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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八 重返醉城(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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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嬉阁看起来是个面对醉城公子少爷的玩乐之所,其实和城里的其他赌坊没两样,在这里输的倾家荡产的人不在少数,只是做的更风雅更隐秘些罢了。楼上的夫人小姐都是些无能无奈的可怜人,楼下的公子少爷则是些愚蠢而不自知的可怜虫,面对两只公鸡似乎已经忘却自己的任务、恨不得将全埋到翅膀里,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春嬉楼的斗鸡规矩是两鸡蛰伏半柱香以上的时间,人类才能够干预,是以当林九拉着奉载玉进入斗鸡大厅的时候,里面安静的根本不像个玩乐之所。“这是怎么回事?”

    林九也入乡随俗地弯腰站在一撮人后面向前张望。奉载玉长身玉立,抱臂看着厅中道:“也许还是因为冬天不适合斗鸡。”

    前面的人听他这般说,立刻回头低声反驳道:“这不可能!春嬉阁最擅长的项目就是冬日里斗鸡赛,一连十二年,年年都是如此,而且这两只鸡上场前身上处处都被检查过,不可能是因为季节。”

    奉载玉闻言也并不生气,反而道:“冒犯了,我确实不精于此道。”

    他很少这般,林九见状不由直起身子附在他耳边小声道:“干嘛向这样没见识的的人道歉?!”

    奉载玉却露出一丝怀念地神情:“我确实不精于此道,父亲还为此笑话过我。”

    林九诧异:“你父亲?原来你小时候也玩过这些!”

    奉载玉道:“自然是玩过的,走狗斗鸡、熬鹰驯马、射箭投壶,宫……家里可玩的一直都是这些,父亲门门都精,在玩乐上投入极多,天赋也极高,我却不及他许多。”

    “你父亲不是……?”

    林九用口型说出了“一国之君”四个字。奉载玉点点头,笑着道:“是,但也爱玩。”

    “没想到……”林九正欲说什么,忽然被人群前面尖厉的口哨声打断,原来是半柱香的时间已到,主持斗鸡赛的人终于能够“出手”了。“怎么不动啊?!”

    口哨声中,不断有人这样抱怨。林九又探身向前望去,果然见那两只鸡如泥塑木雕一搬一动也不动。“莫非是病了?”

    人群里又有人这样这样怀疑道。林九也不想这么白来一趟,于是对奉载玉道“我去看看”,然后就拨开人群向吹哨的走去。那吹哨之人见两只鸡埋着脑袋,依旧是一动也不动,心里也着急,两指捏在嘴边正欲再吹,忽听有人在他旁边大声道:“我来试试。”

    他本来听见是个女子声音,心里十分不耐,可偏头一看,竟是个如此娇美可人的小姑娘,不禁呆住了。而就在他呆住的这个当口,林九忽然也将二指凑在唇边吹了一记,只见厅中的两只鸡不但跟着哨声抬起了头,还扇了两下翅膀。然而,也不过是扇了两下翅膀而已。等林九的哨声再次响起,这两只鸡却也恢复了原样。“小姑娘家家,上一边去,别妨碍大家的正事!”

    后面有人认为林九不过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后又见她的口哨果然不奏效,便出言驱赶。林九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众人一眼,见果真再没人敢说话,才顺着原路走回到奉载玉身边,并拉着他离开了春嬉阁。到了街上,奉载玉才问她道:“发生了何事?”

    林九抬了抬眉,神神秘秘道:“我知道那两只鸡为什么不动了。”

    奉载玉知道林九有着与万物沟通的能力,更不必说是两只鸡,故而一边任由她拉着自己走到街边的一处角落,一边道:“说说看。”

    林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到角落里站定了,才悄悄卷起他的左边衣袖道:“都是因为它!”

    奉载玉手腕上的黑色“绳子”微不可查地卷了卷尾巴。这“黑色绳子”正是那黑龙落玄。出门前这家伙大概是为了隐藏自己,默默地游弋到了奉载玉左腕间自动变成了一根黑色的手绳,一直到现在。林九这么一说,奉载玉也反应了过来。传说,龙是万兽之主宰,鸡自然是怕它的。而春嬉阁这两只,大概远远地就感受到了它身上传出来威压,是以连头都不敢抬,窝着的样子活像两只鹌鹑。“原来是它扰了那些人类的兴致。”

    林九屈起指头弹了弹小黑龙卷起来的尾巴,小黑龙立刻睁开两只蓝幽幽的眼睛,龙嘴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下口咬住她的指头。“原来如此。”

    奉载玉了解地点了点头。“他怎么这么喜欢你?真奇怪。”

    林九把他的袖子放下,撒娇一般地抱怨道。“确实……奇怪。”

    器灵一般都是选了主人就是最喜欢主人,可这只黑龙器灵,却似乎对林九一点儿兴趣也没有。“等等,我不是有……我的本事么?”

    林九忽然想到自己与万物沟通的这个本事,想着“问问这家伙不就可以了么”。“怎么……?”

    奉载玉之前想过这样做,但并没有听她提起,便以为是其中有什么难度,却没想到原来是她忘记了。“哈哈……”林九尴尬地笑了两声。她当时只顾着感叹他漂亮的手指,根本就把这茬忘得一干二净。奉载玉见林九似乎在街上就要施展她特有的本事,连忙提醒道:“回去再问。”

    “嗯。”

    这依旧是个上午,他们二人原本打算的是春嬉楼中看完斗鸡再去上次的画舫吃饭喝茶,但斗鸡没看成,画舫也没开,去哪儿就要重新打算了。两人在江边慢慢走着,淡江水冷,水面上的船只也少了很多,但是江中却比之前清澈不少,看着江边飘飘摇摇的水草,二人也并不觉得无聊。林九忽然道:“不知道那个袁安有没有回到醉城,会不会乱说什么。”

    但她这话说出一会儿,奉载玉都没有出声回应,她不禁奇怪起来,摇了摇他的手道:“在想什么?”

    “在想那个袁安。”

    奉载玉的声音清清淡淡的,像他平日里用秦悯的身份跟人说话一般。林九没有多想,自然地接话道:“他有什么可想的,一个色迷心窍的坏家伙!”

    “嗯,坏家伙。”

    奉载玉依旧是用那样淡然地声调回应她。林九终于感到了不对劲儿,停住步子并疑惑道:“你怎么了?”

    奉载玉偏头看她,见她目光中充满了不解,终于还是解释道:“那个袁安,也许已经死了。”

    “他被你……?”

    林九聪敏,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他一定是对那袁安做了什么。奉载玉道:“我对他施了梦魇咒。”

    “梦魇咒?就是那个会让人沉浸在噩梦中很久的咒术?”

    林九对这咒术略有印象。奉载玉看着对岸残败的烟柳道:“准确的说是让他变成受害人,让他在梦中经历三遍自己所做的恶事。”

    如果被施咒者心防太弱或做的恶事太多,就会因为在惊惧中无法自拔而死去。林九看出了他的不开心,于是用双手捧住他的脸让他转向自己:“所以这又怎么了?你们人类不是说冤有头债有主,他若真死了,那就是他活该。”

    奉载玉看着她,琥珀般的眼瞳深处有着如烟一般的迷茫:“这是动用私刑,是……一种肆无忌惮地发泄……”而更可怕的是,我竟然如以往一般没有任何感觉——没有发泄过后的开心和痛快、也没有作为人类该有的歉疚和自责。林九还是觉得疑惑:“所以你为什么觉得不开心?是因为觉得不该这样做吗?”

    “当然不是。”

    奉载玉很快就给出了这个真实而简短的答案。于是林九就更迷惑了:“那是因为什么不开心?”

    虽然她不可避免地越来越像个人类,但这却也并不妨碍她觉得人类真是太过复杂的生物,身上总是有那么多无法说清的情绪。不过奉载玉深邃的眼睛看了她一会儿,终是给了她一个确切的答案:“因为害怕。”

    “害怕?你是在害怕天道因果的惩罚吗?”

    如果是这样,她是不会感到自责的。“当然不是。“见她因此忧虑,奉载玉竟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而林九则想道:这个男人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迷,可真是太难猜了。于是她伸出双臂环住了奉载玉的脖子嘟嘴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这位君上,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啊,我实在是想不出来。”

    奉载玉真的很吃她这一套,几乎是在她环上他的脖子的时候就配合地弯下身子,林九则像他平时拍自己那样,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脊道:“你可以告诉我,我绝对不告诉别人。”

    男子胸腔震颤、忍俊不禁,笑够了才在她耳边道:“原本是害怕你觉得我残忍,可现在竟然一点那种感觉都没有了。”

    语气里带着释然和轻松。可林九却松开胳膊不满地反问他道:“就这个?我怎么会因为这个就觉得你残忍?你不过是为我出气罢了。”

    她可不觉得这比她们狐狸生吃活鸡更残忍。奉载玉将她摁回到自己的颈窝处,轻抚着她的后脑道:“也不全是为你,只是觉得应该那样做罢了。可即便是为了你,你现在不会害怕,那我将来为其他事情也如此做呢?如果有更多的人因此而死呢?”

    “你是怕自己变成话本上说的那种杀人狂?”

    林九好像明白他在担心什么了。奉载玉身体僵了一下才道:“也许是吧。”

    “你不会的。”

    林九很笃定。毕竟她认识的奉载玉一直一直都很温柔,完全不像昆仑那些高傲自大的修士。奉载玉则没头没尾道:“在神宫中的前十多年,我一直想做个清心寡欲与世无争的修行者,想着最好能够洗刷掉一些年少时自己造成的业债……那时确实可以,神宫几百年来积攒下来的声名足以让我做一个每日只需微笑的上位者,很多时候甚至可以用一个眼神来发号施令。”

    “你大概不知道,我一直擅长这些的。父亲虽然精于玩乐,但更擅长的则是拿捏人心,我幼年时受他教导,这些脾性早已刻在骨子里而不自知。一段时间里,我骄傲、自负,为自己可以轻松做常人无法轻易做到的事而蔑视他人,即便我在人前表现地谦逊有礼,可我的心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真正的谦卑,纵然是做错事,都不会有一丝内疚的感觉。”

    “直到后来我看到了我的亲侄子、我亲手扶持的新帝被百姓不断唾骂时,我才感觉到了我自己脾性里的狂妄自大、目下无尘,因为那些年里我似乎一直把他当作另一个我来教导,而现实却似乎在说——我也不过如此,我根本就教导不出一个英明贤德的君王。这是我离开王廷的另一个原因。”

    林九做着一个终是的倾听者,默默地听他说着这些往事,不发一言。江上船舶来来去去,奉载玉继续道:“后来,我致力于在神宫中做个光风霁月的圣人,而神宫中人也很喜欢这样的我——高高在上、从不恼怒,一心只有修行,对于宫务,抓大放小,永远和祭祀们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我就像一尊神,在瀚海的某个高塔之上俯瞰众生就好,永远不用去亲自体验、亲自付出。”

    “可是某一天,母亲回来了。她和我相处了三天,在临别之时却对我说‘原本我这辈子应该是没有子嗣的,可是你出生的时候,我却觉得也不错,但是现在,我想,也许我是真的没有子孙缘分’。因为她的这番话,我才发现,原来这些年我的清心寡欲与世无争说穿到底也只是淡漠,甚至是越来越淡漠。于是我又尝试着改变——不再高高在上、不再只知发号施令、不再一心只有修行,但我逐渐又更加不懂了。”

    “原先我对一切漠视、高高在上的时候,从者和祭祀们从不提出异议;而我礼贤下士、亲力亲为时,他们似乎觉得也不错。没有人主动地希望我做的更多,也没有人告诉我做瀚海神宫的圣主到底应该提供给这些跟随者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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