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秋雨下了一整晚, 到了早上还没有停歇。
行墨轻手轻脚推开门,站在暖阁外躬身轻唤了声:“爷,到卯时了。”
很快, 卧房里传来极轻嗯的一声, 行墨听后忙退了出去,唤人送热水进净室。
纳兰容若垂下眼眸,看向怀里仍在安睡的卢希宁, 脸上不由得露出宠溺的笑,爱怜地轻触她的额头, 小心挪开身体下床。
没一会,身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他扣衣衫的手停下来,回头看去,卢希宁已经坐起了身,闭着眼睛犹在睡。
“宁宁,快躺下盖好,别着凉了,还早着呢。”纳兰容若忙上前, 半拥着卢希宁, 拉起被褥裹住她。
“我要起来。”卢希宁声音中含着浓浓的睡意,打了个呵欠, 蛄蛹着往床尾去拿衣衫。
纳兰容若忙上前拿起衣衫披在她身上,歉意地道:“对不住, 我吵醒了你。”
卢希宁眯起眼睛看了他一眼, 对他露出个呆呆的笑,默不作声穿上衣衫, 下床趿拉着鞋往净房去了。
纳兰容若看着她摇摇晃晃的模样, 眼里溢满笑, 也跟着前去洗漱。
卢希宁洗漱完出来,已经清醒许多,看着同样精神奕奕的纳兰容若,脆生生道:“早上好呀。”
纳兰容若愣了下,也跟着笑着说道:“早上好,宁宁。”
两人用完早饭后,行墨托着官服走上前,要伺候纳兰容若更衣,卢希宁接过来,说道;“我来吧。”
行墨顿住,不由自主看向纳兰容若,见他抬了抬手,忙将官服递给卢希宁,领着伺候的下人退了出去。
卢希宁将熨烫得工工整整的官服展开,纳兰容若伸手穿上去,她伸手抚平衣袍上的些许皱褶,说道:“我还没有见过你穿官服呢,你的官服比我哥的新。”
纳兰容若笑道:“你哥与我不一样,他得天天去衙门。我平时编书,需要翻阅大量典籍,去国子监的时候少,可以着便服。”
卢希宁帮着他整理箭袖,整理好左手,又整理右手,虽然动作不甚熟练,却做得极为认真。
纳兰容若俯身抵着她的额头,温声道:“宁宁,以后不用你做这些,早上冷,你只管好好歇息。”
卢希宁说道:“我在家又没什么事情,困的话再睡就好。早上我起来送送你,陪着你吃饭,我们也能多相处一会儿。我想与你在一起,现在就开始想你了。”
纳兰容若心中柔情蜜意蔓延,将她拥在怀里,不舍地道:“我也是,一刻都不想离开。”
卢希宁在他胸前蹭了蹭,说道:“我送你出去吧。”
纳兰容若拿起披风给她系上,自己也穿上了大氅,来到二门边,依依不舍上了马车,撑在车门边看着她,说道:“宁宁,晚上我早点回来,陪你一起用饭。你先回去,我看着你离开再走。”
卢希宁点点头,朝他挥了挥手,转身往回走。等了一会,听到后面的马蹄声响起,她回头看去,纳兰容若正掀开车帘朝她看。
她马上朝他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手掌放在嘴边,无声说道:“等你回来。”
纳兰容若脸上漾满了笑,直到马车驶出大门,他才放下车帘,神色落寞靠在了椅背上,烦恼无比揉着额头。
这差使,实在是太讨厌!
卢希宁只闷闷不乐了一会,又打起精神往觉罗氏的正院走去。听到身后跟着的脚步声,她回过头问道:“你们几人在府里住得还习惯吗?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张婶愣了下,忙说道:“少夫人,我们都很好,院子里的俗务由行墨统管着,厨房那边由高嬷嬷统管,他们都待我们很客气。高嬷嬷还跟奴婢打听,想知晓少夫人平时爱吃什么,可有什么忌口,怕犯了少夫人的忌讳。”
幸福与美好也跟着点头,卢希宁见她们身上都穿着崭新的酱绿夹衫,与在觉罗氏院子见着的珊瑚她们穿着一样,也放下了心,说道:“我平时不大会关注这些,你们有事一定要跟我说。张婶,你跟高嬷嬷说声多谢,我反正什么都能吃,还是多照顾些夫君的口味。”
张婆子思索之后,还是没有多嘴,只恭敬应是。卢希宁也没再多说,去到正院,觉罗氏已经用过早饭,见她进来,笑着问道:“老大去国子监了?”
卢希宁笑着说道:“夫君已经去国子监了,我刚把他送出去。”
觉罗氏打量了她几眼,笑着说道:“小夫妻真是半步都离不得,一眼见不着你,老大就眼巴巴跑来接,他不过去当差,你也巴巴送出去,啧啧真是。”
卢希宁也不害羞,只是笑个不停。觉罗氏看到她笑得欢快,跟着也觉得高兴,起身往外走,说道:“你跟我来吧,我们准备去听管事回事,你先在旁边看着,下来之后有不懂之处再问我。”
两人去到前院花厅,候着的各处管事们忙福身请安。卢希宁好奇打量过去,前后共有近二十个管事。她暗自哇了声,管事比主子人还多几倍,再加上其他的下人,后代的女王估计都比不上。
丫鬟打起帘子,觉罗氏走进去,管事们也依次跟了进屋。
觉罗氏在上首坐下,指着下首让卢希宁坐了,扬声道:“这是少夫人,你们以后见着了,也要尊着敬着。若我发现有人欺负少夫人是新妇,就怠慢糊弄者,可别怪我不客气!”
管事们立刻齐声应是道不敢,卢希宁看着突然严厉的觉罗氏,感叹不已。原来这就是绝对权势,跟选秀时见到康熙的情形也差不离了。
觉罗氏威慑完,脸色缓和下来,说道:“好了,上前回事吧。”
排在最前面的嬷嬷上前,福了福身说道:“夫人,庄子里送来了烧好的红萝炭,陈庄头说,前些年天冷,烧多了炭,今年估摸着没那么多木头,烧出来的红罗炭只能供着主子们用。昨日下午送了一车前来,奴婢已经收好,这是账册,请夫人过目。”
珊瑚上前接过账册,在觉罗氏耳边念了,她听完之后,说道:“给印吧。”
珊瑚忙拿出小印与印泥,在账册上盖了个戳,将账册还给了嬷嬷。
觉罗氏沉吟片刻,说道:“吩咐下去,这一车炭,均分成四等份。一份送到老爷前院,一份送到我的院子,剩下的两份,送到渌水亭与南院。”
嬷嬷迟疑了片刻,问道:“夫人,那姨娘们的院子,还有二公子”
觉罗氏坐直身子,扬着眉略微拔高了声音:“放肆!”
嬷嬷吓得忙跪下来,磕头道:“奴婢该死,都是奴婢多嘴。”
觉罗氏端起案几上的茶碗,拿茶盖拨动着里面的茶叶,也不吃,就那么拨动着。四下鸦雀无声,只听到茶杯盖与茶碗轻轻的碰撞声。
等到嬷嬷跪够了,觉罗氏才放下茶碗,淡淡说道:“起吧,下一个。”
嬷嬷抹去额头上的汗水,起身谢恩后退了下去。下一个嬷嬷上前,福身见礼后,说起了厨房里的米面。
卢希宁安静听着,从头到尾听下来,大致知晓了府上的架构。比如厨房,针线房等,都设有管事的管事,细到屋里的灯油蜡烛,每天每个地方供应几何,外面铺子里送进来多少,发下去多少,都有规矩定例。
当然他们几个正主子不包含在里面,好比纳兰明珠的前院书房,纳兰容若读书的地方,自是要多少有多少。
等到觉罗氏处理完,已经快到午饭时分,起身领着卢希宁回正院,问道:“你学到了多少,可有什么不懂之处?”
卢希宁稍微整理了下,流利背了一遍各院的各种用度标准,觉罗氏开始还只是随意听着,渐渐神色越来越讶异,听到最后,携着她的手惊呼道:“你这记性也太好了,竟然一下就记得清清楚楚,就好比那活账册似的。”
卢希宁说道:“额涅,我也就这点好处了,还是比不过额涅。比如各处怎么分配,虽然都有规矩,可最开始那个嬷嬷,好似又提出了疑义。”
觉罗氏脸色沉下来,拉着她在软塌上坐下,等珊瑚上了茶之后,挥手斥退屋子里伺候的人,冷哼一声骂道:“狗东西,别以为我怕了他,我就是不给,他又能奈我何!我知晓他疼着那几个狐媚子,只要在他面前一求,他马上就心疼得会自掏腰包替她们补上。你看她们身上的穿戴,哪一样差了?前院的公账,不从我手上过,他要用多少,我拦不住,其他的用度上,可一根线都甭想从我手上拿了去!”
对于公婆之间的矛盾,卢希宁只能听着,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好。犹豫半晌,试探着问道:“额涅,你与阿玛成亲时,也如现在这般吗?”
觉罗氏冷笑连连,说道:“差不离吧。当年议亲时,我阿玛舍不得我远嫁蒙古,就在京城给我寻了一家。他纳兰氏虽与皇家弯弯绕绕牵着亲,也隔了好几层。阿玛看上他还算聪明,最后却看走了眼。议亲时,那自是千般好,等到阿玛倒下,一下就变了,舔着脸在先皇面前去尽孝心。呵呵,先皇赐死了叔父堂哥,对这个堂妹夫,倒看重得很。阿玛哥哥曾跟我说,要好好活下去,这大清天下的京城,阿玛可是觉罗氏第一个打到这里的人,我要是傻得也跟着去了,那阿玛的血就白流了。反正啊,大家都彼此看不顺眼,这么多年,也就这般过来了。”
卢希宁看着神情悲哀的觉罗氏,起身走到她身边,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觉罗氏浑身僵硬,惊得连声道:“哎呀你这个姑娘,你真是,真是……”
渐渐,她的声音开始哽咽,回抱着卢希宁,泪流满面。
卢希宁也不说话,只是紧紧抱着觉罗氏,用这种方式给觉罗氏施压,既表达支持,也能让她释放压力。
觉罗氏哭得稀里哗啦,总算哭了个痛快,推开卢希宁,不好意思说道:“唉,你瞧我,人这年纪越大,倒越活越回去了,竟然在小辈面前哭。”
卢希宁递上干净的帕子,细声细气说道:“额涅,哭一哭对身体有好处。我不能帮额涅解决眼前的困境,也不懂什么道理,无法劝解额涅什么。不过额涅,你还有我与夫君呢,我们都会陪在你身边。以前的事情无法回头,外面的情况也无法改变,不如快快乐乐活着吧。”
哭了一场,觉罗氏心情也通透许多,擦拭干净脸,说道:“你说得对,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以后我偏生要更好的活着,气死那些想看笑话的!”
富嬷嬷打来水,觉罗氏净了脸,两人前去一同吃午饭。饭后,卢希宁陪着觉罗氏吃了杯茶,起身告辞回正院。
觉罗氏亲自把她送到了院子外,叮嘱道:“晚上我也不要你过来了,老大可怜,这么一大把年纪才娶亲,就不打扰你们小夫妻了。明天等老大走了,你再到我院子里来。我先前见你喜欢吃栗子糕,我让人多做些,保管你吃个够。”
卢希宁笑眯眯地说了声好,走出很远,回头看去,觉罗氏还站在院门口,垂头不知想着什么。
风卷着雨丝扑到脸上,好似针刺一般。卢希宁紧了紧披风,加快脚步回了南院。
睡过一觉起来,她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沉思片刻,起身去了纳兰容若书房,拿了笔墨纸砚回来,铺在桌上准备学着写字。
她要学会写字,将以前发表过的论文,写成手稿传下去。
也许会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也许会传下去,然后像是许多科学家最初的理论那样,被认为是疯话。总会有有识之士,能提早进入研究,让他们能少走些弯路。
卢希宁看过卢腾隆磨墨,回忆着他的步骤磨好墨,拿起毛笔蘸了蘸,还在琢磨着怎么下笔,笔尖上的墨汁滴到纸上,溅得旁边都是黑点。
她将笔在砚台里刮掉一些,试探着提起来,见笔尖没有墨汁滴下,再在纸上写下一撇,毛笔太软,控制不好力道。
试着写完一个人字,卢希宁发现,这个人字也实在太大,一张纸估计只能写几个字。她想了想,拿来尺子炭笔,比对着书上字的大小,在纸上画好了格子,然后再用纸蒙上,耐心把书上的字描绘下来。
纳兰容若从国子监出来,吩咐行墨快马加鞭,飞奔着回到纳兰府。
一下马车,他几乎小跑着回到南院,远远地看着屋子里传来的温暖灯光,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干脆加快步伐,飞奔着跑进了屋。
卢希宁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见是纳兰容若,她放下笔欢呼一声,跑上前扑进了他怀里。
纳兰容若手搭在她的肩上,想要推开又舍不得:“哎哎哎,我身上冷,可别冻着了。”
卢希宁被他用大氅裹起来,仰起头看着他,慢慢往后退着走:“我不冷,你冷不冷,我想了你好多次,你呢?”
她毫不掩饰的思念,扑得纳兰容若的鼻子几乎发酸。一把将她抱起来与自己平视,不断亲吻着她的眉眼:“我想了你一整天,每时每刻都在想你。”
卢希宁被他亲得发痒,笑着圈住他的脖子躲开,纳兰容若头往后仰,寻着她的脸,不满地道:“宁宁,再亲亲,要把白日的都补上。”
两人进到暖阁,纳兰容若在软塌上坐下,一只手抱住她,一只手扯掉大氅的系带,随手扔到一旁,翻过身去,亲住了思念一整日的红唇。
卢希宁抬手捧住他的脸,回应着他的热情。纳兰容若见黑乎乎的一团晃过,愣了下忙拉住她的手,着急问道:“宁宁,你受伤了吗?”
卢希宁呆住,盯着自己蘸满墨的手,说道:“没有,是我写字弄上的。哎哟,你的官服,官服弄皱了,快起来。”
纳兰容若被她推开,不情不愿起身脱下了官服,问道:“你今天没去额涅院子吗?”
卢希宁说道:“去啦,送你出门之后我就去了。”
她将今天所见所闻一字不落说了,纳兰容若听到觉罗氏哭,神色茫然中露出一丝哀伤,说道:“宁宁,多谢你。父母之间的事情,我不能多言,也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开口。你与额涅谈得来,以后你有空时,就去多陪陪她。”
卢希宁点头应下,安慰着他道:“我知道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不过你也不要伤心,你不在的时候,我会去多陪额涅,你在家的时候,我就多陪你。今天你在国子监还顺利吗,都做什么了呀?”
纳兰容若笑起来,说道:“编书,还有想你。”
卢希宁睁圆双眼,说道:“跟我也一样,我也是除了做事之外,都在想你。你饿了吧,我们先去吃饭。”
纳兰容若起身,顺眼看向铺得满满当当的案桌,忍俊不禁笑了起来,拿起张纸问道:“宁宁,这是你写的字?”
卢希宁走过去,鼓着脸颊说道:“嗯,我写不好,不过我已经描了下来,以后就照着描的写,肯定能写好。”
纳兰容若说道:“你这样写字不对,写出来没有自己的风骨,我教你写。”
卢希宁高兴地道:“好啊好啊,以后你就是我的老师了。”
纳兰容若又笑,唤人打来水,亲自拿起香胰子,仔细抹在她手上,一点点将她的手洗干净,拿着帕子擦拭干。
吃过晚饭之后,外面下雨又冷,就没有出去散步消食。纳兰容若让行墨去书房拿了几本字帖过来,兴致勃勃教起了她写字。
“对,手腕悬起,要用手腕的力量。”纳兰容若站在卢希宁身后,手把手教她写了起来。
“写得很好,为师该得奖励。”纳兰容若一本正经说着,侧头亲了她一下。
卢希宁扭身躲开,没教几个字,纳兰容若眼神就暗下来,深吸一口气,夺下她手中的笔放在砚台上,拉着她往卧房里走:“宁宁,不早了,咱们先去洗漱歇息吧。”
似乎想起什么,纳兰容若转头四下看了看,不自在地问道:“宁宁,你的身子可干净了?”
卢希宁点了点头:“干净了,可以敦伦。”
纳兰容若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放弃了,推着她进了净房。
卢希宁洗漱完出来,见到纳兰容若已经在床上等着,眼神幽幽如狼般盯着她,踢掉鞋子爬上床,斜着他说道:“纳兰老师,你才教几个字,就开始偷懒了,这样可教不出好学生啊。”
纳兰容若将她拖进怀里,板着脸说道:“哪有学生能质疑老师的道理,该打。”
他扬起手,轻轻拍了她一下:“以后你还敢不敢了?”
卢希宁捂着后面,极力争辩道:“老师做得不好,学生当然可以质疑,你不能拿身份压人。”
纳兰容若再次扬起了手,拉开了她的里衣:“好啊,孺子不可教,还敢顶嘴,实在是顽劣,看为师怎么教训你!”
烛光摇曳,床帐放了下来,满屋暖意融融。
“宁宁,是这里吗?”
“往左边一点试试,唔,对,就这里。”
纳兰容若仔细盯着卢希宁的脸,见她神色迷茫,满足又激动,试探着按了下去,问道:“这里呢?”
“嗯哎哟我的乖乖!”
“哈哈哈祖宗,你可别乱喊!这里呢?”
“究竟谁是老师啊!让我来带你吧。”
纳兰容若来不及阻止,温暖温热覆上来,他闷叫出声,声音愉悦又痛苦:“为师投降了,宁宁,我们再来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