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产房与产婆早已经准备好, 卢希宁被搀扶进去躺着,很快觉罗氏也接到消息赶到了。
她见纳兰容若衣衫凌乱,六神无主站在产房外, 眼巴巴望着里面,狐疑地打量着他, 嫌弃地道:“老大你去做什么了,怎么衣衫不整?算了,我也没功夫同你废话, 你闪开些,别在这挡着道, 我得进去陪宁宁。”
纳兰容若回过神, 忙抱拳作揖, 说道:“有劳额涅了,宁宁就交给你。若是有事的话,赶紧递个消息出来。”
觉罗氏没好气地道:“呸呸呸,肯定不会有事的,你可别瞎说。”
纳兰容若沉默一瞬,喊道:“额涅。”
觉罗氏回过头,见他白着脸, 眼神饱含着祈求, 低声说道:“若是大人与婴儿, 额涅,我只要宁宁, 求你了额涅。”
觉罗氏从未曾见他这般低声下气过, 一时又生气又心酸, 瞪着他说道:“尽成日胡思乱想!”说完没再看他, 转头进了屋。
卢希宁倚靠在床头, 见到觉罗氏进了屋,笑着说道:“额涅怎么来了,先前产婆已经帮我看过了,说离生还早着呢。”
觉罗氏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见她神色还好,也放了心,笑着说道:“我知道,羊水破了之后,就是再快也要等上一两个时辰,没那么快。不过等到生的时候痛得很,总得有人陪着,我在外面也等不住,再说不来老大也放不下心。先前我进来时,他正在门外晃悠,我瞧他那脸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生孩子呢。”
卢希宁阵痛过去,现在精神尚好,跟着觉罗氏笑起来,说道:“我哥也这样,嫂子生阿宝的时候,他几乎觉得天都快塌了。”
觉罗氏笑个不停,说道:“那得等到你生下儿子才去报喜,不然你哥肯定要赶来,院子里已经有一个魂不守舍的了,再加一个可遭不住。我瞧着老大的衣衫都被撕破了,也不知道他如何弄成了那样,以前瞧着他还算稳重,一遇到你的事情啊,他就完全昏了头。”
卢希宁尴尬不已,不好意思垂下了眼帘,干笑着转开了话题:“额涅,你多久才生下了夫君?”
觉罗氏回想起生纳兰容若时的情形,笑着说道:“老大生得还算快,自发作时起,不过两个多时辰就生下来了。生下来也不重,带着厚衣衫称还差一点才到六斤,我也没吃多少苦。我瞧着你的肚子,比我生的时候还要小一些,孩子生下来肯定不到六斤,小些也好,你也能少吃些苦头。”
卢希宁知道生孩子能不能顺产,除了婴儿的大小之外,还与胎位有关系。
如果遇到肩朝下还好,脚朝下的话就需要调整胎位,要不就得剖腹产。除了这两点之外,若是产妇的骨盆太小,胎儿过大,也无法顺产。
现在也没有产检,是胎位不正呢,或者胎儿生出来有缺陷呢?卢希宁脑子里乱七八遭想了一通,肚子又开始牵扯着痛,她等痛意过去,苦着脸道:“没完没了痛下去真是折磨,还不如干脆一次痛完。”
觉罗氏拍了拍她的手,说道:“没办法,宁宁你要忍着些,得留着些力气等生的时候再用。”
没过一会,阵痛又来临,产婆查看过后说道:“少夫人,已经开了两指,等到开了十指之后就能生了。”
伸出两根手指比了比,卢希宁愁眉苦脸地说道:“这么小,只怕只能生出只老鼠。”
觉罗氏斜着她,嗔怪地道:“哪有当人额涅的,说自己的孩子是老鼠。”
卢希宁从太阳升到头顶时忍起,直忍到渐渐西斜。落日的余辉洒在青瓦粉墙上,又一点点暗下去,灯笼次第亮起,照得南院明亮如白昼。
开始时,卢希宁还有闲心与觉罗氏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到产婆说到到开了五指六指时,她已经痛得麻木之后,靠在床头脸色惨白如纸,再也说不出话来。
觉罗氏坐在床边,脸色也比卢西宁好不到哪里去,不断干巴巴安慰着她道:“宁宁,再熬一熬啊,生孩子就这样,熬过去就好了。”
幸福与美好两人,在旁边不断拿着帕子擦着卢希宁额头流出来的冷汗,她恍惚中还在想,早知道就把长发剪短了,这么长的头发,李氏生孩子的时候不能洗头,被汗水全部打湿过,估计得比粪坑都臭。
如果羊水栓塞呢?
脑中又莫名其妙冒出了这个问题,理智告诉卢希宁要冷静,她闭上眼,努力放空脑子,让自己什么都不去想。
张婆子端了烂糊面进来,觉罗氏伸手接过去,舀了一勺子喂到她嘴边,温声说道:“宁宁,你向来嫌弃参汤味道奇怪,稍微吃些易克化的面吧,等下才有力气。”
卢希宁不想吃什么面,她想吃奶酪火锅,霎时间,快将人淹没的悲凉席卷而来,她却终是什么都没说。吃了小半碗烂糊面,肚子又开始碾压般的痛,双手紧紧抓住了身下的褥子,整个人都不断颤抖,额头的汗水,混着眼角的泪水,顺着脸颊流淌。
产婆赶紧上前,撩起衣袍下摆一看,眼神一喜,说道:“少夫人,已经开了八指,待开到十指就能生了。”
觉罗氏松了一口气,说道:“宁宁,你再忍一忍啊,很快了,我生老大也是这样,前面难熬得很,等到开了八指,后面就很快了。张婆子,你快去再提些热水进来。”
张婆子应下,提着食盒匆匆往外走去,孙太医忙叫住她,问道:“屋子里情形如何?”
纳兰容若僵着的眼珠子,也跟着转动着看了过来,张婆子见到他比卢西宁还要惨几分的模样,想笑又感慨不已,赶紧答道:“产婆说已经开了八指,少夫人很快就能生了。”
纳兰容若眼中似乎有光芒闪过,旋即又暗了下来。孙太医长长舒了口气,跌坐在椅子上,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喃喃道:“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快生了就好。”
若是羊水破太久,对产妇与胎儿都不利。他觑着纳兰容若的神色,将余下的话咽了回去。
孙太医最开始在前院等着,见时辰一点点过去,听到产房里递出来的消息,他也坐不住了,心神不宁在屋子里走动。
妇人生产本就凶险,康熙下旨让他在纳兰府上守着,要是卢氏也出了什么事,只怕头顶的乌纱帽就保不住了。
思极此,孙太医再也顾不得规矩不规矩,亲自抱着药箱来到了后院。行墨与行砚见状,又去搬了椅子前来,放在案几旁边,请他坐着吃茶。
纳兰容若直愣愣站在那里,孙太医也不好坐,干巴巴劝慰道:“少夫人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公子坐着歇息一会吧。”
过了许久,孙太医才听到一声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嗯,你请坐。”
孙太医看着脸色如同糊了层白浆的纳兰容若,他身前的衣襟被扯开,搭在胸前,露出白色里衣,嘴张了张,始终没再说什么,在椅子上坐下来。也与他那般,眼神直直望向产房。听到里面的情形,不时解释几句。
纳兰容若仿佛听进去了,又仿佛没有听进去。
产房里,卢希宁开始还有声音,后来就再也听不到任何的动静。
她喊痛他跟着痛,她不喊他跟着怕。
门房婆子走过来,偷偷瞄了眼纳兰容若,对行墨低声道:“老爷差人回了府,前来问少夫人的情形如何了,可生了没有?”
行墨低声说了情形,门房婆子朝产房望了一眼,正准备转身去回话,听到里面突然传来的惨叫,悚然而惊呆立在那里。
然后,身边似乎一阵狂风卷过,她怔怔看去,纳兰容若跌跌撞撞往产房扑去,不由得瞪大眼小声惊呼。
男人可不能进产房,产房污秽可不吉利!门房婆子见到行墨与行砚,还有孙太医也抱着药箱跟了上去,产房里有人端着盆出来,淡淡的血腥味蔓延,她不敢再看再想,忙转身去回消息了。
张婆子端着装满了血水的盆正赶着往外走,差点儿与纳兰容若迎面相撞,她忙停住脚,急着道:“爷,你可不能进去!”
纳兰容若盯着盆里红彤彤的血水,眼珠几乎爆裂,嘶哑着嗓子问道:“怎么样了,里面怎么样了?”
觉罗氏听到声音回过头,皱眉大声说道:“宁宁快生了,孩子已经看到了头,你离远些,别过来碍事!”
张婆子也跟着劝,纳兰容若呆了片刻,颓然让开了身,顺着墙根坐了下来。张婆子端着盆走出门,见到孙太医与行墨行砚,都如他那样在墙角跟蹲着,一时无语。
这一幕似曾熟悉,以前李氏生产时,卢腾隆也这般模样,只是卢希宁生产时,又多了几个人蹲墙角跟。
她不禁摇摇头,这都是什么事!
热水不断送进去,血水不断端出来,产婆在不断说道:“少夫人再用些力气,对,就这样。”
卢希宁知道拉玛泽呼吸法,这时候却感到力不从心。产婆告诉她胎位正,一个劲让她用力用力,可是她觉得已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孩子还是没有下来。
她知道觉罗氏在说话,产婆也在说话,屋里的人进进出出忙个不停,耳边却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产婆脸色微变,大声喊道:“少夫人,少夫人可别睡啊,你快用些力气!”
觉罗氏也察觉到情形不对,神色大变,也跟着喊道:“宁宁,你快醒醒,这个时候可不能睡着!”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众人下意识转头看去,见纳兰容若惨白着脸冲了进来,他闭了闭眼,转头吼道:“孙太医,你快些进来,其他人都出去!”
觉罗氏手足无措站在一旁,见到卢希宁身下被染红的被褥,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了,抬手招呼着人退出了产房,眼神凌厉朝众人扫过去,稳住心神吩咐道:“厨房里要准备好热水,行墨行砚你们在门口守好,张婆子幸福美好留在这里伺候。”
众人领命,退下去各自忙碌。觉罗氏站在廊檐下,看着海棠树下的落花,踉跄几步走到廊柱边,扶着柱子坐了下来,倚靠在上面,盯着产房出神。
那么多血,若是卢希宁有个三长两短,纳兰容若
觉罗氏闭上眼,双手合十,默默念起了经。
没过一阵,纳兰明珠身后跟着太医正,还有梁九功一起,也一并走了过来。他瞧见觉罗氏的模样,着急问道:“怎么回事,先前不是还说好好的吗?”
觉罗氏睁开眼看着眼前的几人,尤其是梁九功,颔首回礼,说道:“生孩子的事本就九死一生,天才知道怎么就突然如此了。”
纳兰明珠脸色也不大好,拧眉道:“你怎么在外面,可是老大进去了?孙太医也跟着进去了?荒……”
对着觉罗氏冰冷的眼神,纳兰明珠余下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康熙派孙太医守在纳兰府上,府里差人前来报信说卢希宁发作,他正在南书房,被康熙知晓后,亲自下旨将太医正与梁九功派了来。
略微思索之后,对太医正拱了拱手,客气地道:“孙太医一人在里面,只怕人手不足,劳烦你也一并进去搭把手。”
太医正愣住,忙抱拳还礼:“是,下官得了皇上旨意,前来保证少夫人的安危,下官定会竭尽全力。”
纳兰明珠等太医正进屋之后,笑着对梁九功说道:“梁谙达,不知里面还需得等多久,请随我去前院坐着等吧。”
梁九功欠身道谢,说道:“皇上有旨意,少夫人一旦有了结果,奴才得马上回宫去复命,半点都耽搁不得,奴才还是就在这里等着。”
纳兰明珠没再劝,唤人搬来椅子案几上了茶,梁九功客气道谢,却依然躬身站在廊檐下等着。
纳兰明珠不动声色扫了梁九功一眼,也如他那般,站在一旁等待。
产婆神色慌张,费力咽下了口水。她最怕遇到眼前的情形,产妇若是生产时大出血,几乎就是九死一生。
孙太医看到已经被血濡湿的被褥,心下大骇,几乎没有哭出来,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打开药箱拿出银针,大声吩咐道:“快去熬止血的汤剂。”
说完后又转头看着纳兰容若,咬了咬牙,说道:“公子,请恕在下冒犯了。”
纳兰容若看着眼前的一片红,麻木着脸,说道:“我不在乎这些,什么都不在乎,你只管放手救她,只要能救活她的命,什么都没关系。”
孙太医听他这般说,心中稍定,飞快打开药箱,这时太医正也进了屋,来不及寒暄,两人一起掀开褥子仔细查看,商议几句后,拿出银针手下不停忙碌起来。
止血的药汤送进来,纳兰容若亲自喂卢希宁吃了一半下去,孙太医抬手擦去汗水,略微动了口气。太医正号了脉,跟着说道:“能吃进去就好。”
纳兰容若趴在床边,握住卢希宁手贴在脸上,轻声道:“宁宁,自从你有孕的时候起,我就经常梦到这般场景,没想到噩梦最后竟然成了真,我真不该要什么孩子,早就不该要了。”
他放下卢希宁的手,看着孙太医与太医正,平静地道:“不要管孩子,只管着救大人。”
两人彻底怔住,面面相觑之后,太医正看到纳兰容若双目赤红,好似也要流出血来般,嘴里直发苦,结结巴巴说道:“公子,少夫人的孩子才些许露出头,就算,总得要让孩子出来,万万不能留在里面,还是要少夫人自己加把劲才行啊。”
纳兰容若眼里的光暗了下去,亲了下卢希宁的手,眼神坚定看着她,脸上不知何时布满了泪,嘴角却露出一丝笑意:“宁宁,你平时坚强得很,如果不是痛得受不住,你不会这般模样。什么孩子不孩子,没有你的话,我独自留下还有什么意思。宁宁,你睁开眼睛,再看我一眼好不好?我怕你忘了我。”
卢希宁好似做了一场无法醒来的梦,梦境里都是些模糊的场景,她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仔细些。
阿尔卑斯雪山一闪而过,接着是缓缓流淌的利马特河,熟悉的苏黎世街道,读书的学校,呆过的实验室。
许久不曾见过的父母,他们站在客厅里,眼神哀伤望着柜子上她的照片。
卢希宁许久未见到他们,眼泪不知不觉流了出来,想要喊一声,他们却很快消失了,眼前是车水马龙的街道。
她好似坐在车里,好奇望着车窗外掠过紫禁城的红墙,她呆了一瞬,不由得回头看去。
那时候紫禁城附近,不像现在都是高楼大厦,旁边是六部衙门,宫门口还守着侍卫,纳兰容若就是三等侍卫。
想到纳兰容若,卢希宁好似听到有人在耳畔哭,在呢喃温柔细语,说着什么孩子,喊着她宁宁。
对,孩子!卢希宁一激灵,脑子里总算恢复了些意识,她还在生孩子!
本能地,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嘶吼一声,巨大的痛楚之后,她感到身下好似什么东西滑了出去。
她耳朵里嗡嗡响,眼前也阵阵眩晕,直到婴儿的啼哭声哇哇传来,她浑身一震,彻底清醒了过来。
产婆手脚麻利包裹好婴儿,脸上堆满了笑:“生了生了!哎哟,恭喜恭喜,少夫人生了个儿子。”
卢希宁累得浑身没有力气,蠕动着嘴唇刚要说话,感觉到手被压住,她顺眼看去,见纳兰容若趴在那里,她手上一片温热,眼神软下来,看着他没有作声。
孙太医与太医正两人,看着卢希宁与纳兰容若两人的情形,对视一眼,谁也没打扰他们,悄然收拾好药箱往外走去报信了。
产婆见状,收拾好胎盘,见一切无恙,赶紧抱着襁褓往外走,卢希宁叫住她,说道:“把他留在这里吧。”
一般等产妇生了孩子之后,产婆会将孩子抱出去向主家道喜,等着主家打赏收喜钱。
不过今天她也算开了眼界,男主子进了产房不说,连着两个太医也一并进来了。虽说是人命关天,可权贵之家的贵妇人,身子哪能随意让外男看去。
产婆此时见卢希宁要留下孩子,已经见怪不怪,将襁褓放在了她身边,恭敬福了福身后走了出去,留下一家三口在产房。
卢希宁盯着襁褓里红彤彤的婴儿,他正呼呼大睡,眼睛细得像是一条线,皮肤皱巴巴的好似小老头。
她心里涌起从未有过的陌生情绪,暖暖的,胀胀的,手指头动了动,笑着说道:“你快看看他,真是好丑啊!”
片刻之后,纳兰容若终于抬起了头,没有去看婴儿,眼睛通红定定看着她,还没开口,眼泪先流出来,哀哀泣不成声。
“宁宁,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回去了你的地方。你的地方,定比这里好一千倍一万倍。我想放你走,随后就来找你。可是我又害怕,你那时不认识了我怎么办?”
卢希宁怔住,纳兰容若惨然一笑,低声说道:“我见识到过你的学问见识,绝不是这个世间所有。我时常怕自己不够好,配不上你,会失去你。宁宁,你总算回来了,我真的很高兴,你还愿意与我在一起。”
卢希宁心中酸楚不已,说道:“对不住,我吓到你了。现在我又脏又臭又累,等到我休息好之后,我再好好跟你说。”
纳兰容若抓着她的手贴在脸上,嘶哑着声音道:“是我不好,是我让你受苦了。”
卢希宁笑了声,说道:“我们别在这里互相自责了,我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这个小东西。你看他也不算大,可是我却九死一生才把他生下来。我能肯定是我骨盆小了点,他是硬生生被挤出来的。这算不算生下来脑袋就被门夹了啊?以后要是他笨的话,我们可得原谅他啊。”
在外面实在等不急,走进屋恰好听到脑子被门夹了的觉罗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