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苦地狱
喉间错觉般地传来吞咽咒灵时的苦涩余味,胃袋里像是有无数令人作呕的球体在翻滚挤压着,但夏油杰已经全然不在意。他凭借强大的意志力与多年对自身术式特性的适应,平静地再次睁开眼睛。
果然,下一刻,他的身体里好像多年吞食咒灵而堆积着的、一并爆发的恶心感错觉般地消弭。
他已然看透了眼前这个特级咒灵的领域的真正奥秘。
“还不出来吗?”
夏油杰站在漆黑一片的虚空中,淡淡地问道。
此刻他的衣着已经变为了之前在温泉旅馆内穿着的黑色浴衣。随着不断的破解,这个以幻境为主体的领域已经被他层层撕裂,到最后对他的效用已经微弱到几乎没有,夏油杰才得以在位于领域之内的情况下现出原本的模样。
可以说,他距离调伏眼前的这个特级咒灵只差一线了。
但夏油杰任凭自己进入拥有必中效果的领域的目的并非要将其收为己用,而是有着其他想要得到的情报。
“人有八苦。”缥缈的女声自黑暗的深处传来,在盒子打开后就用领域围困住他的特级咒灵终于现出真身。一个纤细的身影从模糊到清晰,身着华丽的十二单,宛若平安时代的贵女般踩着木屐慢慢地向着夏油杰所在的方向走来。她手持桧扇,吟诵的声音听起来却有些哀怨,只是幽幽地说着,“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人皆有之。您为何却能堪破?”
夏油杰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着那张脸,眉眼秾艳婉约,漆黑长发披在肩上,五官依稀眼熟。
自然眼熟,夏油杰不久前还见过她。在那个装着额头有疤的死人头颅的木盒里。
同时,也不出夏油所料,这个领域,果然是精神性的领域,很可能是凭借受术者的记忆来编织幻境使其沉沦,最终变为咒灵的养分。这不过夏油杰还有些拿不准挑选记忆的内容是以什么为标准,然而现在这也不是谜团了。这位咒灵小姐直接对着他道出了答案。
这算是术式公开吗?
公开后的增强效果对咒灵也是有效的吧。
“求不得,不求可破。”纵然心里还存着一丝警惕,但一只区区特级咒灵还奈何不了身为特级的夏油杰,他将领域的内容对应上之前所见的幻境,淡淡地回答了她的问题,“爱别离,那便接受别离即可。怨憎会,便杀尽怨憎。生之苦生来皆有,死之忧……我本身便是亡者,早已看破。”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话是说得轻描淡写,只有身为当事人的夏油自己才清楚,这个领域是何等的特殊。
佛教有云八苦地狱。夏油杰这一生,除了有限的几年外,活在人间如同活在地狱,生老病死无一不苦。只是他没有想到,八苦于他而言,缺了“老”也就罢了,他还没能活到能被称为老的年岁,病对应最后的吞食咒灵之苦也算恰当,只是除了本就注定的“死”之外,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每一个都与五条悟相关。
悟。
他咀嚼着这个名字,想起了最初的那个他差点没有堪破、陷了进去的场景。
那是他在夜深人静时也曾臆想过的、某个美好到失真的未来的可能性。如果没有做出与他相悖的道路的选择,夏油杰会握住五条悟的手,接受他的邀请,就算做不到成为并肩的“最强”,也会与他一直同行吗?
答案是肯定的。
但世界上不存在这个可能性。
所以他在五条悟对着他发出对于未来的询问后,从那个美梦里惊醒了。
那竟然就是他的求不得。
“您连最为沉迷的部分都能堪破,妾身也无法说什么。”走到他的眼前的女子停下脚步,低头看着下方的黑暗。随着她的目光的落下,原本是一片混沌虚空的地方忽然泛起了水色的波澜,化作镜子般的湖面,幻觉般的樱花在黑暗纷落,像是隔过黑暗的花与水。她用纸扇掩住唇,叹息道,“这个领域的八层已经全数被您破解,现在它对您来说,已经是无用了。”
“所以你为何还要来见我。”夏油杰知道眼前的这个咒灵生前很可能是有着咒术天赋的同类,所以还算耐心,神色温文,只是说话的内容并不客气,“是向我来求死的吗?”
“……不。”女人沉默了一下。漆黑如云的长发垂落,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她低首看着脚下的水面,眼神里浮上与绝大部分咒灵无异的怨毒和憎恨,“我是来向您求饶的。”
咒灵也会有求生欲吗?
夏油杰却并不意外。
他垂眼,看着足下的水面里飞快地缩放了女人的一生。
出身世家、天生拥有咒术天赋而被选为巫女的她与爱人相恋,在神前私定终身。纵然被众人反对,他们也很是幸福。直到有一天,她的爱人出了意外。她抱着他的尸体在神社里哭了三天三夜,昏迷过去,许下了只要让他复活什么都可以献出的悲愿。奇迹发生了。醒来后,她发现他的恋人死而复生,但在惊喜的同时,却很快察觉到了不对。男人的额头上,出现了还在渗着血的、黑色的缝合线。
亲爱的,你许愿过的吧?男人捧着她的脸,轻柔地询问道,声线却不同以往温柔、充满爱意,而是变得像爬行动物一样冰冷黏腻。只要我活过来,什么都可以献出去——
“你跟他定下了束缚。”夏油杰看到这里,已经明白了之后的发展,一针见血地指出,并且问道,“没办法反抗他?那具身体没有咒力吧。”
很明显,女子的恋人没有显露出咒术上的天赋,只是个普通人。
“……没有。”女人依旧低着头,好像要流泪,但是咒灵没有眼泪,她只是轻声说着,宛若生时的眉眼间带着点悲哀的眷恋,“可是我不想毁坏他的尸身……毕竟那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的东西了。”
夏油杰想起了什么,对她的行为没有给予评价,而是平静地听着她继续向下叙述。
“那个男人……那个额头上有缝合线的混蛋!”女人凝视着水镜里的景象,那里已经放到了她的爱人持刀割开了她的颅骨的景象。她的声音逐渐激动起来,近乎尖啸,脸庞也扭曲得不似人形。随着浓重的负面情绪被调动,领域内咒力翻滚,不知何处而来的风掀开了她漆黑的额发,露出夏油在尸体头颅上曾见过的数个十字形的疤痕,眼白变黑眼角流血,神情里满是怨毒,“他用我爱人的手杀了我,把我变成如今这副鬼样子!我要向他复仇,我还不能死——!”
“你已经死了。”夏油杰面对她的歇斯底里,却很平静,冷淡地指出了事实,“你的尸体和你的怨恨本身都被那家伙处理过了,变成了他在利用的东西。还不去死吗?何必要对这人世有所贪恋。”
“……您说得没错。我是该死。”女人听完他的话,居然冷静了下来,原本模糊地将要化为非人的躯壳,也一下子变回了人形。她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问道,“可是复仇怎么办?我绝不能忍耐,那个玩弄了我和他的人生的家伙还存在于这个世上。”
夏油杰就是在等待着这句话。
“你不会有机会亲手报仇了。”他带着些微的笑意,回答道,“交给我来吧。”
夏油为眼前的、已然化为咒灵的悲哀女人做出了抉择。
与平淡的语气不同,黑色长发的男人的神情中似乎染着些许蛊惑的意味,引导着看见的人如他所愿做出选择,但因为眼睛里错觉般的温柔,也像是慈悲地要为信徒实现愿望的神佛。
“什么?”
女人有些惊讶。她抬头望着夏油杰,不解其意。
“并不是为了你,我本身就有一笔账要与那家伙清算。”夏油知道她只能看见自己生前的记忆,也不在意,只是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唇角露出一抹渗人的笑意,“你看不见吗?”
一片黑暗里,他原本光洁的额头,缓缓浮现出了一条血色的缝合线。
作用在灵魂上的伤痕是难以抹去的,就像女人变为咒灵脸上也依旧醒目的疤痕。
而在表之世界里,灵魂就是肉/体,肉/体就是灵魂,两者不可割裂。
“我不需要你了。”夏油杰宣告了他最终的决定,也懒得详细解释,只是用左手食指抵着自己的太阳穴,摆成一个像是想要“啪”地一下向脑袋开枪的手势,唇角的弧度扩大到几乎有些诡异的地步,然后一字一句地宣布了眼前的咒灵的结局,雪白的齿列在一张一合间十分醒目,“你的愿望,也已经没有意义了。所以,就拜托你死在这里吧。”
请托的语气也难以掩盖这个男人语气里的强硬。
他向着咒灵伸出右手,使用了咒灵操术。
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的女人嘶叫着、挣扎着被他搓成了漆黑浑圆的球体,握在手心。
周围笼罩着的黑暗随之绽出数道裂开的玻璃一样的裂缝,然后彻底破碎了。
五条悟惊奇地看着领域在他面前碎掉。
虽然知道精神类的领域绝大部分都是易进难出的类型,但这么快就碎掉也着实不易,这可是个还算难得的比较完整的生得领域——
是杰出手了吗?
还是那个神秘的家伙和他的男友?
五条悟没有犹豫,从墙头上轻盈地跳了下来,向着旅馆的内部走去,完全将还被困在车胎上的辅助监督的呼救声选择性地屏蔽了。毕竟眼前有完全吸引走了他注意力的更重要的事情,也怪不得他。
他慢慢地向着内部走去,总算回到了之前那个他住下来的院子。
银色的月光下,重新回复宁静的深夜里,什么都没有变,依旧是空荡荡的、谁都不在的地方。只是像是忽然来了一阵狂风,把樱花吹得一片狼藉,满地都是,吹落如雨。
五条悟走到古樱树下,望着那个被挖出来的深坑,沉默了半晌。
他感觉得到回廊后面已经没有人了。
那个之前停在灯笼下看他的人,终究还是没有等他回来。
他眨了眨落满霜雪般银白的月光的睫毛,蹲下身,用开着无下限的手拂去了少许的泥土,从树根下的泥坑里捧出了一个破旧的木盒。
那是没有与他告别的人留下的唯一的东西。
盒盖打开,里面什么也没有。
也像落满了樱花的院子一样空荡荡的,只在底部的中心,端正地放置了一颗漆黑的咒灵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