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许是穆澈的失态,令气氛一度静默。
他率先不适,试图将话题扯回醒梦丸上:“傅姑娘,醒梦丸之事事关重大,你是如何认为,乳香便是其中造假之因?”
傅兰茵将剩下的醒梦丸推到穆澈身前,思路清晰地解释道:“京城盛行制香,各种香料皆有用处,乳香通常有活血镇痛的效用,凡是香丸香药,都会掺杂几分。”
她神色认真,似乎是在回忆,“乳香颜色偏黄,入口软化成胶,有香辣感,但穆大人给的醒梦丸,反而是一股松油味,可见配方中的香料略有偏差。两种香料外观相近,只是乳香分量稀少,大都被船舶司进贡给宫廷,一般的香铺是没法囤货的。因此就有人想出松香替代,不过松香焚之有毒,后来这种法子就被船舶司禁止了。”
她少时听父亲提过一嘴,加之自己的经历,几乎可以确定醒梦丸的造假就在乳香一味上,说起缘由来十分笃定。
穆澈沉吟片刻,忽而问道:“如此看来,能够制出醒梦丸的人,应该非同小可啊。”声音很冷,似乎是猜到了什么。
京城的香铺,背后大多是勋贵人家,而松香假装乳香的方法,在很多年前就被列为禁法,若非是同香药局有过渊源,大抵是想不到这法子的,尤其是香丸之类的小东西,本就是买来焚烧,谁会想着要去尝一尝。
他们造假醒梦丸,定然是准备售卖,如若他们成功,怕是能赚得盆满钵满。里面掺杂的松香并不多,就算是中了毒,只要不是大量焚烧,也很难被发现。
傅兰茵不敢再想下去,就像穆澈说得,醒梦丸的事一旦被翻出来,必定会往后查,天子脚下,私自贩卖禁物,甚至还是假货,那牵扯出来的人可就大了。
穆澈“啪”的合上盒子,冷冷朝成蹊道:“东西是从哪里查出来的,就去哪把人抓来。”
他的指节紧紧扣在木盒上,仿佛是潜藏着怒气,而成蹊匆忙离去,一时间屋里就剩下安静的呼吸声。醒梦丸曾经被列为贡品,能知道配方的,应该不是等闲之辈。
京城出名的香铺,统共也就两三家,而千金阁,正好就是其中之一。
傅兰茵此次前来本就是被家中所逼,二舅母生怕千金阁出事,导致囤积的香料悉数无用,可醒梦丸若是从千金阁搜出来,岂不是彻底连累宋家。
她惊疑不定,很想问一问,可担心一旦开口,就将自己的来意摊开在台面上了,犹豫着看了他好几眼,穆澈忽而盯着她,压了压眉毛道:“有什么要问的?”
语气里并没有不耐烦,只是带着点疑惑。
傅兰茵小心翼翼道:“今日之事,我算不算帮了穆大人的忙。”
穆澈挑了挑眉,默默点头。
她继续道:“那穆大人,可否也帮我一件事?”
傅兰茵眨巴着眼睛,里面像是藏着水光,晃悠悠的照出穆澈的样子,他有些意外,仍旧应道:“自然可以。”
她像是松了口气,斟酌措辞道:“其实我来之前,舅母叮嘱我,想让我问一问,千金阁的事。”说完还要偷偷瞧他,似乎想从头到尾把他的表情都看一遍。
傅兰茵不说,穆澈都猜到了她的来意,平时看见他都绕道走的小姑娘,岂会为着送错的礼物跑一趟,随便打发小厮送过来就成。
她会特意来御史台,大概是宋家也想从中打探些消息。
穆澈并未为难,神色认真的告知:“此事不由我做主,千金阁既然有香料问题,就得等着圣上裁决,你回去告诉小姑,让她耐心等上几日。”
他尽量收着语气,尽管对于宋家二夫人探听消息的举动不满,但到底不想迁怒于傅兰茵,毕竟小姑娘怕他的厉害,还是不要为难她好了。
傅兰茵没想到这么顺利,差点没反应过来,可等他说完,又想到还有大舅母的事,趁穆澈还未有任何不悦的表现,接着问道:“那被抓的伙计……”
她想继续说,可突兀就对上穆澈冷冽的眼神,表情像是瞬间变化,眉毛越皱越紧,连带着气氛也压抑着。
不知怎么就惹到他,傅兰茵忙住了嘴。
穆澈微不可及的冷哼了一声,令傅兰茵一头雾水。他站起身走到门边,仿佛是在对她下逐客令。
傅兰茵讪讪的转过话锋,起身福了福道:“今日叨扰穆大人,我出门良久,也该告辞了。”
穆澈微微得“嗯”了一声,陪着她走出去,穿过来时的屋子时,特地问同僚要了面纱递给她。
傅兰茵愣了愣,不知他意欲何为,可刚踏到台狱的廊道,一股极其难闻的血腥气就冲过来,她这才反应过来,赶忙将面纱带上,上面沾染了点花香,瞬间止住了胃里的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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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狱里的风都带着腥气,傅兰茵亦步亦趋跟在穆澈身后,两边的大牢里时不时传来哀嚎,她的余光能够瞥见里面的景象,官差围着案犯,又是拷问又是用刑。
若不是这些人是真的犯了罪的,她都要以为御史台也是私刑逼供的地方了。
穆澈似乎不是要送她出去,而是七拐八拐绕到了内侧的一间暗房。
门口守着两个官差,见穆澈来了,殷勤得替他开门。一打开,满目都是颗粒浮动,小小的窗户照进来一束光,面纱都遮不住里面浓重的气味。
穆澈稍稍侧过脸,有些顾虑地对她道:“傅姑娘,可去过千金阁?”
傅兰茵顿了顿,千金阁虽是二舅母的产业,但她的胭脂水粉向来是阿遥去买的,鲜少亲自出门。穆澈这般询问,又是什么意思?
“我甚少出门,不曾去过,倒是阿遥,常替我去买些香药用品。”
她老实的回答,穆澈恍然像是轻笑了一下,眼神蜻蜓点水的掠过她,刻意道:“那正好,请傅姑娘进去帮我认一认人。”
认人,认什么人?
穆澈像个门神般站在旁边,脸上完全没有刚才的温和,反而冷冰冰的,令她背脊发凉。
傅兰茵强忍着不适走进去,地面上铺着厚厚的干草,角落里有东倒西歪的水桶,而在墙边则或坐或躺着几个人,清一色的麻布袍,脸上都有着擦伤。
阿遥哑哑地惊呼了一声,凑到傅兰茵耳边道:“小姐,你看那个是不是方公子?”
顺着视线看过去,方业明正半趴在地上,他的手腕覆盖着红圈般的伤口,脚跟也露着,上面青紫红肿,头发乱蓬蓬的,完全不见之前的斯文模样。
穆澈察觉到她一直盯着方业明,心里头腾得生了火气,沉声喊了句官差。
那两个就会意上前,将方业明扯起来,腰间的麻绳瞬间捆住他的双手,粗糙的磨蹭着他的手腕,加深了红痕,方业明闷哼着,他的面部早就被血迹污浊的看不清,眼睛只能半睁着。
傅兰茵大惊失色,想要往后退。
穆澈挡在她的身前,漠然的眼光不住在她身上梭巡,“傅姑娘,你方才不是想问他的情况吗?”
“我…我只是…”她一句话说不完整,又不敢直接否认,只好无助地握紧了阿遥的手臂,却发觉连她也在颤抖。
“你现在为何不好好瞧一瞧。”语调越发冰冷,像是一种命令。
空气中迸发出一声响动,像是绳子突然绷直,傅兰茵浑身发冷,余光瞥见官差将方业明吊了起来,挂在高高的木架子上,他们不停挥动着鞭子,发出响亮的抽打声,虽然是打在地面上,但也让傅兰茵心头猛跳。
穆澈面色寡淡,眸子里藏着深沉,“既是香药案的疑犯,讯问拷打皆为正常,他什么时候供出来,就什么时候走。”
鞭子终于落在了方业明身上,他痛苦地哀叫着,许是因为被关了好些日子,早就没力气,嗓子里的惊呼变成凄厉的求救。
傅兰茵都快把阿遥的袖口揉皱,整个人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抽身不得。刚刚要她帮忙的穆澈,仿佛只是她单纯的臆想,也许现在的穆澈,才是真实存在的。
她不过是替大舅母问一问,穆澈的反应就如此可怕,但她又有什么错!
穆澈就算讨厌她瞎打听,随便将她骂一顿不就好了,非要带她来看这些残忍的手段,是为着警告她还是就想看她害怕?
傅兰茵越想越委屈,从头到尾,她都藏着掖着生怕惹得穆澈不高兴,毁了此次的来意,偏偏不管她怎么做,穆澈还是欺负她,不就是看她无依无靠,只能受着不能反抗。
她哑着声辩驳道:“你爱折腾就随便折腾,反正穆大人身为御史,屈打成招不就您一句话,我是替舅母问的,您不必变着法子吓我。什么香料案香药案的,我才懒得掺和。”
一股脑地将话都说出来,从低声到高声,像是疯狂的宣泄。
屋里陷入诡异的寂静。
穆澈死死地盯着她,仿佛是在细细品味着她的话语,咬牙切齿地重复道:“屈打成招?”
他眉头紧锁,几个字都说得杀气腾腾的。
傅兰茵不敢再待下去,连忙留下一句“天色不早,她得回去了”,拉着阿遥就跑。那步伐走得极快,像是落荒而逃。
穆澈一脸怒气,双手不自觉握紧了腰间的断刃,眼神扫过屋子里瑟缩的犯人,猛然冷笑道:“继续。”
屋里又响起此起彼伏的鞭子声,一下一下,像是高昂的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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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兰茵直到坐在马车上,神思才缓了过来,可她更为后怕的是,自己居然胆子如此大,竟然当着穆澈的面质疑他。
“小姐?”阿遥担心地看着她。
傅兰茵无奈将帕子闷在脸上,巴巴的念叨道:“完了,完了,穆澈肯定会恨死我的,要是他不肯放过我,找我麻烦怎么办?”
她快要急哭了,这大抵就是失去理智后要收拾的残局,可她和穆澈还有婚约,万一他想着以后慢慢折磨她呢。
阿遥扑哧笑出了声,思考着安慰道:“小姐,你和穆大人不过是有些口角罢了,哪有夫妻不吵架呢。”
“谁和他是夫妻。”傅兰茵小声腹诽。
今天的事怎么也不能怪她呀,明明是穆澈忽冷忽热,谁知道怎么就惹到他。
“就算不是夫妻,兄弟姐妹也有吵架的时候,穆大人总不至于因这事怪您,他刚刚还叫小姐的小字来着。”
阿遥凑过来笑了笑,反正在她的眼里,小姐尝香丸的时候,穆大人着急关心,肯定不是佯装出来的。
傅兰茵被她一打岔,忽而想起当时的情形,穆澈似乎是叫了她的小字。
她疑惑地喃喃道:“他如何知道我的小字,我好像从未说过吧。”
阿遥想了想,猜测道:“大概是听二小姐他们叫的吧。”
也是,穆澈是御史头领,就算不是从宋芝情那里听到的,大概也早就将她的生平查探了一遍。
傅兰茵淡淡地想着,撩开帘子朝御史台看了一眼,那儿依旧是红墙碧瓦,矗立在胡同口,像是吃人的猛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