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夜奔（一）

    太阳越来越快地西落，森林中很快便暗了下来。巨大的阴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快速笼罩到营地的周围，营地内的篝火与森林中的黑暗似乎以鹿角为界，默契的划分开了彼此的领地。年轻人仍在欢快的聊着，崔雄抽着烟袋，看着他们。

    崔雄的眼神原本一直都温柔地放在崔紫霞的身上，但他总是不由自主的被女儿身边的解慕漱所吸引。这个神秘的年轻人身上似乎潜藏着超出自己理解能力的秘密。尽管利用任凡的细心谨慎，和自己的敏锐观察，崔雄基本可以相信，这个小伙子是人非妖，但强烈的直觉也在不断地提醒他，解慕漱绝不是一个普通人。

    劣质烟草燃烧飘起的烟雾，渐渐挡住了解慕漱的身影，崔雄终于把目光从篝火旁的年轻人身上移开了，转而投向了他们身后那已经逐渐隐藏在黑暗中的丛林。

    崔雄只希望这一夜能够平安度过。他似乎有某种奇怪的预感，但他的老迈让他已不愿再去深想，反而开始祈祷，这一夜能够平安度过。

    人，岂不是都是这样。年轻的时候总是觉得自己应该、也能够掌控一切，想把一切都认识的明明白白。等到年纪大了，便懒得思考了，似乎已经明白这世上的很多事，都是自己想明白了也掌控不了的一般，在一开始，就断了自己要去想清楚的念想。

    随着黑暗的降临，森林中的背景音似乎也切换到了另外一个频道。与小合庄内安静的夜晚不同，森林中的夜晚似乎要比白天更加嘈杂。夜风中夹杂着的不再是悦耳的鸟鸣和鹿吟，而是夜枭摄人心魄的哀鸣和不知名的野兽忽远忽近的咆哮。

    年轻人们仍围着篝火坐着，但或许是刚刚吃过晚饭的影响，一股倦意已在年轻人之中蔓延开来。

    任凡和除妖队那几个年轻人本就已辛劳了一天，刚刚兴奋、热烈的讨论已燃尽了他们残存的精力。此刻任凡正将双肘支撑在膝盖上，木然的望着眼前的篝火。杨大眼则和另外两个兄弟起身回到帐篷内去休息了。

    一旁的崔紫霞似乎也已减退了之前的热情，她的心绪也正渐渐由面对新奇的喜悦变成了面对未知的恐惧。崔紫霞下意识地将自己的身体往身边解慕漱的位置挪了挪，仿佛那里比眼前的篝火更能提供安全感。

    解慕漱没有动，他像一块木头一样，呆呆地盯着眼前的篝火。他一直觉得这篝火和营地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让他充满信心和活力，但他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见过这些东西。此刻，他正努力在这一丝熟悉的感觉中去找寻自己失去的回忆，暂时忽视了周遭的一切。

    只有已慢慢陷入阴影中的崔雄，还在一口一口吧嗒吧嗒的抽着他的烟袋，似乎并没有受到年轻人逐渐沉寂的影响。黑暗中，只有那忽明忽暗的火光，仍在忠诚地标记着这位老猎人的位置，幽暗的火光下，老人的眼眸却比火光更亮。

    听着夜风带来的种种野性的声音，嗅着夜风中隐约飘过的危险的气味，老人的心再次被激活了。他仿佛感受到二三十年前那个年轻的自己正在自己的体内苏醒来，一股久违的舒展畅快的感受正在走遍他日渐老迈的身躯，并为它重新注入活力。

    夜，越来越深了。

    年轻人们似乎已习惯了夜晚的背景音，任凡交代王胜安排了崔雄三人的住处后，便和剩下的几个除妖队的年轻人一起回帐内休息了，而那大帐内早已传出了熟睡的鼾声。年轻人总是很容易进入梦乡的，也许是因为他们拥有更多未来，所以也更拿得起放得下些。也有可能，只是年轻人的经历毕竟太少了，他们还不懂得苦痛的滋味。

    王胜捅了捅眼前的篝火，让那被越来越重的黑暗压得有些喘不过气的火光变得稍微明亮了一些。崔紫霞此刻已靠在了身边解慕漱的肩上，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对这个今天刚刚认识的陌生人，产生了如此高的信任。

    另一边，崔雄也从黑暗中来到了篝火旁。

    夜，越来越冷。

    老人的精神依旧很好，似乎丝毫没有因为夜深而受到影响。他手里拿着烟袋杆，伸手指向了篝火对面的崔紫霞，轻声嘱咐道：“你困了，就先进去休息吧。”

    说着，又指向了下午他们卸货的那间仓库。

    那本是守夜人王胜休息的地方，里面只有一张给守夜人休息的简陋铺位。但那里也是距离他们的篝火最近的地方，崔紫霞进去躺在床上，篝火边的三个男人也都能看到她。所以，那便是她今晚要休息的房间了。

    崔紫霞的确有些困了，她抬起头，看了看崔雄，又看了看身边的解慕漱，和坐在篝火对面的王胜。三个男人都用温柔的眼神看着她。崔紫霞朝三个人笑了笑，终于还是起身去睡了。她毕竟只是个没出过什么远门的年轻姑娘，这一天下来，她也确实累了。

    崔紫霞离开后，三个男人沉默了好一阵。解慕漱和王胜都盯着眼前的篝火，自顾自的想着什么自己的心事。崔雄则看向了篝火后面，无尽的黑暗，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向他们靠近。

    “不是说郭将军会过来吗？”

    崔雄率先开了口，他记得任凡下午说过，今晚郭将军会过来。

    “将军一般后半夜过来，快天亮那会儿，咱们这离小合庄最近，一般是郭将军最后一站，他来的时候，任凡他们几个基本也都起来了。”

    王胜这个守夜人似乎并不是很称职的，他的脸上已显现出了明显的困意。

    崔雄在小合庄见过那郭将军几次，正如王胜所说，那郭将军一般每隔几日，便会在早上到小合庄，给除妖队的几个年轻人家里和那些跟除妖队合作，协助往林中运送物资，或参与林中营寨建设的农户或猎户，送去些许银钱。那郭将军是个身姿魁伟的中年人，虽说称为将军，却从未见他带什么兵士，大都是孤身一身，腰间配这一柄阔刃长剑。气度上，倒确实像个将军的样子。崔雄并不很喜欢这位郭将军，倒不是说郭将军这个人做的事究竟如何，他只是不太习惯郭将军身上那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高人一等的感觉。

    夜，更深了。

    黑暗似乎已透过鹿角，慢慢侵入了这小小的营寨当中。任凡他们几人休息的主帐已渐渐为黑暗侵蚀，只有距离最近的崔紫霞，仍能被这小小的火光，勉强的维持在光明之中。

    王胜已经开始打起了瞌睡，年轻人好像就是不如老年人那么小心，即使悲剧刚刚过去没几天，这小伙子似乎就已经把小心二字忘在了脑后。

    周围似乎变得越来越安静了，夜风的呼啸变得越来越微弱，也不再能听到那若有若无的咆哮了。崔雄开始警觉起来，本能告诉这位老猎人，这一夜已变得不太寻常。

    崔雄突然发现，解慕漱不知何时已抬起了头，他的手下意识的按在自己的腰间，即使那里现在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