据人体感官八成的视觉消失并没有让檀不笑苦恼,听觉则做到了。檀不笑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恐怖。他害怕了。
傍晚的凉风不再呼啸,林间的虫鸣不再喧闹,眼前跳动的焰火中干柴不再毕毕剥剥。整片天地突然间寂静下来,檀不笑从来没有哪一个瞬间,觉得自己像此刻一般渺小。在刚刚恢复的视觉中,黄眠黄师兄的身形似乎被无限地拉长,他正看着自己,抻成两个长条的两瓣嘴巴上下开合,似乎在说着什么。眼中的世界似乎被切割了,黑色的长条占据了余光,檀不笑手忙脚乱地寻找支撑,想要站起身来,他踉踉跄跄地移动着,却像喝醉了酒的大人,感觉全身都不听使唤。失聪带来的负面反馈远远超越了失明,口水和泪水混杂在一起,他却一无所知。
黄眠放下手中的活计,赶紧过来将檀不笑抱在怀里。一时间他也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檀不笑会变成这样。他开发出独门五识法的时候,已不再是青年,滴耳液除了让他一开始有些不舒服外,没有其他的反应啊。想到檀不笑对失明的适应性就很强,而自己对失明的适应性很差,黄眠觉得,这应该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导致的。他虽然开发了独门的五识法,但并未发扬光大,对这种方法的认知,还停留在很片面的阶段。
直到数年之后,修行黄眠五识法的人多了,他才总结出了原因。对于身体健康,没有缺陷的人来说,他们认知世界是由所有感官共同工作,在头脑中构建出立体的世界。视觉带来了最全面的、最充分的信息,但仍需要其他的感官来完善、补充、巩固。在成年人的角度,他们的认知基本准确,认知足够立体,只是过于依赖某种感官,才会导致某种感官缺失后的难以适应。檀不笑这样的小孩子则是另一种情况,他们的认知片面而简单,还处于非常容易塑造的阶段。视觉带来的认知就像衣物,其他的、平时不被注重的感官则填充了支撑,失去视觉只是不穿衣物,失去支撑则会好奇:衣物怎会凭空飘在空中呢?正是这种认知偏差,才导致了檀不笑此时的状态。
拍巴掌会响,别人喊自己该回应,即便是在最深的梦里,隐隐也能感受到打更的梆子声,当这一切都消失的时候,就是感官崩塌、认知破碎、世界不再立体的时候。日常的举动变得陌生;迫切想知道怎么回事、需要安慰的瞬间明知道别人在帮助自己,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这种情况下更别说有精力心思观察他的口型了;那种恐怖就像陷入了永远不会醒来的梦,再没有外界的干扰可以唤醒他了。过了好一会儿,檀不笑才慢慢适应过来。
檀不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感受的到胸膛在起伏,却完全听不到自己的喘气声,不得不说也是十分奇妙的体验了。当他最终平复下来,只能想到用这样的言语来表达:那感觉就像整个世界都疏离了你,你原本熟悉的世界和你之间多了一圈黑线。没有了听觉的辅助,檀不笑说起话来也拐腔夹调的,黄眠第一次知道,原来还有这样的反应!他少时就加入了兵林铺,大半辈子都在打铁锻造,平日里叮叮当当鲜少有说话的机会,独门五识法又不曾教过别人,经由檀不笑他才发现,原来在五识法的修行上,他已走了弯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所幸如今发现了,他欣喜地发现,长久以来困扰着自己的瓶颈,竟有了一丝松动。
檀不笑的形容很像操控空间的道法,说明失去听觉的反馈是失去了部分空间感,令眼中的世界不再“真实”。黄眠隐隐又有了一丝灵感,但还没有时间归纳、整理、验证。看到檀不笑恢复地差不多了,他起身走向火堆,继续忙活做到一半的晚饭。
檀不笑安静地坐在毛皮上,出生以来前所未有的乖巧。因为失去了听觉的反馈,他的所有动作都有不同程度的夸大,但他的触觉并没有受到影响,后果就是某些动作会令他感到疼痛。也不知道为什么走起路来会觉得头重脚轻,反正就是摇摇晃晃,但他同样不知道自己失明的时候是个什么状态,没有视觉的辅助,他当时的状态就算比现在好,也不会好上多少。不敢乱动的檀不笑就只能盯着做饭的黄师兄,逐渐出神。
失聪带来了绝对的寂静,视线的专注则使他心无旁骛,不知不觉中,檀不笑就进入了某种状态。小孩子总是活力满满,总是如饥似渴的观察、探索、学习着整个世界,却鲜少停下来总结、思考、沉淀。这个时期是人成长最快的时期,大多数人的童年幼年却是在不忌生熟、囫囵吞枣中度过的,这会导致他们学习了很多无用的心态、行为和言语,白白埋没了自身的天赋。
当檀不笑真正的沉下心来,他便看到了自己。和印象中的自己有着很大的差别,檀不笑看到的自己有着橘黄色的、如同火焰一般摇摆的冲天头发,白胖的躯干,穿着赤红、枯黄、暗绿色的衣裳。他的评价是,这副尊容行头实在是有些丑,更别提他看到的自己,明明眯着眼,却还撅着嘴,也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委屈,显得十分别扭。
自己嘴唇微微地颤动着,檀不笑惊讶的发现,他又能听到了。从自己的口中传来喃喃的低语,那声音根本不是人声,反倒像是苍鹰冲击天幕的嘶鸣、羊群踩踏大地发出的震动、汤海滚水发出的咕嘟声。心底里一行根源法诀随着自己的低语,缓缓流淌而出:
心无垢时,破妄种生……
藏识境起,唯藏镜观……
一切诸法,虚实相生……
明心见性,自生通神,一法通而万法明……
藏精盘气结元神,屏邪除欲得清凉。日落月生丹台赏,攒簇五行话阴阳。
黄眠炊事已了,转过头来看向檀不笑,只这一眼把他看得亡魂失魄。怎地这小子一眼照看不到,总能生出些幺蛾子来!只见檀不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身上冒出丝丝烟气,体内的元气自行地运转着,甚至在体表留下红黄绿三色的痕迹。黄眠生怕这小子走火入魔,正待要起身上前,檀不笑却指着他,说道:“黄师兄……你,你头上有好大一柄锤子!”
黄眠不假思索地一个翻滚,离开方才的位置。同时隐秘地掐诀念咒,做好准备这才四下观瞧起来,却什么异状都没发现。哪里有什么锤子,这儿除了他们俩一个人都没有。扫了一眼檀不笑。发现他还在直勾勾的盯着自己,或者说是在看自己的头顶上方。他的表情并不紧张,也不害怕,有几分好奇和探究。头上到底有什么?黄眠目运两道金光,瞧了半天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来,迟疑了一下,黄眠严肃地问道:“那锤子还在我头顶?”
问完他就后悔了,刚才已经知道檀不笑用了滴耳液,现在他是听不到的。没想到檀不笑居然回道:“是啊,刚才从那边飞过来一块大石头,你头顶的锤子正在敲他呢。”
黄眠并非是初出茅庐的后学晚辈,虽说一直没被五行上宗看上,并不代表他的阅历、经验和能力就差。他好歹也是兵林铺的掌炉,在亢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有资格开宗立派的前辈,见过稀奇古怪的事儿多了。可他还是不知道檀不笑究竟看到的是什么,代表着什么。为什么又能听到自己说的话,这小子是有几分古怪,要不也不会被上宗使者相中。黄眠也不犹豫,当机立断,伸手捏了个法诀,就地坐了下来。
檀不笑挠了挠头,自打记住了那行法诀,他就清醒了过来。恍惚间感觉脑海中似乎有另一个自己正在盘膝打坐,那行法诀首尾相连,变成一圈金光闪闪的小字,围着脑海中的自己旋转跳跃。这种感觉十分奇特,然后……然后檀不笑就看到忙着做饭的黄眠头上,有一柄巨大的锤子。那锤头就有人头那么大,像是淡灰色的烟气聚拢而成,上面遍布着无数细小的浮雕线条。正看得起劲,便看到一块乌黑的石头飞过,黄眠头顶的锤子飞跃而起,将石头拦下,叮叮当当地敲了起来,再然后,就是黄眠做得了饭,回过头来看檀不笑。
黄眠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檀不笑就更不知道了。在檀不笑的视角看来,黄眠才更不正常。不就说你头顶有柄锤子嘛,你那么慌张干什么?还翻了个跟头,从眼里射出金光,还问自己话……咦?怎么能听见了?呃……然后黄师兄怎么开始打坐了?
一头雾水的檀不笑抓耳挠腮,想了好一阵,终于发现了点端倪:黄眠师兄头上的锤子…好像不是眼睛看到的?仔细分辨一下,似乎是脑海中的自己传递给自己的信息,那感觉就像是在书本上做注释一般。这么说的话,刚才能听到黄师兄的声音,似乎也是脑海中的自己听到的?哇,脑海中突然出现一个自己,然后还能自己有感知能力?这也太厉害了吧!檀不笑打小就爱看书,尤其喜欢什么写神鬼仙魔的小说,里面就有一种大神通者,可以在丹田,也就是肚子里修出一个婴孩。自己莫不是误打误撞,在脑子里也搞了个类似的东西?
檀不笑胡思乱想着,猛然间又意识到一个问题。刚才虽然听到了黄师兄对自己说的话,但是现在才反应过来,虫鸣呢?风声呢?这些声音还是听不到,檀不笑努力想让脑海中的自己去听到这些声音,可却一无所获。万籁皆寂,连黄师兄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檀不笑试着叫了他两声,他也没有反应。可怕的寂静彷佛令人窒息的海水,一瞬间就将檀不笑拉入了痛苦的深渊,他的耳边似乎响起了尖锐的、虚幻的嘶鸣,他颤抖着蠕动着,希望有人来帮助自己,目光中的黄师兄怎么逐渐模糊了?一种彷佛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涌上心头,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孤独?连自己都不能听到自己的心声?
“想什么呢!”忽然有人从背后猛地推了一下檀不笑,脑海中的自己听到了这句话,于是现实中的檀不笑骤地脱离了恍如溺水般的感觉,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这是今天第几次了?他抬起朦胧地泪眼,想要看看最终是谁帮了自己。
黄眠此时也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朝着檀不笑的方向行了一礼:“上使!”
来的原来是两个人,推檀不笑的那位身长八尺,浓眉大眼,偏偏穿着一身紧身的、粉红色的道袍,手里摇着把破纸扇,一脸的狐疑。旁边的那位就比他矮了一点,相貌英俊、仪表堂堂,正用审视的眼光看着檀不笑。这二人,不是南宫乾师徒,又是何人?
“谢谢……您是?”檀不笑忙不迭地起身。
“我是?”南宫乾抠了抠鼻子,说道:“我就是你未来的师傅呗。得亏我这还有事儿呆在亢城没走,你们这怎么事儿?”他看向黄眠,抛出问询的眼神。
檀不笑一愣,上下打量了一番南宫乾,嫌弃道:“就是你要收我当徒弟?你怎么穿的不伦不类的。”
南宫乾用鼻子哼了一声,回道:“我乐意,你管得着么你?”
小孩把腰一掐,就点指道:“你这是变态加耍无赖。你这个人,明明就在亢城,为什么不亲自来收我?呃不对,你要是亲自来了,朋友们该笑话我了。”
“嘿?!怎么话?凭什么就笑话你了?”南宫乾抱起膀,似笑非笑地问道。
檀不笑的声音中已经带上了哭腔:“你这看上去就不像个正经人,虽然你刚才救了我。我当了你的徒弟,以后是不是也会变成这样?”
南宫乾一把拽过韦千寻,大声说道:“别哭!你看,这就是你大师兄!你瞧他不好好的?”
檀不笑揉揉眼睛,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位第一次见面的大师兄。韦千寻冲他笑了笑,点头示意。檀不笑顿时欢喜起来,这大师兄可真够俊的,于是甜甜地喊了一声:“大师兄!”
南宫乾翻起了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