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夜里的雨淅淅沥沥, 瓦当上的雨水滴落在地,叮咚作响。
卢希宁睡眠原本就浅,半梦半醒中好似在找地方方便, 急得差点憋不住时, 倏地惊醒了过来。
她呼出口气, 里衣被细汗濡湿, 黏着后背湿哒哒非常不舒服。烦躁地掀开被褥,挪着腿刚要准备下床,身边的纳兰容若已经醒了过来,哑着声音道:“宁宁, 你等等,我陪你去。”
虽是春末夏初,夜里下雨,只穿着里衣还是有些凉, 纳兰容若抓起床尾的外衫披在卢希宁身上,跳下床将烛台的灯点亮了几盏,屋子一下亮堂起来。
卢希宁抬手挡住了光, 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去净房上方便之后,见条几上摆着干爽的细棉里衣, 她换了一身,又回到床上半倚靠躺着。
没过一阵, 卢希宁又醒了, 再次折腾着去净房,纳兰容若照旧起身陪着她。
连着两三次之后, 也到了纳兰容若起床的时辰, 他扶着卢希宁回床上躺下, 给她盖好被褥,亲了亲她的额头,轻手轻脚放下了床帐。
张婆子与幸福美好进屋来守着之后,纳兰容若才去了净房洗漱,摸着盆里的热水,出去唤来行墨,吩咐道:“换凉水来。”
行墨看着他疲惫的眉眼,迟疑着劝道:“爷,早晚天气还凉着,用凉水洗漱仔细着生病。”
纳兰容若不悦微拧起眉,冷声道:“让你去就去,恁地多废话!”
行墨不敢多说,出去叫上行砚,提了小半桶凉水,在里面加了些热水,待到桶里的不算太凉之后,提着水桶从侧门送进了净房。
纳兰容若洗漱之后,人勉强恢复了些精神。用过早饭去到卧房,张婆子等人忙要见礼,他抬抬手,在床边默默肃立一会,才转身依依不舍离去。
进宫去到侍卫值房,曹寅也已经到了,见纳兰容若脸色发青,不禁吃了一惊,问道:“瞧你这模样,可是病了?”
纳兰容若摇了摇头,说道:“我没事,只是晚上歇得少了些,等会眯一会就好。”
曹寅迟疑了下,放低声音说道:“最近因着三藩,皇上的心情可不大好,你要打起精神来,别撞到了枪头上去。”
纳兰容若朝他抱拳,笑着说道:“有劳提醒,我会注意些。”
纳兰明珠已经升任了武英殿大学士,再加上卢希宁也得皇上看重,曹寅没再多劝,一同前去乾清宫当值。
今日没有大朝会,康熙在御书房见过几个大臣之后,见外面天已经放晴,放下手中的笔走出书房透气。
康熙背着手边走边沉思,思索着最近三藩的事情,不知不觉走出了乾清宫大门,来到了太和殿广场前。
雨后初霁,黄瓦红墙比寻常都要亮几分。康熙抬头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太阳露出云层,洒下万道霞光。
太和殿前放置着日晷,康熙走过去,盯着上面的刻度出了会神,转身看向不远不近跟着的侍卫,吩咐道:“去传纳兰性德前来。”
梁九功躬身领命,前去传了话。曹寅神色微凛,担忧地扫了纳兰容若一眼,他暗自颔首道谢,低头悄然整理着自己的仪容,大步来到康熙面前恭敬请安。
康熙抬手叫起,看清纳兰容若的脸色,顿了下问道:“可是卢氏不好了?”
纳兰容若恭敬地道:“回皇上,谢皇上关心,内人一切安好。”
康熙似乎微微松了口气,片刻后说道:“算着日子,卢氏快生产了吧?”
纳兰容若回是:“应就在近几日临盆。”
康熙唔了声,说道:“你这几天也不用当值,前去把差使交一交,等卢氏平安生产之后,再回宫来当差。”
纳兰容若神色一喜,下跪谢了恩,退后几步刚要转身,康熙又叫住了他,说道:“让太医去府上守着,就说是我的旨意。还有,你若是病了的话,就挪远些养着,别把病气过给了卢氏。”
纳兰容若顿了下,再次领旨谢恩,去侍卫处交了差使,忙不迭出了宫。
骑马路过户部衙门,恰好与袖着手健步如飞溜出来的卢腾隆相遇,他勒住马拱手见礼,失笑说道:“真是巧,大哥这是去何处?”
卢腾隆拱手抱拳回礼,回头鬼鬼祟祟看了一眼,飞快往墙角跟溜去。
纳兰容若见状,了然笑了笑,也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行墨,随着他走了过去。
等转过弯看不到户部大门,卢腾隆方嘿嘿笑道:“衙门里今日无事,我就早些溜了。妹夫你这又是去何处?不对啊,你的差使可跟我不一样,在皇上眼皮底下也敢打马虎眼?”
纳兰容若说了康熙让他回府之事,卢腾隆一拍大腿,哎呀一声:“我每天都掐着指头在算,妹妹应在近几日生产。前些时日送了几个催生盆来,我觉着不够,准备再去买他个十个百个,反正这点银子现在也出得起。”
纳兰容若拱手道谢,卢腾隆不在意摆了摆手,眼皮微掀,说道:“这女人到了快生的时候,跟生产的时候一样遭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吃不好也睡不好。妹夫,妹妹这些天,估计脾气不大好,你可不要往心上去,女人呐,苦!你我都是男人,其中的滋味真体会不到。我估摸着吧,得比长了痔疮大便破皮流血,只能侧着身子睡还要难受百倍。”
卢希宁的肚子一天天见长,现在低头都望不见自己的脚尖,手脚脸一并跟着浮肿,按下去一个凹坑,许久才能恢复过来。
越临近生产,卢希宁的脾气越坏。她曾告诉他,这是身体内荷尔蒙内分泌的原因。虽然她已在极力控制,有时候还是一点就着,像是焰火一样,嗖地就串上了天。
纳兰容若虽不知什么叫荷尔蒙,就算她不解释,他也不会跟她计较,只恨不得替她受这些罪。
自从她肚子大了以后,不管侧身还是躺着肚子都不舒服,只能半倚靠在床上睡觉。
睡也睡不沉,要不被胎儿一脚踢醒,要不就是尿急起床。一趟趟折腾,他没有半点怨言,陪着她起床,或者轻声安抚。
卢希宁手脚浮肿胖了一圈,纳兰容若神色憔悴瘦了一圈。她看不过去,晚上要与他分房睡觉,他哪舍得留下她一个人,说什么都不答应。
不过听到卢腾隆拿痔疮比对,纳兰容若还是无语了半天,说道:“大哥你放心,宁宁我会照顾好的。嫂子现在肚子也大了吧,家中可还好?若有需要帮忙之处,你一定不要跟我见外。”
卢腾隆双手乱摇,连声说着不见外后,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他唉声叹气了几声,说道:“李氏没事,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已经熟练了。阿宝我晚上带着睡,她也能松快些。就是家里另外那个小妾生的庶妹,想起来就头疼。先前私底下给她说了门亲事,说起来还是拐着弯的亲戚,男方是我二婶娘家的侄儿。等选秀被撩了牌子后,准备正式下定,谁知对方反悔了,飞快与另外一家姑娘定了亲。我二婶说,娘家侄儿说是高攀不上卢家,妹夫你出自纳兰大学士府上,他不过普通旗人,以后连了亲,过年过节上门来走亲戚,没见过世面怕给纳兰府上丢脸。”
纳兰容若脸色淡了下来,说道:“他这个借口找得,也实在是太敷衍可笑了,大哥可知道其究竟?”
“可不是,听到我二婶这般说,我气得差点儿没去敲那小子闷棍!”
卢腾隆气得很,冷笑连连,“他一家子都打定主意想着攀高枝,纳兰府上门第越高,他家应该越高兴才是。我想着实在是不对劲,悄悄去打听了一番。嘿,那一大家子都是聪明人。清楚了我们家里那点子事,知晓姐妹俩平时关系不好,又见过了她本人,瞧不上!不管人还是势都没了,所以干脆反了悔。我只能吃个哑巴亏,也不能闹起来,私底下定亲就算了,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起来就是违规矩。我也不能怪别人,谁让她自己不争气。唉,现在我还在到处给她张罗呢,寻个忠厚可靠的人家嫁了,也算对得起阿玛的临终嘱托。”
纳兰容若想了想说道:“说亲这方面我也不懂,回去之后我跟额涅说一声,看能不能帮些忙。”
卢腾隆哎哟一声,急着说道:“不用不用,夫人亲自开口,对方就是再不满意,也得硬着头皮认了。再说夫人一开口,这件亲事就与纳兰府扯上了关系,成了夫人的保亲。”
纳兰容若笑道:“大哥,我们两家本就是极亲的亲戚,你若分得这般清楚,就真是见外了。”
卢腾隆呵呵笑,眼里狡黠的光一闪而过,拍着纳兰容若的肩膀:“妹夫,我绝对不与你见外,结亲不是结仇,多大的锅就配多大的盖,你别管这件事了。我知道妹妹肯定会问,就跟你提几句,不然她问起来,你一问三不知,这个时候的女人可不会讲理,仔细着她骂你。嘿嘿,我以前就挨过骂,你是读书人斯文脸皮薄,不比我,骂几句又不会掉肉,随便骂就是,我不缺这点胸襟。”
纳兰容若盯着他,差点没学他那样翻白眼,慢吞吞说道:“大哥,你不用拐着弯说给我听,我对宁宁如何,你又不是不知道,别说骂了,就是打我也不还手。”
卢腾隆又拢起手,笑得牙不见眼:“妹夫好涵养,我比不过你,只能甘拜下风。你快回去陪妹妹吧,我也得去忙了,等下就把催生盆送来。”
纳兰容若与卢腾隆拱手道别,骑马回到府里,卢希宁见外面天气好,正在庭院里慢慢走着散步,见他奔进来,停下脚步诧异问道:“你这时怎么回来了?”
纳兰容若笑着道:“皇上亲自下令让我回府陪你生产,宁宁,你等下啊,我进去换身衣衫再出来陪你。”
庭院里的海棠树上,枝头已经绽放着花苞,露出粉红色的尖,卢希宁仰头看得正出神,纳兰容若换了身常袍来到了她身边,随着她一并看去,笑着说道:“再过几日,海棠花便会开了。宁宁,你在想什么?”
卢希宁在想以前在卢家的东跨院,她卢腾隆在海棠树下蹲着说笑的时候,一时见,神色颇为惆怅,问道:“今年选过秀了吗?”
纳兰容若说道:“选过了,我先前从宫里出来,恰好在户部衙门前遇到了大哥,他说你庶妹被撩了牌子,家里正在张罗着给她定亲。”
卢希宁听得皱眉,李氏怀着孕,还要忙着操持卢婉宁的亲事,问道:“订了谁?是二婶的娘家侄儿吗?”
纳兰容若怕惹卢希宁烦心,捡了些话说给她听:“好似换了别家,宁宁你别管那么多,嫂子身子也重了,家里的事情都是大哥在操持,他定会办得妥妥贴贴。大哥如今可是连蛐蛐都不玩了,听说是有阿宝在,养不好蛐蛐,要不被他抓起来往嘴巴里塞,要不就放走了。”
阿宝皮得很,卢希宁不禁笑了起来,随后不解问道:“我听以前大哥话里的意思,好似因为我嫁进了纳兰府,二婶娘家想攀上这层关系,应该会答应亲事,怎么就突然变卦了?”
纳兰容若沉默了片刻,说道:“大哥也没有具体说,估摸着是双方都没看对眼吧。宁宁,你累不累,要不我们去廊檐下坐着晒太阳好不好?”
一个累字,惹得卢希宁心中的怒意又开始蔓延,她非常不喜欢现在臃肿不方便的身体,好似被捆住了手脚般难受。
她刚要发火,看到太阳下,纳兰容若眼底明显的青色,那股子气莫名其妙就消散了,点着头说道:“好,不过我得先去趟净房。”
纳兰容若忙像老母鸡般,扎着手护在卢希宁身后,在净房外寸步不离守着,等到她方便好之后出来,陪着她来到廊檐下坐着歇息。
卢希宁腰后垫着软垫,挪着坐得舒服了些,垂眸看着肚子上的小山包,轻言细语说道:“你要听话啊,不要在里面乱动。”
肚子突然鼓起一块,卢希宁嘶了声,纳兰容若紧张地道:“宁宁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卢希宁指着肚皮,说道:“他又在里面踢我呢,你看这块鼓了起来,这应该是他的小脚掌。”
纳兰容若伸手贴了上去,感受着她肚皮的跳动,他已经看过摸过无数遍,除了惊奇之外,更多的却是心疼,柔声说道:“宁宁,生完这一个,我们再也不生了。你这段时日吃苦受罪,我也没能好好在你身边陪着,真的对不住。”
卢希宁抬头看着他,笑着说道:“其实你也辛苦得很,不要都把所有的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还有啊,可千万别硬撑。院子里伺候的人一大堆,我不会有事的。至于以后生不生孩子,我可不会敢保证。除非从此以后,我们不再敦伦,你不能进去,仅仅在外面路过也不行。”
纳兰容若听得闷笑出声,咳了咳一本正经道:“就算不进去不路过,也照样能快活无比,我们以前又不是没有过。”
卢希宁斜着他,嗤笑道:“你想得太简单了,这样做久了之后,损伤大着呢,要不是干脆起不来,要不就是早早投降,比你第一次还要快。”
纳兰容若呆住,旋即用手蒙住脸,倒在躺椅上笑个不停,半晌后拿开手,拭去眼角笑出来的泪,说道:“宁宁,你,真是学富五车,上天入地什么都懂。”
卢希宁得意抬眉,忍不住打了个呵欠说道:“我想歇一会,你也歇会吧,就这样晒着还挺舒服的。”
纳兰容若将卢希宁身上的锦被拉上来盖好,闭上眼睛没一会,实在是太疲倦,很快就睡着了。
如今她的肌肤因为浮肿,显得更加白皙透亮。纳兰容若看着看着,脸上的笑容就慢慢退去,陷入了沉思中。
因为卢希宁怀孕,他翻了许多医书,也问遍了太医院擅长妇人科的太医。他最担心的是胎儿生产时脚朝下,遇到这样的情况,生孩子几乎是九死一生。
比起她的安危,他宁愿成为废人。
卢腾隆带着一大堆催生盆,敲敲打打送到纳兰府,动静实在太大,引得许多人都跑出来看热闹。
宫里太皇太后,新封的继后钮祜禄氏,随后跟着赏了几个催生盆到纳兰府上。
很快,京城各府的催生盆源源不断送了来,纳兰府上的门房快跑细了腿,觉罗氏也忙得脚下打跌,望着快放不下的催生盆发愁。
催生盆虽多,好似没有半点用处,海棠花已经盛放,风吹过,地上铺了一层落花,卢希宁还是没有半点动静。
孙太医领着康熙的旨意,驻扎在了纳兰府上,每天都来给卢希宁号好几次脉,安慰着她一切安好,让她不用担心。
已经过了好几天预产期,卢希宁所有的耐心都被耗尽,在屋子里像是困兽般在廊檐下走来走去。
纳兰容若也不敢开口相劝,紧张不安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护着她。
卢希宁慢悠悠走了一段路,又觉得累得很,转身回过头,看着纳兰容若惊慌失措的模样,她板着脸,不快地瞪了他一眼,侧身绕过他往屋里走去。
纳兰容若紧紧跟在身后,温声说道:“宁宁,孙太医先前说,一切都好着呢,且耐心等一等,过两天要是还没发作,再开催生的方子,你别急啊。”
卢希宁满肚皮的怒火瞬间被点燃,转身冲着他,中气十足吼道:“你懂个屁!”
纳兰容若僵住,很快顺口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是是是,都是我的错,宁宁你别生气啊。我知道你很难受,却半点忙都帮不上,真的对不住,宁宁,若是你实在气不过,你干脆打我出气吧,要不咬我也行。”
他撸起衣袖,将胳膊伸到了卢西宁面前,她看着眼前肌肤光洁细腻,线条分明的胳膊,心中的怒意消了些。
抬起头从上到下打量一遍,冲他笑了笑,说道:“先前你说得不对,其实你还是能帮得上忙。”
话音一落,卢西宁像是山大王抢亲,径直伸手揪住他的衣襟,霸气十足说道:“跟我进屋,我们来敦伦!”
纳兰容若神色惊骇,想挣扎,又怕伤着了她,俯身苦着脸,被她拽到了暖阁里。
卢西宁松开纳兰容若衣襟,抬手一推,他跌坐在塌上,双手弱弱地挡在身前,急得几乎快哭了。
“宁宁,你别多想啊,我肯定想与你敦伦,日夜都想。可这时候万万不行啊,你肚子都这么大了,伤着了你怎么办?”
卢希宁懒得说话,走到纳兰容若面前,揪住他的衣领,手上用力一拉,绊扣崩开露出雪白里衣。她手下不停,想要弯下腰去,动了动实在是困难,不禁呵斥道:“自己脱!”
纳兰容若心中已流泪成河,双手揪住自己的衣衫,可怜巴巴地道:“宁宁,你别这样,等你身子好了,你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好不好?
卢希宁见他都瑟瑟发抖,把她衬得好似戏文里强抢民男的强盗,冷笑着说道:“你现在真正是屁都不懂,敦伦能加快宫缩,有利于生产,比催产的药有用多了。你躲什么躲,瞧你这幅模样,是不是不行起不来啊?实在不行的话用嘴…,嘴算了,还是用手,快去洗手,洗干净点!”
纳兰容若已经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他咬了咬牙,伸手轻揽住她在怀里坐下,挪动摩挲,不过几息间,他的呼吸渐渐急促。
卢希宁突然呼吸一窒,蓦地站起身,低头看着脚下的水渍,歉意扫过他身前,朝他勉强扯动着嘴角,说道:“我羊水破了。”
纳兰容若脸色刷地惨白如纸,极力稳住心神,晃晃悠悠站起来,嘶声道:“来人!”
卢希宁肚子一阵阵牵扯着痛,她深深吐气吸气,却不忘指着纳兰容若的衣衫,出声提醒他:“露出来了,挡住,快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