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千金曾聚,千金又散
东方吐白,霞光初探。
一条蜿蜒曲折的山溪在静静流淌。
有一位相貌端正,身骨子偏瘦的孩子在溪流旁边走走停停。他那双眼睛极为灵动,透着一股子聪明伶俐的劲儿。
他在一段溪水仅仅没过膝盖的平缓溪流旁停下了脚步,摘下背后那个父亲前不久给他量身定做的竹编箩筐,然后取出一张渔网,脱去沾染了些许湿软泥土的鞋子,熟练的卷起裤管准备下水抓鱼。
这段溪水的水面比较清澈,肉眼可见有许多小鱼儿在其中欢快的四处游曳。
孩子见此点了点头,似乎对自己选定的地方比较满意,他有预感今天的收获应该会不错。
孩子姓苏,名毅。年仅十岁的他,在半年前还在私塾里孜孜不倦的学习,而现在小小年纪的他却要为三餐温饱,奔波劳碌。
以前家境殷实,从小过惯锦衣玉食生活的苏毅,在刚开始的时候,他多多少少有些适应不了现在的清苦日子,不过他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状态。
因为父亲平日里咳嗽的次数变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剧烈。
早慧懂事的苏毅感觉自己身上的担子,在无形中也跟着变得越来越沉重。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小镇临山,只要有手有脚,吃得住苦,肯多流一些汗水,混个温饱还是不难的。
去深山老林里掏鸟蛋,挖野菜,挖竹笋。
去乡间田埂里抓泥鳅,钓黄鳝,摸田螺。
苏毅慢慢学会了如何自力更生,很多事情从以前的一窍不通,到现在逐渐得心应手。
这些本来童趣十足的游戏,现在却成了苏毅力所能及的活计。
苏毅在小溪里忙忙碌碌一阵子,仔细检查,确保再也没有一条漏网之鱼,他这才心满意足的收网停手。
如他所料,今天运气不错,收获丰盛。
苏毅用早就准备好的狗尾巴草把战利品分别串好。
他环顾一周,确认无遗漏之后,收好渔网,穿好鞋子,背上箩筐,踏上归途。
回到家里发现父亲正在一丝不苟的编织竹条,苏毅兴高采烈的跑过去放下箩筐,向父亲展示他今天的劳动成果。
那个男人身材干瘦,面容枯槁,脸色有些苍白。似乎连暖洋洋的阳光映照在他的脸上,都显得有一股病态的虚弱感。
他打量着小半箩筐的鱼儿,对儿子竖起大拇指,微笑着赞叹道:“我家小苏毅真是越来越厉害了啊,居然能抓到那么的青鱼,了不起!”
苏毅双手叉腰,挺了挺有些单薄的胸膛,气势十足道:“那当然,我现在已经是男子汉大丈夫了!”
苏嘉铭揉了揉苏毅的小脑袋瓜子,眼神柔和道:“是啊,你现在已经是男子汉了。不过你也是个孩子啊,在爹眼里你永远都是个孩子,你永远都可以做个孩子。”
苏嘉铭又拍了拍苏毅的肩膀,“去吧,先把青鱼拿去厨房,我待会给你做好吃的,还有记得要把渔网拿出来晒一晒啊。”
苏毅答应一声,立刻去办。
临走前苏毅发现地上的竹条已经所剩不多了,转头笑着对父亲说道:“爹,我明天准备山上挖些野菜,顺道还能砍几根竹子回来。你就不需要专门为了竹子再跑一趟啦。”
男人听闻此话后有些心酸,嘴唇微微颤抖,挤出一个笑脸道:“好啊。”
苏嘉铭这段时间都在忙活着把竹条编织成箩筐等一些简单实用的日用品,然后拿去集市上摆地摊。
得益于他的心灵手巧,他做出来的成品质量相当不错,自然也不愁销售。日常的进账,勉勉强强也够维持他爷俩的生计。
山上有的是成片成片的无主竹林,就近取材方便得很。
之前苏嘉铭爬山涉水砍竹子,再把竹子捆成一捆捆往家里扛,不说轻轻松松但也不算什么难事。
现在苏嘉铭由于顽疾缠身,病情加重,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使不上劲,干不来重活。
前不久他更是因为操劳过度,在山上不小心摔了一跤,摔伤了腿。
不幸中的万幸是,摔伤并不算严重。
但是他走路时不免会一瘸一拐的,这也自然是逃不过苏毅那双善于观察的眼睛,这才有了苏毅自动请求上山砍竹子一事。
在厨房里忙碌的苏毅隐隐约约听到几声急促却压抑的咳嗽声,原本因为今天大丰收而有些高涨的心情又一点点的沉了下去。
苏嘉铭用手死死的捂住嘴巴,憋得脖子青筋暴起,满脸通红,不想让咳嗽的声音从牙缝里透出来。
这个不惑之年的男人,鬓角上星星点点的白发越来越多,额头上的皱纹越来越深。
对于苏毅的懂事,苏嘉铭既是欣慰,又是心疼,而更多的是自责愧疚。
一切本来不是这样的,一切都是因为他的贪心,以至于所有的事情都被他搞砸了。
……
苏嘉铭幼时家贫,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他十余岁就和兄弟一起出门去省城闯荡。
他在年轻时前前后后干过不少行当,后来凭借自己的不懈努力,敢打敢拼,抓住了一次偶然的机遇,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再后来稳扎稳打,生财有道,攒下了一份不菲的产业。
在苏嘉铭事业有成,春风得意之际,他遇到了想要共度余生的爱人,那位气质出尘,温柔婉约的女子。
只此一见,便钟了情。
在苏嘉铭锲而不舍的追求下,两人双双坠入了爱河。
郎有情,妾有意,顺其自然,修成正果。
他们在一个良辰吉日,喜结连理。
成亲不久后,妻子就怀上了他老苏家的种。
在得知自己即将成为一名父亲,担任生命里一个全新角色的时候,他既是兴奋又是忐忑。他觉得老天爷待他真是不薄啊,所以那段时间里他连做梦都会笑醒。
不知道乐极是不是就会生悲?
有些意外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妻子在生下苏毅之后因失血过多,与他长辞,与世长辞。
原来人真的会一夜就变老的。
短短一夜,明明还正值壮年,身强力壮的苏嘉铭头上悄无声息的多了些许白发。
大概是思念成疾,他大病了一场。之后那顽疾好像他对亡妻的相思一般,挥之不去,连咳嗽都成了习惯。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往后的时间里,他常伴苏毅左右,用心呵护苏毅的成长。其余的时间他整个人都扑到生意上去,他似乎想用工作来麻痹自己。
苏嘉铭余生所求不多,真的不多,他只希望苏毅能健康,快乐的成长。
苏毅在父亲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下,成为了一个知书达理,聪明伶俐的好孩子。
就是传说中那种别人家的孩子。
就在苏嘉铭以为自己会波澜不惊的走完下半辈子的时候,捉摸不透的命运又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他掉进了一个大坑,一个他掉进去之后就再没能爬起来的大坑。
时间追溯回两年前,苏嘉铭在一次朋友的宴会结识了看似憨厚老实,实则阴险狡诈的丁利。
一番气氛融洽的推杯换盏。
丁利的举手投足都透着豪气,苏嘉铭对他的第一印象挺不错的。
再后来他们有过一些简单的业务来往,彼此又喝过几顿酒,苏嘉铭感觉丁利这人挺对他脾气的。
一个做事干脆利索,踏实可靠,重承诺的合作伙伴,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而且丁利还主动帮苏嘉铭跟周边几座城镇的商家牵线搭桥,做了几回利润可观的买卖,一来二去赚了不少银两。
苏嘉铭是个懂分寸的商人,也曾为了感谢丁利在生意上的关照,给过他一张大面额的银票作为酬谢。
可是丁利大手一挥就拒绝了,用丁利的话说就是,“那还不如请我喝壶好酒来得实际。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有钱大家齐齐赚。出来行走江湖,讲的是多个朋友多条路。你这个人对我胃口,我就交你这个朋友,就这么简单。”
实话实说,这么一个朋友的确值得信任,值得交心。
所以再后来苏嘉铭对丁利介绍的一桩突如其来涉及金额庞大的重量级买卖,也没有太多的考虑就答应了下来。
其实当时苏嘉铭因为自家现钱不够,有过犹豫,也有些迟疑的。
不过当他对丁利提起自己的困境和疑虑时,丁利二话不说就拍胸膛表示可以先借钱给他周转一下。
丁利怂恿道:“这样的机会还真不是时时有的,这样的大买卖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了。外面有多少人喊着,争着,抢着要呢。老哥我可是费了老鼻子劲儿,才帮兄弟你争取到这么一个名额的,你可得好好把握住啊。”
苏嘉铭当时多少有些热血上头了,而且他也觉得这话说得很有道理。
他的确心动了,毕竟他能有今日的家底也是靠着当初牢牢的抓住了一次来之不易的机遇换来的。
再三考虑之后苏嘉铭决定干把大的。
当然,就算亲兄弟也要明算账。
借钱嘛,收点利息再正常不过,苏嘉铭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涉及的金额大嘛,哪怕利息高一些也是合情合理的。
苏嘉铭拿到借款后当场就写了份白纸黑字的借据,还把他名下的店铺和房子都抵押给了丁利。
在他看来,只要最后交易完成,他能周转过来,这些小钱都是小问题。
他对丁利的慷慨相助很是感激。
不出意外的出了意外。
货物不仅没有如期交到商家手上,还完全没了消息,下落不明。
苏嘉铭得到消息之后还没来得及做出应对措施,丁利和付了订金的合作商家仿佛比他更早一步得到消息一般,一起联合上门,堵门催债。
心神慌乱的苏嘉铭瞬间就意识到自己可能中计了!
所谓的大买卖也许是个精心设计的骗局!
苏嘉铭此刻回想起丁利当时拿到借据和抵押时那意味深长的笑容,他有些不寒而栗。
往日那个与他把酒言欢的丁利在此刻彻底撕破了脸皮。也可能现在这个满脸横肉,狞笑着伸手向他要钱的丁利,才是这家伙最真实的模样。
回过神的苏嘉铭态度强硬的要他们回去等消息,事情还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不要急着盖棺定论。他表示在近期之内必定会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由于借据上的时限还没有到,丁利也不好直接发作。阴阳怪气的放了一通狠话,再不怀好意的“好心”提醒苏嘉铭时间拖的越长利息越高。
毕竟苏嘉铭的根基都在城里,就算是跑了和尚也跑不了庙。他手上还有苏嘉铭的借据,只要能吞下那些产业,他就能吃个饱饱的。
苏嘉铭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当务之急就是要先打探那批货物的去向。
他动用了一切可以利用的关系,多方打听,却始终没有得到那批货物的下落。无论是白道还是黑道都没有任何消息,货物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苏嘉铭去报官,立案是财物失窃。丁利做事不仅狠辣还滴水不漏,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丁利与案件有直接联系,同样奈何不了他。
苏嘉铭也想先跟朋友借钱填上这个大窟窿,等度过这个难关,他自信还能东山再起。
可悲的是,那些昔日称兄道弟的知己好友在得知了他那时的处境之后,都纷纷选择了闭门不见,置身事外。
无一人愿意向他伸出援助之手,所有人都袖手旁观。
他也算是看清楚了啊。
那些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平日里一个个恨不得跟你推心置腹,无话不谈。事到危急关头,一个个又不动声色的当起缩头乌龟。
说到底,不过都是一群逢场作戏的酒肉朋友。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失败,在看人方面自己原来那么差劲的啊。
苏嘉铭事后回想,虽然对丁利这个卑鄙小人深恶痛疾,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但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手段和智慧。
这真是个心思缜密的连环套,一套接着一套。对于人性弱点的把控,相当透彻。
丁利在实施计划之前应该收集过苏嘉铭的具体信息,对于他的财力,为人,处事,口碑,喜好等情况都了如指掌。
因此丁利很轻易就近了他的身,耐心相处了一段时间,投其所好,做了几单不痛不痒的生意。再介绍一些客户给他,又成交了一些有赚头的买卖。
这一切的一切大概都是为了骗取苏嘉铭的好感和信任。
开始吃了些许甜头,然后甜头一勺接着一勺,陆续有来。吃够了甜头才上正餐,安排一场看似有机会赚个盆满钵满的大买卖。
当人连续安心安稳吃过甜头之后,戒备心自然而然就会慢慢放松下来,或者说已经被完全被麻痹了,结果在不知不觉之间就掉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随着时间的推移,焦头烂额的苏嘉铭始终没有找到妥善解决问题的方法。
直到有一天,丁利把苏毅从私塾抓到他面前,像拎鸡仔一样拎起来。威胁苏嘉铭说如果他再不还债,苏毅指不定会缺胳膊少腿,甚至有个三长两短都有可能。
苏嘉铭气急攻心,当场吐血。
苏毅是他的逆鳞也是他的软肋,他清楚那些无恶不作的人渣是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在逼不得已之下,苏嘉铭只好贱卖所有家当还债。
千金曾聚,千金又散。
苏嘉铭近乎两袖清风的回到土生土长的小镇。
在小镇上,他还有一间往日他在风光时好好修缮过的老宅,算是还有个有瓦遮头的地方。
忙活了大半辈子到头来居然是一场空,一局清了钱袋。
其实苏嘉铭冒险想干几票大买卖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他自己知道自己事,他意识到自己顽疾难治,近些年他的病情反反复复,而且还越来越严重,恐怕是时日无多了。
他的出发点是想再多赚点钱留给苏毅,让苏毅可以有底气舒舒服服去过他想要的生活。
天下间最可怜又最可敬的,就是那颗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的父母心。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苏嘉铭唉声叹气的感慨道:“聪明了大半世,却糊涂了那一时。”
这个男人的背影不再挺拔,他的脸上写满了落寂,来来回回喃喃自语道:“贪字得个贫,贪字得个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