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番外十一(康熙篇)
御案上摆放着的秀女名册, 康熙已经失神坐了许久。
日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星星点点,像极了那晚的星空。
卢希宁的一颦一动, 在眼前不断浮现。康熙微闭上眼,轻抬起手,指尖犹留有她温软的触觉。
笔放在砚台边, 康熙拿起又放下, 始终写不下第一笔。
她进宫之后,圈在四四方方的紫禁城里,如同砂砾归入大海, 或许被浪翻卷浮沉,或许沉入深深的海底。
“进宫肯定活不长。”她说。
可是,他们有过那么美好的夜晚。
春风沉醉, 他醉了好几天。像是幼时偷偷藏了块糖, 趁着伺候的嬷嬷太监们不注意, 拿出来含在嘴里,能在辛苦的岁月里, 甜蜜许久。
真圈了她进宫,该给她什么份位?
嫔?妃?贵妃?皇贵妃?
若是份位低了,她得给高分为的嫔妃请安见礼。
康熙没有忽略, 平时出来时,卢希宁都会向护卫太监们颔首见礼,无论是谁。
这是她的特别之处, 众生平等。他虽不理解,却没有阻拦。
若是她向其他的妃嫔下跪磕头, 他却不能见到那一幕, 那是对她的折辱。
如果是高份位, 以她的身世,这就是把她架在了火上烤。
她住进后宫,他不是没听过里面的弯弯绕绕,见不得光的阴暗之处。
唇齿还会有咬着的时候,何况有人在的地方。
还有太皇太后已经上了年纪,面对一手带大他的老祖母,他亦不忍忤逆她,让她伤心。
哪一种选择,都对不起卢希宁。
不仅仅因为她知晓天文算术,她真正洒脱,大智若愚。
知晓疾苦,看重金钱,金钱却从未入过她的眼。
粗茶淡饭依着简朴,能淡然处之。
山珍海味,绫罗绸缎,亦能宠辱不惊。
他能给她什么呢?她缺吗?她会乐意吗?
康熙想不下去了,嘴里苦涩蔓延,拿笔圈了几个名字,唤来梁九功吩咐:“拿去坤宁宫交给皇后,这几个秀女赐给宗亲。三藩未平天下未定,我亦无心选秀。”
梁九功双手接过名录,眼神扫过去,没看到卢希宁的名字,他顿了下,百思不得其解。
康熙声音低沉,片刻后又说:“准备一下,我要出宫。”
梁九功应下,退到门边转身走了出去,唤来小太监低声吩咐了几句,然后大步去了坤宁宫。
赫舍里氏肚子大了,半倚靠在塌几上,见到梁九功前来,笑着客气说道:“梁谙达差个小太监走一遭就是,还得劳烦你亲自来。”
梁九功连道不敢:“皇上吩咐下来的事情,奴才哪敢偷懒。皇上让奴才传话,娘娘身子不便,要好生养着,这些事情不急,得以身子为重。”
赫舍里氏轻抚着肚子,眼中不由得露出慈爱的神色,听梁九功说完康熙的决定,眼里闪过一丝讶异,旋即笑了起来:“秀女的事情了结之后,我也能好生歇着了。”
梁九功称是,恭敬告退。赫舍里氏顿了一下,唤住他说道:“皇上关心,我不能前去亲自谢恩,劳烦梁谙达替我说一声,就说皇上也得保重身子,别太劳累了。朝政大事我一个妇人不懂,不能替皇上分忧,后宫的姐妹们也懂事知礼,我会好生管着,不会让皇上操心。马佳氏妹妹估摸着会在今明两日生产,希望她能替皇上平安诞下龙子。”
梁九功忙应了下来,回到乾清宫回复了赫舍里氏的话。
康熙听完后,许久都没有出声,跌坐在椅子里,嘴张了张,最终哑声说道:“取消吧,我不出去了。”
梁九功望着神色寂寥的康熙,心里暗自叹息一声,领命后退出去传话。
马佳氏到了晚上诞下皇六子,康熙还没来得及去看上一眼,皇六子殇。
站在钟粹宫外,马佳氏压抑的哭声,透过宫墙传了出来。康熙感到双腿像是灌了铅,每走一步都重逾千斤。
年初时,马佳氏所生的赛音察浑,年仅三岁夭折。
康熙停下脚步,站在灯火通明的院子里,举目四望,天气已暖,他却感到冷得很。
莫名的悲凉席卷而来,他喘息着,再也忍不住,转身往外疾步而去。
卢希宁从马车上下来,打量着灯光昏暗的院子,角落里杏树的花已经凋谢,长满了嫩绿的叶子。
康熙背着手站在树下,微微仰望着树,她看了眼他的背影,又看着地上交织在一起的树影人影,眨了眨眼睛,不解上前请安。
康熙没有回转头,哑着嗓子说道:“来了?”
这不是废话嘛,他派梁九功亲自前来接她,她能不来?
“嗯。”他问得随意,卢希宁也答得简单,走上前站在他身边,也抬头看向杏树。
只有小拇指大小的青杏掩映在叶片间,她不知道康熙在看什么,他今晚的举动太过奇怪,她不由得暗戳戳偷瞄过去,然后呆了呆。
康熙脸色苍白,疲惫得好似几天几夜都没有睡觉,走近了些,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浓酒味。
“冷吗?”他问。
卢希宁摇摇头:“不冷。”
康熙唤人搬来案几椅子茶酒点心放在杏树下摆好,招呼着卢希宁:“坐。”
卢希宁坐下来,康熙倒了杯酒,停顿一下后问她:“你喝酒吗?”
“不喝。”卢希宁回答。
今晚康熙情绪很不对劲,卢希宁也没有开口问缘由。
他是皇帝,说出来的肯定都是机密大事,不宜外露。听八卦好玩,听了机密大事就是负担。
康熙也没有劝,给她倒了碗茶,自己喝酒。卢希宁捧着茶碗,配着蜜饯小口小口吃。
微风吹过,树叶沙沙响。康熙抬头望去,没头没尾说道:“这棵树的杏也酸得很。”
卢希宁拿着蜜饯看了看,说道:“做成蜜饯就不酸了。”
康熙不同意:“那不行,新鲜的杏与蜜饯总归不一样。”
卢希宁从善如流回答:“也是。”
也是,新鲜的果子与蜜饯大不同,可新鲜的杏,吃多了也伤人。
康熙扬手吃完了杯里的酒,也许是吃得太快,他激烈地咳嗽,眼眶红得要滴血一样。
卢希宁怔怔看着,犹豫了一会,倒了碗茶递过去:“皇上请喝点水。”
康熙拿起帕子拭去眼角呛出来的泪,对她勉强扯了扯嘴角,没能笑出来。端起茶碗吃了两口,放下碗,还是倒了杯酒,一口气吃了大半杯,然后倒回椅子里,仰倒躺着看着头顶。
细细的弯月挂在天际,深蓝天幕里,稀疏的星星在闪烁。
“今晚星星很少。”康熙遗憾地说,“有月亮的晚上,星星就会少一些。卢希宁,你喜欢星星还是月亮?”
卢希宁思索之后答道:“没有比较过。这是自然的天象,无从选择比较。”
康熙说:“我喜欢月亮,因为星星很多,月亮只有一个,太阳也一样,我喜欢独一无二。”
他撑着扶手坐起身,深深凝望着她:“后宫里的嫔妃就像星星一样多,你是不是在这样想?”
“没有。”卢希宁老实回答:“我识数,星星能用肉眼看到的都有几千颗,皇上后宫里的嫔妃,连三千佳丽都没有,不会有星星那么多。”
愁肠百结中,康熙还是被卢希宁的一本正经逗笑了,只脸上的笑容昙花一现,落寞地说道:“年初的时候,我失去了一个儿子。先前,又失去了一个,他才来到这个世上,还来不及睁开眼,就离开了。听到马佳氏哭,我其实也很想哭,只我是皇帝,是男人,不能与她抱头痛哭。年初儿子没了,她哭的时候,我还能劝一两句。今晚我没有勇气走进去,我能说什么呢?”
原来是这样,卢希宁其实不会劝人,干巴巴说道:“皇上请节哀。”
康熙苦笑:“不过两三岁,算是夭折,我只能难过,却不能太过哀伤。我是他们的阿玛,又是皇帝,哀伤太过会折损他们的阴寿。我命太硬,克父克母又克子,都是我的错。”
卢希宁听卢腾隆说过,康熙的后宫嫔妃们已经生了十几个儿女,活下来的却非常少。
她不是医生,不清楚他们去世的原因,不过她能确定一件事,就是这个时代的医疗太落后。
卢希宁沉吟之后,直言不讳说道:“皇上要有这么厉害,干脆上战场去克敌人不是更好?皇上先前说年初的时候,马佳氏娘娘没了孩子,那时候她肯定很难过,她当时怀着孕,太过悲伤不利于肚子孩子的生长。当然这都是我的猜测,皇上要想要孩子平安长大,除了提高大清的医术,没有别的办法。”
康熙直直盯着卢希宁,她没有说什么父子情浅,而是不含任何情绪,指出事情发生的根本原因。
萦绕在心里的阴霾,仿佛被和风吹散了些,康熙松快不少,感慨地道:“我也知道,只是这医术,不是一天两天能提高。”
“那是肯定。”卢希宁附和了两句,严肃地说道:“总得有个开始,反正八股文不能治病。”
康熙自嘲地笑了笑,说道:“我也写不好八股文。从前朝到现在,八股文都被读书人写出了花,很难再写出新意。”
卢希宁思绪飞到了很远,漫不经心嗯了声。
康熙问她:“你在想什么?”
卢希宁也没有隐瞒,回答他说道:“我在想,知识相辅相成,想要提高医术,涉及到的知识太多了,得一起学起。”
康熙神色若有所思,突然说道:“我先前把秀女名录发下去了,只给宗室指定了亲事。”
卢希宁神色一喜,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笑容僵在脸上,问道:“就算我被撩了牌子,还是不能自行嫁人,对吧?”
康熙依旧沉默不语,只死死望着她,答案不言而喻。
你大爷的!
太霸道了!
卢希宁怒了,猛地站起身,冷冷地道:“皇后娘娘也快生了吧?听说先前她也没了一个孩子,如今皇上得多关心她,孕妇应该保持好的心情。”
康熙神情痛苦,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厉声道:“你!卢希宁,看来我实在是太过纵容你,心心念念为你着想,倒使得你不知好歹。既然如此,我也不用跟你客气了!”
站起身,伸手抓住卢希宁的手臂,她挣扎往后退,干脆双手齐上,打横抱起她,大步往屋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