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弟子
方家是很特殊的一个家族。
自第一位方家家主在商风林安定下来,便一直是一脉单传。
这也注定每个方家人一生至多只能有一个孩子,因此在选择妻子方面极为严苛——必得选择修真世家中不满十八岁且出生于月华最浓之时的女孩,一时半刻都不能差,并与之结为伴侣。
代代如此。
代代相传。
十年前的方家还是十八代同堂,陆续去世七位后,到今日只剩十一位。
站在一起却也是不小的阵仗。
最老的方家人是看起来最年轻的,他的头发已褪了白色,渐渐显出普通的黑,这意味着他已步入晚年,如果不出意外,再过几年等到头发完全变黑,他就该入土为安了。
但此刻他知道自己不一定等得到那一天。
“旧雪大人,”他道,“在决斗之前,老夫想先确认,今日决斗为的是什么?”
一只雪羚羊从尹新雪身边缓缓走出来,雪羚一道:“方萤归上寒羚山请求决斗,既是你们自己提出的,你们自己便该清楚决斗为的是什么。”
方家老人:“这便是说,老夫的第十五重孙果真为旧雪大人所杀?”
十五重孙,听起来还挺气势。
只是尹新雪其实也不清楚,明明那天她往方家人胸口打了一道疗伤法咒,就算无法立刻解除天竹草毒,也不该死得那么快。而且为何会在死去的方家人体内发现冷弦呢!
剧情里也没交代呀。
冷弦是紫檀验尸的时候发现的,按理说紫檀不会骗旧雪。
难道真如紫檀猜的,是天韵做的?
这也不应该,天韵都直接用毒攻击了,何必多此一举再用冷弦呢?
况且天韵虽然是被冷弦锥心而死,但毕竟诛杀她的只有一根冷弦,她若是为了让方家人也尝尝自己当年受过的痛苦,那么这根冷弦就不会被留在死者体内,而是该在下一位受害的方家人体内发现。
方家老人见尹新雪不回答,并不诧异。旧雪大人素来不爱同人言语。
他又道:“好,旧雪大人不愿回答,那么老夫最后再问一个问题,旧雪大人是想替天韵报仇么?”
尹新雪心念这老头心可真黑。
这位方家老人活得比王八还长,心思于是比海沟还深。他这么问是故意的。
如果旧雪的答案是‘是’,在大半个修真界面前,旧雪大人就是摆明了要替天韵正名。
这就好说了,当年天韵偷盗洛藕之事是人赃俱获,根本没有再辩解的余地。
但如果答案是‘否’,那么旧雪大人就没有任何理由杀方家人。
无论是哪种,他这一个问题都会让旧雪陷入被世人指指点点的地步,那是旧雪最厌恶的。
想必旧雪大人在这种顾虑之下,不会杀他方家人。
至少不会杀光他方家人。
然而尹新雪接下来的回答却让他一口气没提上来,只听尹新雪道:“嗯,差不多。”
差不多可真是一个差很多的答案。
在场的方家人全都拿不定主意,这毕竟是生死攸关的事,差一点可就是要命。
不过对于看热闹的修士们来说,倒是有点意思。
不愧是旧雪大人,说话都如此高深莫测,令人膜拜。
正在尹新雪和方家人你来我往之时,天韵不知何时已一个人坐在树下。
方才的失控连她自己也没想到,这会儿回想起来恍惚中了迷幻咒术一般。
她终于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师尊的占有欲有多强,容雨苍几句模棱两可的话竟然就能使她生出那般可怕的妒忌。
以后要怎么再面对师尊?
可是方才师尊没有打她,也没有用任何强力阻止她对吧?
-“那些人马上要进来了,你只可以再抱一会儿。”
师尊是在允许自己像那样抱着她么?
还是记忆中冷冰冰的师尊吗?
师尊的怀抱原比想象中要温暖许多,原来那样冷冰冰的人也有那般柔软的怀抱。
可是为何这个怀抱来得这般迟?
为何可以这样抱天竹,而对着天韵却总是那样一副冷漠的样子?
就因为天韵出身冥谷,而天竹出身药圃么?
师尊见了紫檀园主总是以礼相待,见了争渡却只有一个字‘滚’,想来师尊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冥谷,任自己灵根再高也没用,出身是修真界永远无法迈过去的坎,只是没想到连师尊也不能免俗。
容雨苍站在她面前,挡住背后阳光落下的光。
天韵提了提唇间,揶揄地笑了。
她终于想明白为何师尊不愿收容雨苍为徒了。
或许与天韵扯上关系的任何人,师尊都不愿多看一眼罢。
皆是天涯沦落人。
“我看明白了,”容雨苍居高临下盯着她,“你想毁了你师尊。”
天韵仍觉得头痛,方才那一阵发作令得她身体在短时间内经受烈焰炙烤,骤然被师尊唤醒,又一下子陷入冒犯了师尊的后怕之中,十二三岁的身体毕竟赶不上当初的彼岸草,她感到好累。
容雨苍见她不理自己,以为她不想理自己。
下一刻,容雨苍突然倾下身,咬着牙压低声音在天韵耳边道:“我看到了,昨晚子时月上时分,我亲眼看见方秋暝倒在你面前。”
与此同时,数根人参藤从容雨苍袖子中爬出来,勒在天韵脖子上。
天韵有些呼吸不过来,但由于太累,她只是勉强地笑了笑,“说什么呢,方秋暝不是在那儿好好站着么?”
容雨苍用力收紧人参藤,天韵脸庞逐渐发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我听见你对方秋暝说的话了。你恨方家人,要杀光他们报仇。可你的行为实在无耻,阴招害人,还敢自称是天韵回来复仇!”
饶是天韵一直以来横冲直撞,此刻心里也开始打鼓。
昨晚她对方秋暝下手的时候,容雨苍在附近么?为何自己一点都没察觉到?
容雨苍听到了多少?
又信了多少?
天韵决定试试她,“我就是天韵,你不信么?”
容雨苍冷笑,“若你是天韵,我今天脑袋摘下来给你炖人参汤!”
天韵一下子气笑了。
容雨苍:“……?”
天韵:“我为何不能是天韵?”
容雨苍:“就凭你是旧雪大人的徒弟。”
“唔?”
“你知道旧雪大人有多不喜欢天韵么?”
天韵:“……”
我应该比你更知道……
“知道。”天韵道。
容雨苍:“既然知道,就该明白你若是天韵,旧雪大人不仅不会收你为徒,甚至你根本活不过一天。”
天韵靠在树干上,缠在脖子上的人参藤还没有松开,但却少了攻击性。
她觉得太讽刺了,连容雨苍都能看出来师尊从来都不喜欢自己,当年她究竟是怎么厚着脸皮在寒羚山上呆了那么久,还妄想有一天师尊能真的接纳自己。
这时,天韵感到脖子边一阵被蚊子咬的痛,像针头破开皮肤往里钻一样。
“嘶——”她抽了口凉气。
“别动,”容雨苍在她耳畔道,“好好睡下罢。昨日你想同方秋暝串通出卖旧雪大人,我也听见了。虽不知何故你又要于月上之时杀他,但——我不允许任何人妨碍旧雪大人做事。”
天韵抓着容雨苍的袖子愈发无力,感到一股麻意从颈部往四肢百骸蔓延,她哪知道容雨苍会对自己下手,真是坏事,她挣扎地只喊出容雨苍的名字,铺天盖地的倦意就将她完全吞噬了。
容雨苍将昏睡的天韵靠在树上,睡着时看起来倒不那么坏了。
她缓缓站起,只见这女孩即便睡着了眉头仍绞得很紧。容雨苍盯着她低声道:“旧雪大人为何会收一个你这样的弟子?你我皆为植物,同样都只是木灵根,你哪里就比我强呢。便是论品行,我也比你强得多。为了杀方家人,你师尊是正大光明前来决斗,而你却只敢在夜里暗中下手。你既已当了你师尊的徒弟,一样的事,为何不学学你师尊?”
此时天韵被一双手裹紧拉入深海,她耳畔不断回响着那句话——“一样的事,为何不学学你师尊?”
“你该有底线的。”
她分不清这句话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一刻钟前这句话令她发了狂。
究竟是什么事?究竟师尊在她不在的时候做了什么事?
但想来她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
只因一切皆为虚妄,只是由她的心魔而生。
这时虚空中一个声音忽然冒出来:“容雨苍,好样的!”
容雨苍刹时警戒,“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