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半个月后的夜里,姜娴才见到皇上。 他没翻牌子,一个人走过夜幕低垂的后宫,驻足停在碧华宫门前,守夜的太监急忙进去通传:“如果淑妃已经睡下,就不必叫醒她了,回朕一声便是。”
姜娴当然没睡。 白天先生给昭儿布置下的功课,在昭儿写好后,她会过目一遍,拿来纸张,在旁边先点评一番,给予修改意见。而昭儿早上醒来后,也会将之复核一遍,认为可以取用的部份,便自行修改。二人既是母子,也像师生。 姜娴听了太监的通传,不由意外。 “不能让皇上久等,我这就出去。”
她起身,由宫女为她披了件狐毛大氅便往外走。 姜娴会感到意外,是因为皇帝向来将碧华宫视作自己家里。 人来了直接走进来便是,每一处他都熟悉,没有需要避讳小心的地方,他喝惯了茶坐熟了的椅子碧华宫的大宫女都晓得,如果她难得起早早就寝,他会直接钻进被窝来,和她一起睡。 这是两个人的默契,从未更改。 皇帝出行,负责掌灯的太监在前面挑着灯笼,天上的雪寂静地落下来,烛光晕染开雪花的毛边,姜娴的视线穿过纷飞的雪,终于见到那抹明黄的身影。 天子何等尊贵,谁敢叫他在门外等? 姜娴没懂他在门外等候的情怀,只见他闻声望过来,英俊的面目被夜色氤氲得恍然,唇畔带点笑,眉眼间的底底却是悲怆的。 “外面的天冷,你派人来跟朕说一声便是,怎么自个走出来了。”
他一开口,那股熟悉劲儿才涌回来。 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他不是皇帝,只是谢彻。 “圣驾已至,我却在榻上躺着,传出去第二天我要被骂死了。”
“后宫无人骂你,前朝没人有空顾得上后宫的小事。”
谢彻牵起她的手,将自己的手炉塞到她的手心。 其实姜娴从温暖的屋子里出来,身上又披了大氅,根本不觉得冷。倒是谢彻从乾坤宫走过来,纤瘦的手略略泛出青白:“皇上自个的手都冰冰凉凉的,还说我呢。”
“朕不要紧的。”
“龙体贵重,何来不要紧一说?”
谢彻低下头看她。 女人在男人心中能留下的往往是一段诗化记忆,烛光的金色映着她的脸清艳的眉眼在暮色下沉淀得非常温柔,当被她温暖的手握紧,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外面的确很冷冷得他贪恋她这份暖意。 淑妃待他的温柔体贴,在后宫里头是掐尖的独一份,做得太好了,从前他以为是爱使然,后来渐渐明白,这是她在尽做妃嫔的责任,和前朝的官员每日敬业效忠没有分别。 哪怕连孕两儿,这点也未改半分。 “皇上为事情烦心的时候,往往听不进太监的话,仿佛不知冷热一样,快随我进去喝杯热水暖暖身子……茶就不必了,我怕喝了茶,皇上等会儿要睡不着。”
谢彻被她带着进去。 屋里烤着银丝炭,暖融融的,教人心绪一下子放松下来。 谢彻勾住她的手,问她:“你能收留朕一个晚上么?”
他的声音有点闷,活像是一只受了委屈的流浪猫。 …… 这说的什么胡话! 普天之大莫非王土,即使皇上把她从碧华宫里赶出来,自己走进去睡她的床,也是合理合法合规的,只有她第二天会成为全后宫的笑柄,没人会说皇上一句不是。 那么皇上这么问,是何用意? 姜娴只用了两秒得出结论—— 皇上他半夜emo了,矫情病发作,来找她寻安慰。 “皇上就别走了,我收留你一辈子。”
姜娴拉着他的手轻轻晃动,另一只手抱住他的颈,引领他低下头来,把脸埋在自己的颈窝。谢彻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听见如此塑料的情话,不禁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咬了咬她细白的颈项。 “皇上怎么还咬人呐?”
谢彻没舍得用力,咬得很轻,她只觉得痒。 他们什么都做过了,也把终生托付给他,可他依然能感觉到,自己没有完全地拥有她。 谢彻将自己的不满在她耳畔道出。 姜娴匪夷所思:“皇上,没有一个人能完全拥有另一个人。”
“可我觉得你待朕,跟大臣待朕没分别。”
“皇上为何轻视君臣之情?古今历来为人臣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有为皇上肝脑涂地在所不惜的,这份忠心难道不比情爱来得价值千金?我待皇上如何,难道皇上看不见吗?”
鞠躬尽力,死而后已,是诸葛亮在《后出师表》里说的。 简直是打工人回报知遇之恩的极致。 “再问下去,竟显得像朕才是没良心的那个了。”
“怎么会,皇上宽仁,待我是没话说。”
姜娴说得衷心,皇上待她,的确是极好的,从没亏待过她,不教她难受。谢彻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眼眸沉沉地望向渺茫的天际,淡淡说:“你很知足,有人却不是,”这番话中有话,不等姜娴深想,他便笑问:“你向来对朝堂上的事儿感兴趣,也积极帮朕分忧,近来却没问过一句。”
姜娴说:“避嫌。”
谢彻怔了怔,她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说,不愿他为难。 屋里只剩下二人,他下了命令,只留梁遇寅守夜。 “你想知道什么,便来问朕,朕不瞒着你。”
多大的信任啊! 姜娴却不吃这套:“知道得太多,对我没有好处,平添危险,不过皇上想和我倾诉,那便说吧。”
她抚摸他的脊梁。 他有宽大的骨架,撑得起龙袍,也镇得住朝堂,可人不是神,终究有脆弱的时候,而在这个迷茫的夜里,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她的碧华宫里…… 谢彻觉得这是爱,他被坏女人拿捏了。 姜娴则认为,因为她没有家世后台可言,帝王能对她全然放心,她是“自己人”。 系统:【宿主,你对浪漫过敏吗?】 姜娴:【这是合理的推测。】 后背被抚摸得很舒服,大猫皇帝把头埋得更深。 “朕想和你倾诉。”
“皇上请说。”
当撇开风月谈情的调调,她是个多么不解风情的女人啊!谢彻有点气恼,将她带到榻上去,把她牢牢地圈在怀里,不露一丝缝隙,才算安心点儿:“一时半会想不到该从何说起,不如你想知道什么,来问朕吧。朕最近说了太多虚情假意的话,今晚想说点真话。”
这仿佛是场试探,又像是撒娇。 姜娴想了想,的确有个压在心底的疑问:“参容家的那些折子里,说的都是真的吗?”
皇帝要处置谁,罪名都是现拟的。 甚至不用他自己费心去想,自有会观颜察色的臣子揣摩圣意。 “十有七八宗是真的,但功绩也是真的。”
谢彻毫不意外她会问这个问题,他坐直身,观察她的神情,想以她良善的性子,见不得冤枉好人的事儿,怕是连那一二宗的假闻也接受不得。谁料姜娴神色平静:“既然皇上决心处置容家,想必是功过已不能相抵,我相信皇上的决定。”
“你竟不怀疑朕?”
“在清流斋时,皇上议政未曾避着我,容将军在朝堂上的威风,我也略知一二。”
谢彻松了口气,这才有心情笑说: “得你一言,朕心头的大石被移开了。”
皇帝未必想要了他的命,只是盛极必衰的道理无人不知,容将军权倾朝野,除非这权臣一直当下去,否则难得善终,结了那么多仇家,失势就他代表活到头了。 何况,姜娴知他不是心胸狭窄的人,要真多疑到对清廉功臣开刀,他也不会因为欣赏谢王爷的才干,而费尽心思一再给他保障,请他出山。 对错与否,谢彻其实不在意。 容家卖官鬻爵,结党营私的事,很早便有,只是那时候燕赤能带兵打将的都是他那一派,先帝留下来的顾命大臣和各种势力也处处掣肘着他,他才暂且忍着,直至将权力全部收拢回掌中,才开始处理这头养得心大的猛虎。 事儿办起来没这么简单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先不说谢彻没打算要他的命,光是要削他的权,将他干过的事清算……当中要小心处理的细节太多,于公如此,于私,他更是没法面对容贵妃。 唯独到了碧华宫,他能喘一口气,说说自己的难处。 “别人朕都不管,朕只要你和朕一条心。”
姜娴摸着他肩膀和后颈,他比之前瘦了许多,伶仃的蝴蝶骨硌过掌心,令她想起孤家寡人四个字:“我当然是站在皇上这边的,只是又怎能不管旁人呢?”
谢彻被说得一噎,控诉道:“宠妃该在这时说,不听朕话的全杀了便是。”
姜娴反问他:“那皇上能把人全杀了吗?”
“……不能,能也不想杀。”
谢彻比先帝更不喜欢杀臣子,先帝在晚年权欲熏心,许多没来得及告老辞官的大臣遭了毒手,他兴许不算心肠软,却还算厚道总想给为自己办过事的人一个善终。 “皇上这番话,我听了只有一个感受。”
“什么感受?”
“只怕皇上听了会恼。”
“朕恕你无罪。”
谢彻心想,她既大逆不道又没规矩的话,早不止这回。 姜娴发现,当皇帝温驯地依偎在她怀里,像只孤独的猫,被她抚慰单薄的脊背时,她觉得这他比威风八面时的模样讨她喜欢多了:“皇上有许多不能做的事,如今跟我逐一说来,倒更像是在撒娇。”
“你嘲笑朕?”
谢彻不生气,只是有些懊恼,好像向人翻开肚皮卖萌的猫咪,结果被评价为好像长了毛的剥壳鸡蛋,有点后知后觉的羞恼。“怎么会是嘲笑呢?”
“历来只有女人向男人撒娇卖痴,反过来还得了。”
“皇上不说出去,谁知道?向女人撒娇不舒服么?”
姜娴的力气很足,谢彻原本怕压着她,后来发现她几乎能将他托起来,他便索性没骨头似的窝她怀里。白日里他的肩膀撑起了天下,入夜后漫步皇宫,竟无一处想去。如今静静地被她拥在怀里,像男人宠女人一样,别有一番温存的滋味。 “……舒服。”
“既然舒服,皇上就多向我撒娇。”
她自觉不是能当皇帝或者当老板的人中龙凤,可她要是还在男女平等的现代社会,撑起一个小家还是没问题的。谢彻在她怀里很是受用,渴求的不过是最寻常的温暖,却也只有她能给他:“不会总是如此的,今日是个意外。”
“这样的意外多来些也不妨。”
品出了她话里暗藏的愉悦,谢彻吃惊:“朕本以为你不好男色,原来你竟喜欢这一款的?竟然喜欢男子对你示弱卖乖,要讨你的安慰?”
“……” 姜娴装没听到。 谢彻很懂能屈能伸的道理,在自己的女人面前一昧装威风做什么?想当英雄,在上早朝时当得够够的了,执着于要妇人向自己低头的男人,往往是因为在别处头都抬不起来,才要在妻小面前找补,谢彻他没这需求。在看明白了娴儿的喜好后,他说话都带了点闷闷的鼻音,蹭她的颈窝: “你不知道这半个月来朕忙得有多焦头烂额,娴儿你就疼疼朕吧。”
“旁人都可以不懂朕,朕只要你怜惜。”
“娴儿,看看朕。”
…… 绿茶皇帝干起祸水的勾当来,居然十分熟练。 姜娴也是人,并非没有七情六欲,被他一番撩拨之下,也略有意动。只是箭在弦上,谢彻却按着她的肩,向她义正言辞地道:“你身怀六甲,朕再想要也不能行这勾当,还是早些安歇吧。”
“……那皇上方才在做什么?”
“朕在撒娇啊。”
狗皇帝十分无辜地望过来。 甭管如何,这夜谢彻在碧华宫,也得到了温情脉脉的一夜好觉,翌日当他走出碧华宫时,又重生拥有了面对难题的勇气。 而到本月下旬,在北川的姜一传回密报,里面揭发出的秘密,令皇上观后震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