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韩地四五十岁,已经初现老态,他颔首低眉,回答道:“是王爷去西北征战那次,不小心落下了病根。”
施然仔细回想原书的剧情,发现其中对萧季的以往生平介绍的实在不太详尽。
她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这位大周朝唯一一位异姓王,后来“不负众望”地造了反,最后又被原书男女主合力除掉。
关于萧季的过去,他的经历,他或许不为人知的遭遇,施然一无所知。
“老韩,”施然听过萧季这么称呼韩地,她语气诚恳,“请仔细告知我。”
韩地看了一眼还躺在床上的萧季,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似乎是在端衡。但是转念一想,王爷受伤的这段经历并非什么秘辛,望京上下也流传了许多版本,语气让王妃从别人口中得知些捕风捉影的故事,倒不如他来说个清楚。
“那还是六年前,王爷十七岁的时候,那时的王爷,还是更为年轻的世子殿下……”
十七岁的萧季正是张扬恣肆的年纪,他一个人在京城,听说西北战事告急。一方面担忧父亲的安全,另一方面确实想要躬身报效家国,所以屡次进言向当时的开元帝请命,请求先帝允许他赶赴西北。
但是开元帝无一例外全部拒绝了,拒绝的话术千篇一律,甚至有些敷衍,无非是什么战场瞬息万变、危险至极,念萧季为定远王唯一子嗣,不能让他去凭白担了风险。
到了后来,开元帝干脆连萧季上的文书看都不看一眼了。
那时的萧季身边并没有个可以谋划的人,老韩也不敢随便揣测天子圣意,没有人能告诉萧季当时的开元帝存的是怎样的心思。
已经在望京待了三年的萧季越发想念家乡的故土气味,更想在西北战场上贡献自己一份力量,哪怕这力量当真微薄,也并不畏惧。
于是他往宫中递上了最后一封文书,只写了一句话:
“好男儿当携三尺利刃,为国为家!”
然后没有得到开元帝的首肯,便独自一人出了望京。
翻越城墙的那一刹那,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是有一千多天没有看过望京城外的世界了。
望京城这几丈高的城墙自然自始至终都拦不住他,但他却实实在在被这一方天地困了这些天。
越下城墙的时候正是晚上,皓月当空,少年人的脸庞在皎洁月光的照应下更显凌厉英俊。当时的他不知道,这一去再回来,明月便不会是此时的明月了。
萧季如愿抵达了西北战场。当时的定远王萧信南,也就是萧季的父亲,得知萧季违抗皇命,私自出京,当即动怒。
但是前线确实兵力告急,能够带兵打仗的小将更是稀缺。没奈何,萧信南给了萧季一支两千人的兵马,让他周转于各个战场之间,辅助作战,便宜行事。
在一次十分重要的战斗中,萧季舍得一身胆识立下了战功。他带领的两千人死伤过半,硬撑着等到援兵到来,这两千人用命死守下的关隘,成为了西北战事中关键性的一环。
援军赶到的时候,萧季一张英俊的脸上布满了泥水和血水,那血有他自己的,更多的是战死战伤的千余名将士的。
萧季受伤严重,已经无法走路,援军兵士将他抬回了大帐。随行军医简单检查之后,当即宣布,一定要尽快医治,否则整条腿都保不住,甚至会有生命危险。
当时的萧季在意识迷离之际还出声嘱咐过大夫,请他放心医治,自己不怕疼,能忍得住。
但是军医却根本没有得到医治的机会。
战事刚刚告一段落,望京的驿使便骑着快马赶到了大帐前,带着开元帝的圣旨。
“定远王萧信南之子萧季,藐视皇权,以下犯上。令,即刻回京,当面请罪。”
圣旨的内容很简短,但是回京的日子却很漫长。漫长到萧季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却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腿上的疼痛一直存在,且不减反增。
他身上的衣服被汗湿了几次,又在奔波中转干,如此反复,甚至没有一人为他更换。
他身边两个照顾他吃饭的人都不曾有,又怎么会顾及这些细枝末节呢。
萧季被抬出大帐,抬上马车的时候,随行军医到底是医者仁心,再次强调:世子殿下的伤耽误不得,更不该长途迁移,应当原地治疗才好。
但是皇帝的命令,岂是一个小小军医能左右的。
“当时许是苍天都怜悯王爷的遭遇,竟有一只通体雪白的白狐从账前经过,久鸣不已,据说那声音让人听了,心碎至极。”韩地望着远方回忆道。
于是萧季就这么到了望京,那已经是他受伤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而到了望京之后,萧季连皇帝的面都没见上,更别说“当面请罪”,便直接入了刑部大狱。这一待,就是一个月。
等他出来的时候,那条腿已经几乎不能动弹了。虽然用来行走多有不便,但是时常还能够让萧季感受到钻心的疼痛,好像在提醒他。
提醒他,你这条腿废了。
萧季出狱的那天,是萧信南大战告捷回京复命的前一天。开元帝好像后知后觉一样的想起来,自己战无不胜的定远王大将军的亲儿子,还在大狱待着呢。
于是萧季出了狱,洗了漱、更了衣、整理了仪容仪表、换上了华贵衣袍。
他改头换面,好像换了一个人。这个人不再是狱中那个蓬头垢面的阶下囚,也不再是几个月之前张狂恣意的少年人。
萧季偶尔会想起当时随行军医的话,“一定要尽快医治,否则整条腿都保不住,甚至有生命危险。”
那时那个偶尔会亲切地让自己喊他叔叔的开元帝,是不是正拜求自己废了整条腿。若是能不小心有了生命危险,是不是才正合他意。
这样的想法出现的次数并不多,大多以萧季的一声嗤笑仓皇略过。就像一颗石子投入碧波,了无痕迹。
但是萧季腿上的疼痛,却是实打实的锥心刺骨。头一年,几乎每日每夜都会感觉到疼痛,寻常是阵阵的微痛,间或夹杂着突如其来的刀刮一样的剧痛。
微痛的感觉一直萦绕在萧季的感知中,以至于他恍惚觉得,人生来就是如此的。
生来便有几千几万只蚂蚁,在触碰不到的地方啃啮着自己的骨血。
微痛的感觉从未消解,但是好在剧痛的频率在逐步变小。先是间隔一日作痛,后来是隔三差五,再后来会间隔半月。到了今年,已经会间隔月余。
但是频率变小的代价是,每次剧痛来袭之时,疼痛的程度都越发剧烈。老韩知道萧季平日多受苦,惯是个能忍痛的人,但是每次剧痛爆发,都能看见他皱眉咬牙,身上的疼痛也仿佛化为了实质。
萧季经年日久被这条坏腿纠缠着,不知怎么生出了几分无所谓的气质,寻常的时候几乎没人能看出来他腿上有伤。
开元帝只当是他受伤没有传言中那么重,后来便自己好了。
甚至有些时候,萧季也会误以为自己好了。剧透来袭的时机难以拿捏,萧季时常会在身边备着止疼的药。
最近算来距离上一次剧痛才不过半月,按理说是不该这么快的,所以与王妃相约时疏忽了此事,便有了现在躺在床上的萧季。
施然听了老韩的叙述,一颗心揪起又落下,落下又揪起。她其实向来神经线比较粗,并不能很容易地身临其境去体会别人的感受,但是也许是老韩描述得太过详细真实,施然甚至升起了对萧季的几分心疼。
萧季在这里受着这样的罪,自己刚刚还在心里责备他不等候自己,实在是不应该。
施然撇了撇嘴,看了一眼床上的萧季,心里很不是滋味。
“王爷这毛病用外敷的药物不管用,必须内服。”老韩斟酌着继续说道,“但是药三分毒,终日用药总是不好,所以能忍的时候,王爷便都忍过去了。现在只能等王爷醒来,再看他的意思。”
施然想想也是,自己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
还在昏睡中的萧季眉头微蹙,看起来像是做了梦,不知道梦到些什么,不过不像是好梦。
“王爷许是要睡到天明了。”施然猜测到。既然萧季睡在这屋,那她只好找个别的屋子了,定远王府那么大,找间合适的屋子向来应该不难。
“是啊,王爷还穿着外出的正服呢。”老韩低声喃喃了一句。
施然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老韩这句话的意思,等回过味来,她眼珠一转说道:“那老韩你吩咐小厮来帮王爷梳洗一下,伺候王爷安寝。”
“呃是。”老韩愣了一下才回复道。
施然留下一句“有新情况随时告诉我”,便走出了主院寝室的屋门。
韩地想让她动手帮萧季换寝衣,倒不是说她身为王妃有多娇贵,主要是这活计她确实是不会啊。
而且就算她愿意“纡尊”动手,人家定远王还不愿意呢。自己又不是那温润如玉、能诗能文的清月公子,毛手毛脚的,大概率是照顾不好的。
施然脑海中随意游荡着这样那样的思绪,半夜里做了一个梦。梦境的内容说陌生是有些陌生,但是说熟悉也熟悉,正是老韩才跟她说过的西北战场的故事。
施然看到了隐藏行踪、匍匐在地面的萧季和他的千人部队。而自己,好像是一只什么白色的毛绒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