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痴心
这简直就是对尹新雪职业水平的侮辱。
什么叫‘实在不行就算了’!
她尹新雪怎么可能不行!
紫檀端着一碗熬好的草药过来,喂给九方若谷服下。
将九方若谷安置在药圃的草堂里,尹新雪和紫檀一起走出来。
紫檀道:“天竹草毒剧烈,即便是寒羚山雪莲,也只是能让他多活几天。”
“几天?”
“若你将他安置在我这里,我倾尽药圃之力,至多可保他十天性命。”
“十天之后呢?”
“必死无疑。”
尹新雪:“连你都配不出解药?”
紫檀:“很奇怪,世上一切毒我皆能解,唯独天竹草毒不行。”
尹新雪心道这不愧是天韵的主角光环。
难道九方若谷这株小蘑菇真的逃不过被天韵弄死的命运么?
到了快日出时分,天色已有些见亮,尹新雪还在草堂守着小蘑菇。
她一步都不敢离开,就怕自己一走,这小炮灰就结束了。
九方若谷悠悠转醒,仿佛自己做了一个大限将至的梦,看见师尊守在他床头,小蘑菇忽然有些局促。
“师尊,对不起……”
尹新雪:“发生了什么事?天竹为何会伤你?”
九方若谷:“师妹她……我们遇见黑乌鸦,然后我不让。师妹生气,说……说师尊虚伪……”
尹新雪皱眉:“黑乌鸦?你们遇见争渡了?”
九方若谷点头。
尹新雪:“她随争渡去了?”
“嗯。”
尹新雪起身,袖子被人拉住。
“怎么?”尹新雪回身望向平躺在床上的九方。
“师尊,带我同去。”
尹新雪按住他的手,“那里很危险。”
九方若谷因中毒脸色苍白,说话其实没什么力气,“师尊,我能感觉,我快死了。我怕……”
“怕什么?”
“怕……怕死在师尊看不见的地方。”
尹新雪心里骤然觉得悲伤。
她重新坐下来,抚着小蘑菇发热的额头,“师尊不想骗你。没错,紫檀园主解不了你的毒,我也不行,若你能安心呆在药圃,至多你可以活十天。现在我必须去找你师妹,师尊答应你,必定在十天之内赶回来。若那时还是无法找到解药,至少,我会赶回来见你最后一面。”
“如此,便好。”九方若谷再次昏睡过去。
为九方若谷掖好被子,尹新雪最后看了眼小蘑菇憔悴的睡容,便轻手轻脚离开了。
……
一炷香后,冥谷的上空破开一个大口子,常年不见日光的冥谷骤然射入一道极为亮眼的光。
鬼魅们嘶吼躲避,大有万鬼同哭之势。
天韵坐在道旁——当年她还是彼岸花时所生长的地方,只忽然感到头顶落下许多白色的碎屑,她伸出手接住一片,旋即融化成水,才意识到这竟是雪花。
她抬头望去。
只见一个身影站在光里,脸庞依旧如初见时那般清冷。
只是这次没有雪羚羊在她身旁奔跑。
那身影直奔着她而来。
争渡腾着黑云打断旧雪的来路,迎了上去,“时隔近七十年,旧雪大人故地重游,好兴致哇。”
尹新雪又是只说一个字:“滚。”
争渡:“……”
他做错了什么,为何两次见面第一个字都是‘滚’。
尹新雪:“若不想死,将她还出来!”
争渡:“旧雪大人,您真是不讲道理。我以为见了面,您至少该谢我一句。”
尹新雪:“谢你擅自带走我徒弟么?”
争渡:“谢我及时带走您徒弟,否则那小蘑菇怕只剩下一堆灰了。”
他往后一躺,靠在黑云里,翘起二郎腿,“天韵出身于不见天日的冥谷,却至纯至善;而这天竹出身悬壶济世的药圃,却心思毒辣。您以为我真稀罕您这小徒弟?同为草木精灵,天韵是上品火灵根,这毒草却只是木灵根,连给天韵端茶我都嫌手不稳。我呀,只是想知道,如此劣等毒草,究竟有何特殊之处,能得旧雪大人如此关怀?怎么我冥谷彼岸草就只能落得那样的下场?”
天韵听了这话,更恨旧雪。
完全忽略争渡言语中对这辈子的自己的鄙夷。
明明她上辈子一切都是得天独厚,为何师尊正眼都不愿瞧自己?
而如今药圃一株毒草,甚至这毒草残忍杀害了同门师兄,而旧雪却还追来冥谷找她?
从前天韵觉得,师尊那般圣洁的人物,就算只是被冥谷葬气沾上一点都是玷污。
可现在,她好想,她好想将师尊揉进冥谷最脏污的泥里,好想亲手毁掉师尊珍视的一切。
师尊珍视什么呢?
环视四顾,师尊似乎对一切都不在乎。
初上山时,师尊甚至因为九方打碎冰简而将他撵下山,想来师尊并不怎么珍视他。
似乎只剩下自己了。
师尊为了自己追来冥谷,可她为何要追来冥谷?!
天韵好像疯了。
她突然无比恨自己。
自己这株毒草凭什么值得被师尊如此看重?凭什么?!
她注视着天空,冥谷的天空总是阴云密布,今日却因神女到来而破开一道亮光。
六十五年前,就是在这里,她第一次见到师尊。
从此她便一生都在追逐师尊。
今日,师尊却主动来了。
原来上辈子她穷尽一生,都比不过今日药圃一株草。
倘若师尊今日为的是一个比自己好千倍万倍的人,她都不会恼恨至此。
可师尊偏偏为的是一株毒草,修真界最低等的木灵根!
如此,她便觉得这是对曾经的天韵的羞辱。
天韵仍是坐在道旁,头发凌乱无序,目光空洞地望着天空,像极了被丢掉的小孩。
尹新雪也觉得心疼。
旧雪对她实在是太过无情了。
难怪《旧雪残集》一直被穿书局压箱底。
的确,就凭旧雪对天韵做的那些事,想要改变被xx的命运是实在太难了。
今天如果她要强行带走天韵,想必天韵会以更恶劣的手法伤害其他人。
尹新雪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终究是妥协:“罢了,天竹既想留在冥谷,那便留着罢。”
争渡眼神一动,“哦?”
天韵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但她自然都听见了。
争渡挡在尹新雪面前,尹新雪并未强行闯过去,只是望着地上的天韵道:“玩累了就自己回家。若是不记得路,想回家了,我来接你。”
争渡抬手在眼睛旁边揉了揉,装出哭状:“呜,难怪天韵当年那般爱慕旧雪大人,好一个师徒情深。只可惜,总有新人换旧人。也只有我始终记得天韵,旧雪大人怕是早就忘干净了罢?”
在尹新雪眼里,争渡就像是女主身边的痴心男二,而自己就像是大猪蹄子。
“少说两句罢,争渡。”尹新雪道。
争渡:“原来旧雪大人是嫌我话多么?”
尹新雪看了他一眼,“两日之后,我来接她。”
争渡:“当然。旧雪大人于冥谷有恩,您要带谁走都可以,只是——”
“我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尹新雪打断他,“只要两日之后我能将天竹完整地从冥谷带走。”
这大概是争渡五十年来第一次得到旧雪的承诺,他脸上露出黑却灿烂的笑容:“当然。”
临走前,尹新雪好心嘱咐争渡一句:“少说她几句坏话罢。”
争渡回身看向黄沙中抱腿而坐的天韵,不以为意,“旧雪大人对弟子可真是好极。”
尹新雪没说什么,只望着天韵,但天韵始终没看她。
送走旧雪大人后,争渡腾着黑云飞至地面,脸上又恢复那一种皮笑肉不笑的冷冷神情,“起来,这不是你该呆的位置。昔年彼岸生根之处,岂容你这毒草踏足!”
天韵没和他争,默默站起来,顶着漫天黄沙,她的容貌也显出几分黯然。
争渡啧啧两声,“你这模样,凡品而已,较当年的天韵差远了。”
“……”
天韵本要告知争渡自己重生的身份,恰好被旧雪的到来打断。
听了争渡对师尊说的那一番话后,她不禁想从争渡这里听到更多当年的自己。
或许这世上,真的只剩争渡一人还会记挂她罢。
于是她问道:“天韵是个什么样的人?”
争渡:“美人。”
天韵:“很美么?”
争渡指着黄沙深处,“冥谷终年大风大沙,不见天日,除了土色便是黑灰,唯黄泉彼岸花一株,开在裂谷炼狱之旁,是冥谷唯一的颜色。怨魂过此,见其一袭红衣,亦能释然。连当年旧雪大人到此,都忍不住为她遮挡血雨,你说她够不够美?岂是你这株小毒草能比得上的?”
天韵内心五味陈杂。
争渡似乎是在夸她,又好像是在骂她。
“你会想她?”天韵问。
“何止是想,”争渡道,“听说过一句话么?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即便是天韵没读过太多凡界的书,也知道这句诗讲的是相思之情。
可天韵并不爱慕争渡。
“你喜欢她?”天韵问。
争渡:“你这笨蛋。本座念这诗时情感饱满,你听不出么?”
天韵:“……那她喜欢你么?”
争渡:“从前不,但本座敢肯定,若她还活着,必定是喜欢我的。”
天韵内心缓缓发出一个巨大的问号。
她自己怎么不知道?
争渡斜睨向她,“怎么,你不信?”
天韵:“……”
争渡一摆手,“哎,算了,你这愚钝的毒草,天性毒辣,怎懂得情爱之事。日后不许在我面前提天韵,徒惹我伤心事。唉,痴情种子便是我了。怎会有我这般痴情之人!”
天韵:“你真的认为天韵也会喜欢你?”
争渡忽然怒目,“你什么意思!本座告诉你,倘若天韵今日站在这里,她绝不会再爱那个冷冰冰的旧雪大人,她定会被本座这许多年的痴心感动,你懂什么?!”
天韵的确不太懂。
甚至有点难以理解这人突如其来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