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沉默
虽说结局毫无变化,但总算有点进展。
次日,少年子弟们照旧来逆舟堂上课。
天韵一进来,就察觉到气氛有点不太一样。
首先是宣玫为首的那一帮小子,隔着天韵十多米的地方就不再说话了,一直盯着天韵从门口走到角落的位置,小蘑菇快步跟在天韵身后路过,像急于逃离什么地方似的。
天韵坐下来,逆舟堂中才渐渐有人开始移动。
她面前重新摞了一堆冰简,能看出法术修复的痕迹。
旧雪竟然不责怪她?
她明明将库房里所有冰简全打烂了,可直到现在,也没人追究,反而冰简都已修复好了。
她甚至没听到任何人谈论这件事。
天韵转身,在九方若谷桌案上拍了一下,“你可觉得这冰简有何不同?”
九方若谷:“坏过。”
天韵正要追问,雪羚五从门外跨越一道弧线,飞了进来。
“请诸位各自检查自己面前的冰简,若是裂纹过大,来我这儿换一卷。”
逆舟堂里响起乒乒乓乓的声音,那是冰简打开卷起时发出的清脆碰撞声。
如果是平时,逆舟堂里肯定有少年人忍不住起哄问‘冰简为何会有裂纹’,但今日逆舟堂里格外安静,大家各自做自己的事,偶尔有几个人拿着自己的冰简上前去和雪羚五对换。
似乎经过昨天那件事之后,大家都变得有点害怕天韵。
没有人问,那么天韵就要自己当那个问的人。
“五老师,为何会有裂纹?”
雪羚五:“我取冰简时不小心,打翻了放置冰简的架子。”
有几个少年没忍住发出‘吁’声,雪羚五脸上显出难堪。
天韵虽然不知道雪羚五为何会用这种理由,但她追问道:“那为何所有的冰简上都有裂纹?”
“是啊,”雪羚五似乎是咬着牙在说,“为何所有冰简上都有裂纹呢?”
天韵幸灾乐祸般道:“五老师,你太鲁莽了。”
雪羚五低头盯着自己雪亮的蹄子,若有所思道:“是啊,我怎么会如此鲁莽呢。”
天韵偷笑。
她打碎冰简本意是为了捉弄雪羚五,报复前天它在众人面前让她难堪的事。她也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大不了就是被旧雪撵出雪山,正合她意。
尽管事情和她预想得不一样,她猜测是旧雪在帮自己,但既然有人愿意替她承下罪责,她乐得轻松。
放堂时,雪羚五叫住了天韵。
天韵以为它要责备自己,心里暗摸摸地甚至有点期待。
她像一个故意做坏事的孩子,希望引起人的注意。
雪羚五:“旧雪大人让你去饮冰殿见她。”
天韵:“为何?”
雪羚五:“你看,雪地里有许多的脚印。”
天韵:“这与我有何关系?”
雪羚五:“所以说,你师尊找你,与我有什么关系?你去了不就能知道了。”
天韵:“……”
雪羚五站在原地没有动,身体逐渐隐没,变得有些透明。
天韵走出两步,又回过头瞄它,“五老师,你没有话要对我讲么?”
雪羚五发出疑问的声音。
天韵有点扫兴,“没什么,我走了。”
临出门,她故意啧了一声,“五老师,你好鲁莽喔。”
雪羚五:“……”
天韵刚走进饮冰殿的院落中,就看见九方若谷站在旧雪身旁。
雪羚一在一旁踱着轻盈的步伐,脖子上吊着一个浅蓝色的袋子,开口处露出两朵雪莲花的瓣。
看见她来,尹新雪朝她招了招手,待她走近,只听尹新雪道:“你二人都是木灵根,雪山的心法和灵基并不适合你们,所以我打算让雪羚一去一趟药圃,紫檀园主那里应该有适合给你们打根基的心法。”
天韵:“所以呢?”
雪羚一停下步子,皱起眉头,“对你师尊说话岂可如此无礼?”
尹新雪往后推推手掌,示意它无妨,问天韵道:“你们有什么想要的玩意,顺便让雪羚一带些回来。”
九方若谷沉默地摇摇头,“没有。”
天韵虽然感到意外,但这是个机会,她重生之后还没来得及回一趟冥谷,正好借这次下山去见争渡一面。如果有可能,说不定还能遇见个把仇人,顺手的话,或许可以像上次对付方家人那样……
她现在固然没有能力报仇,但争渡会帮她。
“我要同它一起去。”她道。
“不行。”尹新雪想都没想就说。
天韵:“为何不行?”
尹新雪可太清楚这个逆徒在想什么,她也很清楚天韵的个性,上次天韵在伤了方家人之后,连命都不要就跳下寒潭打算离开雪山,如果她此刻阻止,到了下午天韵还是会想办法跟着去。
得因材施教,硬的不行来软的。
于是尹新雪说:“我也许久未曾见过紫檀,我随你一同前去。”
天韵眉头一动,“师尊要下山?”
雪羚一在一旁也惊诧道:“大人又要下山?”
尹新雪:“……怎么?”
雪羚一:“旧雪大人,我不解。您半个月前才下过山,带了这株天竹草回来。在此之前,我若没记错,您有近五十年不曾下过山,为何今日又要为了这株毒草下山?她并不值得。”
天韵:“我在这里。”
雪羚一又继续道:“寒羚山天池的雪莲何其珍贵,寻常修士终其一生都不一定能采得一棵,大人却要以两棵雪莲去和紫檀园主换心法。大人,须知草木精灵托生天地,根本配不上那般珍贵的心法。”
九方若谷神色稍稍暗了些,似乎有些失落。
天韵面无表情:“我真的在这里。”
雪羚一见旧雪毫无改变心意的痕迹,又道:“旧雪大人,这是您的雪山,您要带谁回来都无可厚非,可您难道忘记五十年前天韵的教训了么?昔年冥谷彼岸花尚且无法渡化,如今药圃的一株天竹毒草,灵根尚不及天韵千分之一,又天生反骨,您如何又渡化得了呢?大人。”
天韵推了一把九方若谷,“我在这里没错吧?你能看见我吧?”
雪羚一完全忽视天韵的存在,一脸哀求地盯着尹新雪。
这番话它大概很早就想说了,一直憋到现在。
只见尹新雪沉默不语。
天韵也在等,她想听听师尊会怎么说。
过了一会,尹新雪忽然抬起头,道:“对了,雪羚十七在么?让它来和天竹认识一下,若是相处得来,便让它给天竹当坐骑罢。哦,羚一,你方才说什么?”
雪羚一无奈地摇了摇头,放下脖子上的袋子,将雪莲花取了出来,塞给天韵,“拿好,我去找十七。”
天韵:“……”
饮冰殿的院落走得只剩下尹新雪和小蘑菇的时候,尹新雪才看向他,道:“我方才见你有话想说。”
九方若谷摇摇头。
尹新雪故意问道:“既然没有,那么你为何还在这里?”
九方若谷欲言又止,尹新雪终于察觉到了什么。
这只蘑菇在书里死得很早,而书里对它的描写几乎等于没有,存在感极弱,以至于尹新雪无法准确判断他的性格。
“你是不是不会表达?有想说的话,但却不知道怎么说出来?”尹新雪问。
九方若谷点头。
这株小蘑菇是在雪山上长大的,人的语言能力最早都来源于模仿,而雪山上一年都不一定来一个人,于是在它的成长过程里,便缺少了模仿的对象。
即便后来被旧雪收作徒弟,想来旧雪一天也不会跟他说一句话。
尹新雪思索片刻,道:“我猜你想同我说,今日宣玫他们私下找过你。”
九方若谷默不作声。
尹新雪:“找你做什么?”
九方若谷:“拜师。”
尹新雪:“找你拜师,还是问你关于拜我为师的事?”
九方若谷:“后者。”
尹新雪:“但我说过,我不再收徒。”
九方若谷:“他们说,不配。”
尹新雪:“谁不配?”
九方若谷指着自己,另一只手又悄悄指向天韵离开的方向。
尹新雪轻笑一声:“你和天竹是草木精灵,灵根还是所有灵根中最低等的木灵根,所以他们觉得你们不配留在雪山?”
九方若谷失落地点了点头,这头点得极不情愿。
明知别人说的是事实,但心里总不愿承认自己真就只能如此。
尹新雪:“你相信他们说的么?”
九方若谷先是点头,然后看见尹新雪的神情,又坚定地摇了摇头。
“这就对了,”尹新雪道,“我既然收你为徒,而不收他们,自然是因你有他们所没有的品质。”
雪羚五驮着一堆裂纹很重的残次冰简走进院子,听见他们的对话,顺嘴问了句:“是什么?”
尹新雪:“是……是……”
尹新雪着实没想到会有人让她将这种空大的鼓励人的话填写完整,一时之间竟然卡了壳。
九方若谷:“……”
雪羚五:“……”
它意识到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假装从未来过,绕了一圈,又转了出去。
尹新雪略有尴尬,搜寻半晌,才道:“是你的沉默。”
九方若谷:“?”
尹新雪:“唯沉默是最高的轻蔑。”
雪羚五绕了一圈又从外面进来,“大人,他的沉默只是语言功能并不完善罢了。”
尹新雪和九方若谷同时转过去,两人抛之以同样的沉默。
雪羚五咽了下口水,视线往一旁飘,若无其事往外面走,边走边道:“唯沉默是最高的轻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