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地震过后, 朝廷最终给每户灾民发放二两银子丧葬补给,减免来年的所有赋税。
康熙下了罪己诏,亲自前去天坛祈福。后来又另外追加了十万两银子的赈灾银, 加上京城大户人家的捐银捐粮, 随着新年到来, 地震带来的种种混乱, 总算告一段落。
除了断垣残桓以及郊外的一座座新坟, 似乎也与以前没什么不同。百姓坚韧, 日子还得继续, 京城又重新恢复了生机。
纳兰容若瘦得脱了形,侍卫处的人亦与他一样累, 他也只得歇息两天,又要回去当值,换其他同仁歇息。
外面虽然太阳高照, 气温却极低。长生平时爱出去院子里玩,早上吃过早饭,跟着纳兰容若认了几个字之后, 就开始坐不住了,胖身子扭得像是毛毛虫,望着卢希宁眼泪汪汪撒娇:“额涅,我要出去玩。”
纳兰容若对他严厉,他也机灵,知道卢希宁好说话, 便向她求助。
卢希宁看了一眼纳兰容若,他本来拉下的脸立刻变得温和, 放缓声音坚定拒绝:“不行, 读书岂能半途而废。以后长大了没有本事怎么办, 阿玛额涅也不能养你一辈子。”
长生气鼓鼓盯着他,憋了半晌后反驳道:“我去讨饭!”
纳兰容若:“”
卢希宁哈哈笑了起来,上次她与觉罗氏带他出去逛铺子,他看到街头的乞丐,便好奇问东问西。
觉罗氏告诉他之后,没想到他倒记在了心里,给自己立下了这么大一个目标。
长生看到卢希宁笑,也咧着嘴跟着咯咯笑,纳兰容若无语看着母子俩,有卢希宁在,他也别想做严父,干脆由了他们去。
卢希宁的确很好说话,微笑着说道:“外面很冷,如果你出去的话被冻着,或者生病了,需要吃很苦的药。这些你都愿意吗?”
长生听到很苦的药,立即犹豫了,吭哧着说道:“我只出去玩一小会儿,不会生病。”
卢希宁不置可否,耸耸肩说道:“好呀,你出去玩吧。”
长生欢呼一声,立即从塌上滑下来,跑到卢希宁面前,跺脚摆手催促道:“额涅,快给我穿厚衣服,要穿有毛毛的皮袄。”
卢希宁双手捧住他的胖脸蛋挤成一团,笑着道:“好,我去给你拿。”
纳兰容若见卢希宁太过宠溺儿子,神色明显不同意,偷偷斜着卢希宁,却没敢吭声。
卢希宁拿了皮袄给长生穿好,他立刻迫不及待蹬蹬瞪往屋外跑去。卢希宁起身跟在他身后,纳兰容若忙拿了风帽给她穿上,嘟囔着道:“这么冷,你怎么尽由着他。”
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卢希宁与觉罗氏纳兰容若都有分歧。
她看似随和,除了危险的事情坚决不允许外,长生愿意学什么,穿什么,她都会事先告诉他这么做的好处与坏处,由他自己去选择,一切后果自负。
现在长生还小,不过卢希宁的教育还是颇有成效。比如他贪玩不肯好好吃饭,卢希宁问过之后,他依然不吃,她也不会勉强。
没一会他就饿了,零食点心一律没有。他哪怕再哭闹,卢希宁也只是好脾气告诉他,这是他的选择,起先说好的事情绝对不能反悔。
没两次之后,长生开始了乖乖吃饭。在觉罗氏院子里也一样,不用她再追在他身后,一口一个乖孙,求着他再吃一口。
卢希宁听到纳兰容若抱怨,也只是笑了笑。长生从棉帘里灵活钻出去,外面寒意扑来,他被冻得缩着小身子打了个哆嗦,她则不客气哈哈大笑。
外面光秃秃也没什么好玩,地面上结了层薄冰,走上去不小心就会摔跤。
长生迈着短腿跑了几步,噗通一下摔倒在地,像个球一样在地上滚了滚,费劲力气才爬起身,要哭不哭来到卢希宁面前,乖巧地道:“额涅,不玩了。”
卢希宁摸摸他的头,说道:“好,回屋吧。”
长生带着哭腔嗯了声,回到暖阁里,卢希宁脱下他的厚衣衫,问道:“摔疼了吧?摔哪里了?”
“这里。”长生抬起腿,指了指膝盖,又伸出小手递到卢希宁面前:“还有这里。”
卢希宁脱下他的厚棉裤,掀起裤腿查看他的膝盖,他穿得厚,膝盖只是有些红,手掌严重了些,被磨得起了血点。
她忍着心疼,给他穿好裤子,柔声细语说道:“我给你手掌清理一下,不过你要忍着啊,会有些疼。”
长生点着小脑袋答应了,卢希宁去拿来她蒸馏的酒精,扒开瓶塞倒了些在干净的棉花上,握着他的小手轻轻擦拭。
酒精一沾到伤口上,长生痛得眼泪啪啪直掉,小手下意识往后缩。
卢希宁拽紧了,擦拭干净上面的脏污,吹了吹他的手,微笑着道:“好了。”
长生抽噎着,扑到卢希宁怀里,可怜兮兮地道:“额涅,我错了,外面冷,我再也不出去玩了,要摔疼。”
卢希宁忍笑夸他:“长生真乖,知道错了就好。”
纳兰容若在旁边静静看着他们母子,长生眼里还含着泪,已经又开始傻笑,主动爬到椅子上坐好,拿着《千字文》指指点点开始认字。
他神色若有所思,收拾好炕桌,笑着道:“宁宁,还是你厉害,你的方式比我好。”
卢希宁认真地道:“我不会讲大道理,讲了他也听不懂。很多事情只能让他自己去尝试,吃到苦头就不会再去做了。我盼着他长大以后,会成为负责任的人,以后做某件事时,会首先考虑后果,如果后果能承担才会去做。只我一人也不行,因为对这个世界的规则,你比我懂得多,这些就需要你教他了。”
纳兰容若笑,去拧了热帕子过来递给她:“擦擦手。”
卢希宁接过来擦拭干净手,纳兰容若拿银勺挖了香脂,握着她的手摩挲,眼含笑意看着她道:“我们一起擦。”
淡淡樱花的香气散开,长生眼巴巴看着他们,扔掉书滑下椅子,颠颠跑上来凑热闹:“我也要,我也要。”
纳兰容若嫌弃斜了他一眼,不过还是小心翼翼避开他的摔伤处,敷衍地抹了几下,说道:“好了,去读书吧。”
长生举起胖手凑到鼻下深吸了口气,咯咯笑道:“真香啊,额涅,我要吃点心。”
卢希宁转头看着滴漏,早饭吃得早,她也有些饿,干脆大方地道:“好,我去让厨房蒸几碗奶酪来。”
纳兰容若拦住她,站起身说道:“我去吧。”
走出去吩咐完,过了一会他才进屋,说道:“宁宁,大哥来了,我让人把他领到了前院,我们去看看。”
卢希宁呆了下,到了年底卢腾隆也忙,不会随意上门,他来肯定有事。忙唤来奶嬷嬷看着长生,与纳兰容若去了前院。
行墨领着卢腾隆进屋坐下上了茶,卢希宁与纳兰容若也到了。彼此见了礼,他看了眼纳兰容若,若无其事又坐了下来。
纳兰容若觑着他的神色,寒暄几句后主动站起身,笑着道:“大哥你与宁宁好好说话,中午就留在府里用饭。我去看着长生,那小子皮得很,宁宁不在他得把屋子都拆了。”
卢腾隆眼珠转了转,很快哎了声,说道:“都是我的错,妹夫你快坐着,我绝不是要避开你说话,主要是这件事棘手,起先我不想麻烦你。可我脑子转得快,转念一想,你与妹妹没什么秘密,她都已经告诉了你,你又给了我银子,我再瞒着你,我还是人吗?”
纳兰容若:“”
他望了望天,又重新坐了回去。
卢腾隆干笑几声,吃了口茶润润唇,放下茶碗后叹了口气,开始细细道来。
“我与妹妹将阿玛留下的银子拿了出来救助百姓,虽说我聪明做得隐蔽吧,那么大笔银子,实在是不好隐瞒,被比我稍微聪明那么一点点的人看明白了,比如皇上。还有就是挖空心思,想着发灾难财的人。”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狠戾,淬了口道:“妹夫可知道陈弘勋这个王八羔子?”(注)
陈弘勋是与李自成齐名的张献忠养子,当年张献忠被豪格领兵打败之后,朝廷为了做给其他的叛军看,盼着他们主动投降,善待张献忠的亲信后人,并未追究他们的罪行。
陈弘勋以前靠着张献忠横行乡里惯了,又好吃懒做,在京城经常惹事。官府看在其身份上,又没有犯下什么大罪,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纳兰容若点了点头,见卢希宁一脸莫名其妙,大致与她说了其人。
卢腾隆拍着大腿,冷笑连连:“你猜他怎么着?他居然来到家里,一张口就要我拿出五千两银子给他。上门硬抢,上门来!”
卢希宁听得瞪圆了眼,惊讶地道:“凭什么啊?”
“对啊,凭什么啊!”卢腾隆气得直翻白眼,重重呸了一声:“他不过仗着朝廷不管,咱们卢家没落了,就想着来敲诈一笔。他也不算彻底顾头不顾腚,还知道留下一句威胁,说是卢家的银子见不得光,要是不给的话,他就上衙门去报官!”
纳兰容若皱起眉,思索片刻后说道:“大哥,这件事我来处理。”
卢腾隆斜靠在椅子里,嘿嘿笑道:“我已经处理好了,不用妹夫插手。昨晚陈弘勋吃多了酒,醉得人事不省倒在胡同里,后来家里人见他没回去,忙找了来,把他简了回去。这么冷的天气,唉,可怜喽,听说病得厉害,已经烧得人事不省。”
纳兰容若眉头皱得更紧,照理说卢腾隆解决了陈弘勋,没了隐患他也不会告诉卢希宁,他先前提到了康熙……,纳兰容若神色不禁微变。
果然卢腾隆马上变了脸,哭丧着道:“妹妹,皇上知晓了,差了身边的大总管梁九功亲自上门,问了我几句话。梁九功也没有拐弯抹角,直问陈弘勋的事情是不是我做的。我没敢承认,也没敢否认,我就这么装傻。梁九功那张脸多深沉啊,我也看不懂他的意思,他也只随意问了几句就回了宫。妹妹,我估摸着,咱们露馅啦!”
对上康熙肯定没什么好事,卢希宁比卢腾隆还要紧张,纳兰容若愣了楞,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卢腾隆一咬牙,瞬间又变了幅面孔,双手一摊说道:“银子我们也没有用,全部捐了出去,皇上若是查起来,我反正会一五一十地交待,绝对不会有半点谎言。陈王八羔子的事情,我是不会承认的,他那是罪有应得,我是替天行道。”
他转头看向纳兰容若,肃然道:“妹夫你不要插手,因为你一旦沾上了,纳兰大学士也会被牵连进去,好多人正等着弹劾他呢。”
也不管纳兰容若的回答,卢腾隆转头叮嘱卢希宁:“妹妹,我来是想先跟你透个底,得对好口供。就说阿玛额涅自小教我们与人为善,好好做人,长大后报效皇上朝廷。阿玛临去前留了话,这些银子我们一个大钱都不能花,要拿去做善事。如今见到百姓遭难,马上义不容辞施以援手。”
卢希宁顾虑重重,勉强说道:“嗯,我知道了。哥,你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会忘。”
纳兰容若看着兄妹凑在一起商量对策,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这时行墨匆匆走进来,说道:“舅老爷少夫人,宫里来了人,宣舅老爷少夫人进宫去见皇上。”
卢腾隆嗖地蹦了起来,失声道:“这么快?皇上怎么知道我在妹妹这里?他派人跟着我了?没想到啊,我竟然这般重要!”
行墨神色古怪,眼角抽了抽,见卢希宁严肃看了过来,忙垂下头恭敬地道:“前来传旨的人说,先去过舅老爷家中,知道舅老爷来见少夫人了,正好上门来,顺便一起传话。”
卢腾隆松了口气,吸了吸鼻子,眼珠子一转,对卢希宁说道:“妹妹,皇上肯定知道我们在一起串口供,不过无妨,我们依旧照着前面的话说。记得拍皇上的马屁啊,一定要狠狠地拍!”
卢希宁想哭,她不擅长拍马屁,对着康熙也拍不出来。
纳兰容若神色平静,起身说道:“走吧宁宁,别耽搁了,我送你到宫门口。”
卢腾隆低头看着身上的衣衫,他里面穿着官服,虽然破旧了点,见康熙也不算御前失仪。
拢了拢皮袄,起身往外走,蹭到卢希宁身边,轻轻“噗呲”吐了声。
这是他们兄妹以前躲李氏说悄悄话的暗号,卢希宁听到后,磨磨蹭蹭放缓脚步,与卢腾隆并肩走在一起,朝他挤挤眼。
卢腾隆偷瞄了眼前面的纳兰容若,压低嗓子飞快地道:“妹妹,皇上要见的是你吧?这事该是衙门官府出面啊,从上次梁九功来我就觉着不对劲了,今日又亲自召我们进宫,你养皇…为男宠了?”
他把皇上两个字含混了过去,卢希宁只无语至极,白了他一眼,说道:“没有,哥你别胡说八道啊!”
纳兰容若闻声回过头,卢腾隆急得不行,手往下压要她小声,压到一半又坦然自若收了回去,袖着手装作无事发生。
卢腾隆装傻,纳兰容若也只当没看见,牵着卢希宁的手上了马车,拥着她说道:“宁宁别担心,大哥说得对,只实话实说就好,你们无愧于心,皇上也不会为难你。”
卢希宁知道他没说出来的话,康熙对她有想法,肯定不会为难她。
纳兰容若顿了下,耐心解释道:“我不能出面,不是怕把纳兰府牵扯进去,而是我若出面,只怕惹得皇上更懊恼。宁宁,你说清楚就好,陈弘勋的事情也不要隐瞒,皇上极为聪明,瞒肯定瞒不住,说不定会连着岳父的事情一起被怀疑。陈弘勋这种人,京城不知道多少人盼着他死,死了也就死了,皇上也看他们这群人碍眼。大哥那里我下去跟他说清楚,你先歇一会。”
马车停下,纳兰容若下车后,上了卢腾隆的马车,没多久又回了来,笑着无奈摇头:“大哥真是聪明,唉。我跟他说过了,他答应了下来。”
卢希宁也没有办法,眼见紫禁城就在前面,事到临头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得硬着头皮面对。
纳兰容若等在神武门外,卢希宁与卢腾隆一起进了宫。来到乾清宫,梁九功与一个小太监笑眯眯等在那里。
小太监疾步上前,迎着卢腾隆往偏殿而去。他觉着不对,回过头一看,梁九功腰弯得都快断了,恭敬无比迎着卢希宁去了东暖阁。
隐隐约约间,他看到明黄的身影,伫立在暖阁门前,似乎在等待期盼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