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相会

    崔雄以为，自己二十年前已经见过什么叫做人间炼狱了，毕竟对于普通人来说，残肢断臂本身已可以算得上是恐怖，更何况还是从天而降的那种。但今天，他才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对于一个人，或者说对于任何生命来说，死亡不过是一种解脱罢了，根本算不上，也不应该让人觉得恐怖。而且，人死了，就什么都感受不到了，还说什么恐怖不恐怖呢？

    所以最恐怖的事情，永远是生不如死。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变成一个自己无法想象的诡异样子，是明明还清醒着，却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是精神和肉体的撕裂，是眼看着自己，活生生的被一头野兽撕碎，吃到肚子里，而你却并没有死，甚至要清醒地感受这一切……

    这就是崔雄看到的一切，森林中那些奇形怪状的妖怪，原来都是由一些野兽和人或另一些野兽强行捏合到一起形成的。

    杨戬走后，李太尉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群刚刚妖化的小妖，然后把任凡叫上前去。任凡以为李太尉是要让他练习杀死这个妖怪，以备后续更多的妖怪从森林中冲出来时，他们不至于太过不知所措。但就在任凡自信的站在那妖怪面前时，那李太尉口中开始念念有词，手指上下翻飞，跟着，站在他面前的任凡和那妖怪就都露出痛苦的神色，接下来，那小妖怪的眼睛变得血红，他将强壮的任凡扑倒在地，一口一口撕扯着任凡身上那强壮的肌肉。

    显然，这李太尉不知道从哪里修习了这如炼蛊一般的妖术，他要让人和妖互相吞噬，来快速炼化出更强大的妖怪。

    跟着，广场上越来越多的野兽出现了赤红色的眼睛，甚至在人群中也有些人变成了红色的眼睛。那些眼睛血红的家伙开始不顾一切的撕咬和吞噬身边的生物，无论是人还是野兽。崔雄凭借自己的经验，挣扎着逃出了广场，藏进了一条已被鲜血染红的河沟。

    他永远都忘不了，逃走前他最后一次回头，看到脖子已被咬断，脸皮都被扯下的任凡，仍然痛苦的叫喊着。他似乎看到一丝白色的烟气，正从任凡的身体中逃出，并钻进了那妖怪的身体里。

    之后，崔雄在小河沟里藏了很久，直到他听到外面凄厉的叫喊声渐渐消失，变成野兽的低吼，然后野兽的低吼又变成震天撼地的脚步声。随着脚步声渐行渐远，大地终于重新恢复了平静，崔雄才从小河沟中浮上来。他看着空无一物的大地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除了地上，已被染红的黄土。

    但这次，这人间炼狱一般的场景，却并没能再吓住这位老人。崔雄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立刻到广场边的武器架上拿了一柄长枪，系在了自己的后背上。跟着又取下长弓、箭袋，熟练的挂在身上，坚定地走向了那片他已抗拒了二十年的大山森林。

    此时，崔雄的心中所念，只有一个名字，脑中所想，只有一张俏皮的脸。

    一个人，一旦有了牵挂，就不再恐惧。

    崔雄只有一个念头，救出崔紫霞。至于自己一介凡人，要如何打败那些阴狠的神仙和恐怖的妖怪，这个问题并不在崔雄的考虑之中。

    但崔雄毕竟只是一介凡人，他进入森林时，妖怪大军早已隐没在丛林中，不见踪影。崔雄只能凭借自己多年的猎人经验，在丛林中寻着蛛丝马迹，一边摸索一边前进，直到他听到林中发出山崩地裂一般的巨响，才终于算是摸清了方向。

    崔雄感觉自己有某种直觉，崔紫霞一定就在那巨响的方向，距离似乎不近，但崔雄并不在乎，他觉得自己此时充满能量，那些可怕的妖怪都不能阻挡他，距离当然更不能。他迈开大步，快速朝那声音的方向跑去。

    然而，崔雄还是被拦在了半路，倒不是因为真的在半路上遇到了什么拦路的可怕妖怪，而是因为崔雄他就不是一个冷血之人。

    原来，他在半路上，遇到了已被屠杀殆尽的红狼一行。他们应该在森林中遭遇了李太尉带领的那群可怕的红眼妖怪，群狼已全军覆没，遍地都是拼都拼不起来的残肢，因为狼妖的躯干应该都已经进了那群妖怪的肚子里。

    血泊之中，唯一一个还算完整的少女，怀里抱着另外两个女人的残肢。少女的鲜血仍在嘴角，但她怀里的两个，一个只剩下上半身，一个，只剩下了左半边……

    崔雄已不忍再看，他认得出，这三个女人，就是当晚在林中放他们父女和任凡离开的那三个人。那为首的红衣女子，此时只剩下上半身，她身上残破的衣服，已分不清是本来的红色，还是鲜血的颜色，那可爱的宫装少女只有半边的身子，颓然躺在地上，只有那劲装少女，看起来仍是完好的，此时坐在遍是血污的地上，木然的抱着两具残躯。

    崔雄本打算赶紧走过，去救崔紫霞。但他似乎看到那少女仍在抽动的嘴角，他实在不忍，终于还是停下来。崔雄走到那劲装少女跟前时，那少女似乎想挣扎着起身，却直接喷出了一口鲜血。崔雄赶忙扶住那少女，却不想这劲装少女一动，怀里那只剩下上半身的红衣女子，也开始发出阵阵呻吟。

    崔雄将劲装少女，扶着靠在了一旁的大树上坐下。接着，把原本趴在地上的红衣女子翻转过来，让她仰面朝天。那红衣女子的脸上已显现出红棕色的狼毛，显然是命不久矣，已要现出原形。此时，她却仿佛是聚起了最后一口气一般，一手抓住崔雄的手，另一只手，抓住了靠在树上的劲装少女。用虚弱的声音向二人说道：“找到解慕漱，让他回到塞北去……去……去找阿兰弗，让他放过……放过长白山……”

    跟着发出剧烈的咳嗽，鲜血也跟着咳嗽不断从口中喷出。崔雄本打算帮她做点什么，但那女子力气其大，仍在紧紧抓着崔雄的手，继续说道：

    “答应我……一定要让他回去，只有他……只有他……能救……”

    一大口鲜血从红衣女子的口中喷出，她再也支撑不住，瘫软在了崔雄的怀里。

    崔雄仍在回忆着红衣女子的话，不知道要如何转达给解慕漱。

    就在这时，他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女儿，和两个男人，一只猴子，还有一条狗一起，眨眼间就从远处的丛林中，来到了自己的眼前。

    崔紫霞见到崔雄，又是哭又是笑地连忙抱住了崔雄，解慕漱则迅速蹲下身，检查了红姐和小狸的尸体，发现她们都已无力回天，跟着又走到大树下的小蝶身边，看了小蝶的伤势后，拉住了少女的手。

    小蝶紧紧抓住解慕漱的手，用虚弱的声音说道：“你，要回塞北去……”一句话还没说完，就立刻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