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正文完结
“宁宁, 我当然愿意跟你走,上山入海,上穷碧落, 哪儿都愿意与你去。只是宁宁, 我们的家人在这儿, 我们走后, 肯定会挂念他们。我们首先得想好去哪儿, 谁愿意跟我们一起走, 带上谁去。还有最重要的是, 我们是否能安然无恙离开。”
纳兰容若凝视着她,推心置腹与她说道:“你有未完成的想法,我们必须找一个地方安定下来,还有得到朝廷的支持, 不然一切都是空谈。”
卢希宁思前想后,纳兰容若的话句句直戳心窝, 心情顿时低落下来:“我哥也不想呆在京城, 他时时记挂着广东, 想到广东去。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广东那边富裕, 又多港口, 我们可以去香港澳门。只是不知道嫂子怎么想,她的娘家在京城, 还有阿宝阿武,他们都还小,要是背井离乡, 不知道他们过不过得习惯。最重要的是额涅, 若是她知晓实情之后, 她会怎么看我,怎么想,她的根在京城,留下她一人,那她该多孤单。”
纳兰容若微笑着安慰她道:“广东也很好,我们先暂时不去想这些问题,等到大哥的事情解决之后再做打算。”
卢希宁嗯了声,等到纳兰容若吃完药,长生自己玩得无聊,在旁边吵个不停。她无奈之下,带着他去到书房,陪他玩了一会,看着书架上摆放着的各科蒙童启蒙教材,陷入了沉思。
觉罗氏从宫里回了府,差了富嬷嬷前来,请卢希宁到了正院。
卢希宁打量着觉罗氏,她脸色不大好,眉头微皱,好似说不出的烦躁。
见到卢希宁只勉强露出挤出一丝笑意,招呼她在身边坐下,富嬷嬷上了茶,便挥手斥退身边的人,严肃说道:“一直以来,我都不过问你们在外面的事情。其实心里也隐约有所怀疑,只是没问出口,问了就伤了和气,我选择相信你,相信老大,你们也不告诉我发生了何事。今天太皇太后含沙射影说了很多话,我听得是一头雾水。后来皇上来了,私下与太皇太后说了几句,然后我就出了宫。”
虽然觉罗氏没有明说,卢希宁还是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垂下头愧疚万分,低声说道:“额涅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事情发生后,我全部都告诉了夫君,我们没有选择告诉你,只是皇上还算君子,从未曾越雷池一步。你知晓后除了担惊受怕,也没有别的办法。”
觉罗氏长叹一口气,拍拍卢希宁的手,说道:“这件事不怪你,该怪的是皇上,皇上却不能怪,手上没有一兵一卒,怪了就没命了。皇上不能怪,只能怪上苍捉弄吧。”
一席话说得卢希宁几乎没哭出来,这些时日累积的郁气太多,她想大喊大叫,想不计后果毁灭一切。
可是她都克制着,享受过多少温暖与爱意,她就担负起了多少的责任。总是隐忍,与自己做斗争,不断挣扎,试图寻找出口。
觉罗氏凄凉一笑,淡淡地道:“我比起姐妹们,甚至叔伯兄弟们,已经算是活得长。许多亲人前后离去,留着我长命百岁,独自活着也没什么滋味。可长生还小啊,他以后该怎么办?”
卢希宁呆愣片刻,打起精神说道:“额涅,我与夫君商议过了,待这件事情结束之后,我们打算离开京城。额涅,你到时候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吗?”
觉罗氏猛地转头盯着卢希宁,半晌后方呐呐说道:“这样也好。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看过了太多的生死,有些亲人死后哪怕极尽尊荣,也不过是修建座大的陵墓,冷冷清清躺在那里接受大家的跪拜祭奠。跪的人又有几个诚心诚意,都是过场罢了。有的亲人被处死,死后凄凉,照样是冷冷清清躺在地里。两种不同的死,最后却都殊途同归,还不如活着的时候过得自在些。远离京城也好,老大这份差使,说句大不敬的话,听起来是皇上的看重,做侍卫的风里来雨里去去,一年到头都没得歇息,一不小心犯点差错,说不定连命都没了,还没有那收夜香的来得轻松自在。”
听到觉罗氏同意,卢希宁瞬间放下了一大半的心,激动地道:“额涅,我与夫君最放不下的就是你,还有大哥他们。你愿意离开,我真的很高兴。”
两人坐着低声说了一阵,卢希宁让人将长生带来交给觉罗氏,又回到南院,迫不及待与纳兰容若说了觉罗氏的话:“我没想到额涅会这般开明,也愿意跟我们一起离开。她越对我好,我越觉得对不起她。”
纳兰容若柔声道:“宁宁,额涅见多了生死起伏,比寻常人要想得通。舅舅姨母们大多不在了,觉罗氏的宗亲没剩下多少人,富贵荣华对她来说,远不如好好活着来得重要。阿玛虽说也是叶赫部的后人,叶赫部败落得太早,阿玛出生后没享受过家族荣光,男人要建功立业,他想着恢复纳兰一族的辉煌,与额涅又不相同。”
卢希宁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却,担忧地道:“那照着你话里的意思,阿玛会怎么做?”
纳兰容若暗自叹息一声,说道:“我也不知,不过你也无需太过忧心,我总归是阿玛的亲儿子,还有长生是他的嫡长孙。你早就写进了纳兰氏的族谱,也是纳兰家人,阿玛,他也做不出太出格的事情。”
卢希宁振奋起精神,笑着道:“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不怕。”
纳兰容若将她的手重重一握,似乎给了她无尽的力量:“只要你不变,我就什么都不怕。”
朝廷上的纷争愈演愈烈,弹劾不断,只在过年时消停了一会。出了新年,衙门开印时,弹劾又起。
纳兰明珠每天焦头烂额,只恨不得将政敌全部弄去宁古塔,又恨不得将卢腾隆拉出来狠揍一顿。
卢腾隆倒好,连皮毛都没伤着,每天被传去去衙门问话,来来回回他就回那几句,哭诉自己的凄惨,顺便夸赞自己几句,他是为民除害。
京城的老百姓,听说陈弘勋死后,连着放了好几天鞭炮庆祝,还有百姓结伴到陈家门前去偷偷放鞭炮。
衙役见没出人命,平时因着陈弘勋所受的气多了,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意吆喝驱逐几声,就干站在一旁看热闹。
陈家吓得大门紧闭,没一人敢出门,连着告状的声音也小了许多。
纳兰明珠敌对的一党见情形不对,也干脆放弃了陈家这颗棋子,只将矛头对准纳兰明珠,一口咬定百姓是受他指使,煽动民意把控朝政。
纳兰明珠连年都没有过安生,一段时日下来瘦了不少。过年时府上也冷清,平时门房几乎忙得脚不沾地,挤满了前来送年礼递拜帖的人,今年纳兰府上却门可罗雀。
南书房里。
屋里的大臣争得面红耳赤,纳兰明珠只是铁青着脸端坐着一言不发。
康熙冷眼旁观,倏地站起身往外走去:“纳兰明珠,你跟朕前来!”
纳兰明珠慌忙跟在康熙身后走出了门,屋子里的人脸色大变,面面相觑之后,赶紧起身恭送康熙离开。
回到东暖阁,纳兰明珠跟在康熙身后走进去,还来不及见礼,康熙背着手站在屋中央,眼神凌厉,浑身上下杀意凛冽,紧盯着纳兰明珠,冷声道:“朕说过,绝不退让!若你哪只脚往后,朕就砍断你的那条腿!总想着要趋利避害,还要世卿世禄,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康熙愤怒至极,他在卢希宁面前夸下海口,叫他们兄妹进宫不过是表示上意,这些大臣好得很,转身就让他颜面扫地。
他们拿他当先帝一样,还妄想着在他头上作威作福,真是狗胆包天!
纳兰明珠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匍匐在地听着康熙的怒斥,连大气都不敢出。
“收起你那点小心思,天塌不下来!朕护着的人,谁敢伸出手来,朕绝不轻饶,不信你且等着瞧!”
纳兰明珠被骂得狗血淋头,几乎是战战兢兢出了宫,回到府里还没有缓过神来。
康熙看出了他的退意,他亦无数次想着干脆将卢腾隆推出去受死,坐了许久之后,让小厮叫来了纳兰容若。
纳兰容若受寒生病,却足足拖到如今才勉强好。这段时日他也没去当值,一直在家里歇着。
纳兰明珠看着已经比他还高上一头的长子,他眉目温和,斯斯文文站在那里,因为生病清减了不少,显得更加超凡脱俗。
他不看不打紧,一看就气不打一处来。既心疼纳兰容若的遭遇,又气他不早告诉自己,朝堂上受的冤枉气一齐涌上心头,他忍不住气得直骂道:“你个不孝子,这么大的事情你瞒我这么久,你不想要你的命,连着全府上下几百口的命都不要了?你要他们也跟着你们去陪葬?”
纳兰容若垂下眼帘默不作声,任由纳兰明珠怒骂。
纳兰明珠跳着脚,喘着粗气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指着他唾沫横飞,口不择言厉声道:“皇上看重卢氏,哼,真是可笑,你心知肚明他看重卢氏什么。她有屁的本事,不过是奇淫技巧罢了!如今她是出够了风头,还有卢腾隆那个不成器的混账东西,惹了京城的滚刀肉陈弘勋,跟滩烂泥搅和在一起,就是清清白白,也得惹一身骚!你的骨气呢,难道以后就愿意这般不明不白过一辈子?”
纳兰容若脸色变了,缓缓抬头直视着纳兰明珠,声音不高不低地道:“卢氏究竟有没有本事,阿玛估计判断不了。因为卢氏懂的,毕竟阿玛半点都不会。数学不是算账而已,天文也不是只是看历法。阿玛口中的奇淫技巧……,哦对了,阿玛的姨娘生了病,还问卢氏要了酒精回去屋子里洒。至于府里上下的几百口人,他们不会跟着我们去陪葬,皇上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人。阿玛,对不住,是我不孝,让阿玛担了麻烦。”
他深深作揖见礼,直起身说道:“阿玛,近些天我想了许多,仔细回想了自己的这一生,思索过自己究竟想要什么。阿玛的期盼,我无能为力,要让阿玛的愿望落空了。不过幸好还有二弟,再过一两月,说不定还会有三弟。阿玛还年轻,把他们培养长大成人也来得及,在阿玛心中,反正他们都是阿玛的儿子,谁来继承纳兰氏都一样。我打算辞官,带着妻儿还有额涅出外游历,兴许会再回京城,兴许不会再回京城。”
纳兰明珠震惊地看着纳兰容若,一时没有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呐呐地道:“你是什么意思?”
纳兰容若神色悲哀,自嘲一笑说道:“阿玛,你我都清楚,若是阿玛还在朝堂,我不可能有出头之日。与我同年考进士的李光地,后来入了翰林院,现虽在福建家中省亲,重回朝堂受到重用,不过是迟早的事而已。可我呢,我要做侍卫到何时?前朝有严嵩父子,被称为一门两相,严家结局又如何?阿玛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且请扪心自问,阿玛真愿意退吗?”
纳兰明珠的脸色变幻不停,嘴唇动了动,许久都没有说出话来。
纳兰容若笑了笑,轻快地道:“阿玛,我不喜欢尔虞我诈的官场,也自认为不会比阿玛做得更好。所以阿玛继续入朝为官吧,我想出去游历长见识,著书立说,这是我一生的夙愿。”
纳兰明珠站在那里,他自认把纳兰容若教得很好,就是因为教得太好,儿大不由人,他有他的想法,自己有自己的想法。
而且纳兰容若的话,他也无法反驳,从心底深处来说,他正当壮年,又正意气风发时,让他致仕回府给纳兰容若让路,他肯定会有诸多顾虑。
如果他不退,纳兰容若永无出头之日,做侍卫听起来好听,不过就是康熙身边的一把佩刀而已。
父强子壮,在寻常人家或许是好事,对于同在朝为官来说,必须一方做出退让。他们父子之间的情分,终是生分了。
良久之后,纳兰明珠方颓然道:“你先出去吧,让我好生想一想。”
纳兰容若退了出去,回到南院,屋子里灯火通明,长生咯咯的欢笑声四下飘散,加上卢希宁温和的声音,驱散了早春的严寒。
他脸上不由得溢满了笑意,加快脚步奔进了屋。长生手上拿着个饽饽,颠颠在屋子里转圈圈跑着玩,见他进来,奔过来抱着他的腿,仰头叫唤道:“阿玛,我们什么时候去骑马玩?”
纳兰容若低头看着他红扑扑的胖脸蛋,不禁伸手捏了捏,他噘嘴嘴躲开,大叫道:“不能捏啦,玛嬷说捏脸要流口水。”
卢希宁听得直发笑,纳兰容若也笑道:“好好好,不捏你不捏你,外面这么冷,等再暖和一些我就带你去骑马。”
长生立刻欢呼起来,蹦蹦跳跳跑到卢希宁面前炫耀:“额涅,阿玛说了要带我去骑马。”
卢希宁不紧不慢笑道:“好啊,不过你今年已经四岁了,必须开始学写大字,等下舅舅要带阿宝阿武来,阿宝都会写大字,你比阿武大,要与阿宝哥哥一起,带着阿武学习。”
长生马上愁眉苦脸起来,脸蛋皱成一团,哀怨地道:“我不要当哥哥,这个哥哥让给阿武当哥哥好了。我只想玩,不想学习。”
纳兰容若瞪他:“你想得美!下去玩吧,别调皮捣蛋啊。”
长生怏怏不乐下去了,纳兰容若笑着摇摇头,与卢希宁在暖阁里坐下,拥着她轻声说了与纳兰明珠的谈话。
“宁宁,阿玛有很多的身不由己,大家都有身不由己。我们只能选择对彼此最有利的,如果长期在京城呆下去,估计我们父子之间的关系会更加差。先前看到长生那般,我记起了小时候,阿玛讲究抱孙不抱子,从来没有抱过我一次。他是严父,额涅也不算慈母,他们还算把我教得很好。我很感激阿玛额涅,却也感到总差了些什么,也想不出究竟哪里不对劲,有了长生之后,我才明白不对劲之处在哪里。父子母子之间,就算是小孩子,相处起来也有门道。不能太过严厉,也不能太过慈爱,得有个度,至少要知道孩子在想什么,关爱的同时,也要尊重他,这些都是在你身上学来的道理。”
卢希宁侧头看着他笑,“我没有当过母亲,尚在不断摸索着学习。以前我还会埋怨父母,现在我能释然了,其实他们有自己的生活,他们不仅仅是父母,他们还是自己,都有自己的事业,他们的人生也很重要。”
纳兰容若亲了亲她的脸,柔声道:“我对长生没有要求,只要他不作奸犯科,平安活着长大,能做出一点点贡献就万事大吉了。等我们到老了啊,就侍弄花草颐养天年。”
卢希宁沉吟片刻,起身去书房拿了她写好的启蒙教材递给纳兰容若,说道:“你看看,以前你学过这些吗?”
纳兰容若认真翻看,里面都是些他从未见过的知识,抬起头看着她道:“宁宁,我不知道你做何想,但是我绝对支持你将这些拿出来。”
卢希宁紧紧拥着他,将头抵在他胸前,久久之后,她才轻轻推开他,再开口说话,声音已经沙哑。
“我们那里有个著名的科学家叫费曼,经常与另外个叫冯诺依曼的大科学一起散步。冯告诉他,你不要为身处的这个世界负责。费曼开玩笑说,他因为冯的话,变成了个对社会极不负责任的人。有很长一段时日,我其实挺认同冯的话,学术太过纯粹,只需要简单的去发现世界,探索世界,在自己的研究领域做到极致就好,其他的都无关紧要。”(注1)
纳兰容若静静凝望着她,亲去她眼角的泪,心疼道:“宁宁,我都懂。人各有各的活法,我不太理解你们那里的人会如何,至少在史书上,有先贤‘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事开太平。’先贤们也知晓危险,他们仍然会只身赴险,哪怕能给百姓一丁点帮助,也不枉费此生。”(注2)
卢希宁深吸一口气,微微笑了起来:“从一定程度说,我们都是傻子,其实做个纯粹的傻子很快乐,一根筋地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聪明人太多啦,傻子倒显得弥足珍贵,谢谢你能与我一起变傻。”
纳兰容若亲吻着她,呼吸慢慢急促,轻喃道:“宁宁,你的月事是不是好了?我生病耽误了好久,你得给我补上”
屋子外面传来了脚步声,纳兰容若只一听就直起身,哀叹道:“大哥真是,这个时候来。唉!”
卢希宁笑眯眯站起身,说道:“你再缓一缓吧,瞧你跟个晾衣架一样撑起来,实在是不好看啊。”
纳兰容若低头看着衣衫,咬着牙转身往净房走去:“我去冷静一下!”
张婆子走进来,规规矩矩禀报道:“少夫人,舅老爷带着两位小少爷来了。”
卢希宁忍着笑说道:“好,我们马上过去。”
张婆子福了福身出去了,卢希宁盯着她的背影,想起了还未嫁人的幸福美好。
她还得问问她们,愿不愿意跟她一起离开。要是她们想要安宁的生活,女人独自生活不易,得让纳兰容若在京城拜托朋友,得给她们寻户好人家安置好。
没一会纳兰容若走了出来,卢希宁看着他还郁闷的模样,笑着伸手牵住他的手,劝道:“好啦,夜里漫长,晚上让长生去额涅那里,保管不会让他打扰我们。”
纳兰容若这才笑起来,牵着她的手一起去到前院花厅,阿宝阿武已经被人领着去跟长生一起玩耍,卢腾隆袖着手站在门口,见到他们携手前来,慢慢咧嘴笑了,抱拳见礼后说道:“妹夫瞧上去身子还不错,就是比以前瘦了些。瘦了好,瘦了更加俊俏,哎哟,真跟那神仙一样,这下看上去跟妹妹更般配。”
卢希宁眼角抽了抽,纳兰容若只当没听见,三人各自落座后,纳兰容若斥退下人,亲自倒了茶给卢腾隆,问道:“大哥最近可好?”
卢腾隆吃了口茶,砸吧几下嘴,笑嘻嘻地道:“我有什么不好,我好得很,小虾米有小虾米的好,都是上面的大官在你挠我,我挠你,挠得头破血流,可不关我的事。”
他斜了眼纳兰容若,干笑道:“这样说也不对,纳兰大学士也被挠了个大花脸,对不住啊妹夫。”
纳兰容若咳了咳,没接他的话,转而说道:“大哥,皇上肯定不会退让,朝堂上的纷争,我估摸着最近就会告一段落。我明天打算进宫辞去差使,与宁宁离开京城,还有额涅也与我们一起前去。大哥有何打算?”
卢腾隆几乎没跳起来,兴奋地道:“真的?哎哟这真是太好了,这可是大好事啊,我肯定也得去啊,我姓卢,妹妹也姓卢,我们是一家人,我不去像什么话!”
卢希宁问道:“哥,你问过嫂子的意见吗?”
卢腾隆抽了抽鼻子,说道:“你嫂子早就与娘家人只在过年过节时往来,平时都不大搭理他们。这些年啊,她也认清了娘家人的真面目,哪还能如以前那样傻。树挪死人挪活,她一辈子都在京城,出去开开眼界也好,这是多少人求不来的事情。妹妹放心,没事儿!”
他兴致勃勃,摩拳擦掌说道:“我们什么时候启程?妹夫,先前我说错了话,你不要生气啊,船得要大些,要为我们一家留够位置……”
翌日,纳兰容若带着卢希宁写下来的启蒙课本进了宫,没多久就回了府。
卢希宁迎上前,忐忑地问道:“如何?”
纳兰容若揽着她,笑道:“一切顺利,皇上允了。”
卢希宁一口气还没有落下去,纳兰容若又说道:“宁宁,皇上宣你进宫,他要见见你。”
卢希宁顿时满脸惊恐,纳兰容若勉强笑了笑安慰她道:“宁宁你别怕,皇上只是……”
他将‘舍不得你’几个字咽了回去,没有再多解释,只简单道:“皇上听到我辞去差使,痛快地答应了。如果他想留下你,不会答应我辞官。”
卢希宁听他这般说,只得不断给自己打气,就当是学着先贤,为没听懂的生民什么请命,最后一次入宫劝诫康熙,至于能有多少成效,端看他的胸襟了。
天气才好了几天,一场寒风之后,虽已立春,天气却比严冬还要冷上几分,春雪飞扬。
纳兰容若将卢希宁送到神武门外,下了马车,看了眼等在宫门口的梁九功,理了理她的风帽,说道:“宁宁,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卢希宁点点头:“你在马车上等啊,别下来,外面冷得很。”
纳兰容若对她笑,目送着她进去那扇厚重森严的大门,半晌后方转身上了马车。
卢希宁跟在梁九功身后,瞧着与平时前去乾清宫的路线不同,不禁停下了脚步。
梁九功像是后脑勺上了眼睛一样,立即停下脚步,恭敬地道:“少夫人,皇上在城楼上。”
卢希宁冲他勉强笑了笑,跟在他身后往城楼走去。在楼下她停下脚步向上看,风雪中的城楼边,立着个青色的人影。
她收回视线没有再看,上楼后,梁九功躬身退了下去,她恭敬请安见礼。
康熙站在不远处,因为寒冷脸色泛白,直直盯着她,哑声道:“起吧,”
卢希宁谢恩后起身,康熙转过身,抬腿往城楼边走去,等了一会回头看来,她头皮一紧,豁出去跟了上去。
两人并排站在城楼边,康熙声音平静,说道:“纳兰容若来辞官,我知道你要走了,我放他离开,也放你走。对不住,我差点没护住你们兄妹。”
卢希宁没想到康熙会道歉,她震惊地看着他,结结巴巴地道:“皇上,奴才……”
“就你我相称好了。”康熙出声打断了她,“你算得上是我的半个先生,不对,我在你身上学到了良多,你当得起我的先生。你勇敢得很,明知道许多事不可行,你还是锲而不舍去做。许多人会选择明哲保身,纳兰容若……,他没有拦住你,也没有把你关在后宅,算得上真正的君子,我敬佩他这一点。你们,很般配。”
卢希宁从善如流地道:“多谢皇上,其实这次若不是皇上出手,我与大哥肯定逃不掉。”
康熙转头看了她一眼,风呼啸着而过,将他怅然若失的叹息卷了进去,说道:“纳兰容若给我拿来的课本我全部看过了,里面你提出了许多问题,我闻所未闻,却很感兴趣,绞尽脑汁在琢磨答案。我不会因为自己不懂的学问,就否认其的存在,断不敢轻易下结论,对人对事向来如此。”
卢希宁不断轻点着头表示附和,城楼上虽冷,她的一颗心却滚烫,她期盼着大清有人会研究各种学问,从数学物理到植物生物。
“我明白你心中的宏图,大清就算没有战争,海晏河清也没多少用,得靠着知识才能使大清真正进步。你亦知晓,没有我的允许,你自己想要做这些,几乎是痴心妄想。卢希宁,我不会再让你失望。”
卢希宁笑靥如花,真诚地道:“皇上,这是我听到最美妙的承诺。”
她脸上的笑容太过灿烂,康熙痴痴看了一会,僵硬地转过了头,看着远处风雪中的京城。
“这座城,我的一生都将被困在里面。我的亲人们,也变得面目可憎。以前我不懂情爱是什么,等我懂的时候,已经太迟。我能唯一为你做的事情,就是让你离开。”
他情不自禁转过头,眼眸中是无尽的悲哀:“卢希宁,你不能被禁锢在此,蹉跎岁月。走吧,去江南,去塞北,去广东,去南洋去西洋,去哪里都行,如海东青那般飞翔在广袤的天空。”
康熙心痛如绞,眼睛干干的,以前他需要在不同的场合哭,哭江山社稷,哭帝王仁慈。
此时他被无尽的伤心淹没,却流不出眼泪。
他不能流泪。
他不想以后,她记得的,会是他哭的模样。
她善良心软,她说情爱是让对方变得更高兴,不舍得因为他,有一丁点的难过。
“卢希宁,朕许诺你,不管以后纳兰家族如何,朕护你一世周全。”
卢希宁恭敬下跪磕头,以从未有过的虔诚。
康熙静静站着,受了她一礼。
谁都没有说再会。
卢希宁回头望去,紫禁城的黄瓦红墙燕翅重檐,掩映在了风雪里。
午门楼上那抹青色孤寂的身影,一动未动立着,逐渐地,在雪中越来越模糊。
卢希宁转过头,拉紧身上的风帽,挡住四面八方涌来的寒意,鼻子却仍被寒风扑得酸涩难忍。
“我最不忍看你,背向我转面,要走一刻请不必诸多眷念。浮沉浪,似人潮,哪会没有思念,你我伤心到,讲不出再见。”(注3)
小时候最喜欢去的茶餐厅,店里经常在循环这首歌,她虽听不懂却不大喜欢,总觉得旋律太过悲伤。
她也讲不出再见。
午门正门,在卢希宁面前缓缓打开。
卢希宁脚步微顿,这道门,只在帝后大婚,或者大庆典时才开,中间门洞,仅供皇帝出入。
门外孤单单停着辆马车,车边风雪中,立着纳兰容若熟悉的身影。
卢希宁没再停留,加快了脚步往外走,渐渐越走越快,最后干脆跑了起来。
不知道是凄厉的风声,还是纳兰容若在喊宁宁,他也跌跌撞撞尽力往前奔跑,将卢希宁紧紧拥入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