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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回 寿数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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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挨过暑热,齐云野的精神果然又好了起来,每日里能坚持大半日当值,这已经让胤礽开心不已。

    九月中,齐云野向胤礽要了三天假,于十四那日轻车简从地去了潭柘寺。

    震寰和尚卧病,此番是由同为律宗大师的止安和尚前来接引。

    齐云野心中有些过意不去,止安和尚陪同着他一路熟稔地往里走,同时说道:“早年间震寰便将施主之事说与贫僧听过,今日终于得见施主,才知他所言非虚。”

    “让您亲自来接,已是叨扰,可不敢再受您的恭维。”因着上山路长,齐云野此时还是有些喘。

    止安和尚放慢了脚步,道:“贫僧此言并非恭维。贫僧自入佛门以来,眼见凡尘求佛之人各种心思,于施主这般年纪身份,能惠达通透至此的,乃极少之数。”

    齐云野轻轻一笑,道:“我若当真当得起这‘惠达通透’四字,便也不至于几番伤神伤身,才这般年纪便将身体折腾成了如今这样。”

    止安回道:“施主之伤神,起于悲悯。可知凡尘中人,便是历经千帆的耄耋老者,能有真正悲悯之心者亦是少数。

    而在施主这般年纪的人,能有如此悲悯之心的,贫僧所见者只施主一人。

    所谓惠达,并非只指洞穿人心世事。于施主来说,因有悲悯之心,所以在洞察之后亦选择执着,是另一种通透。”

    “这倒是从未想过的角度,我以为佛门中人,都只会劝人放下。”

    “所谓开解劝慰,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止安道,“如今寺中香客众多,所求之事亦各有不同。但大多数香客在佛前所求之事,都是心中已有了定数,无非是托求佛祖之名,寻个寄托而已。”

    “这倒是。”

    齐云野叹道,“士人求官运,农人求收成,未婚求姻缘,已婚求子嗣。

    可知官场之事大多事在人为;收成之事要靠天气土地;姻缘是父母之命;至于子嗣,若夫妻琴瑟和鸣,那大多是身体原因,该去看大夫而非来此处。

    求来求去,不过是给自己一个退路,若能成,是佛祖保佑;如不成,也可以说是自己礼佛之心不诚。”

    “施主早就看透,却仍愿意供奉,仍会拖着病躯亲自上山来,这是执着,亦是通透。”

    止安停住脚步,看向齐云野道,“已至厢房,施主可自便,贫僧就不叨扰了。”

    “多谢律师。”齐云野点头致意。

    待进了厢房,小寒才终于将憋了一路的话倒出来:“这位律师说话好怪,什么悲悯什么执着的,听得我直犯晕。

    执着才会着相,着相便是不通透,可他又说执着是通透,这不矛盾吗?”

    齐云野接过阿默送来的水,喝过一口,才说道:“你既听不懂,那就证明这话不是说给你听的。”

    “爷听懂了吗?”小寒问。

    “佛门中人,说话从来都是这般玄乎,听不听得懂的,也没什么太大关系吧。”

    齐云野笑了笑,“不过这话也就私下里说说,在佛寺之中还是得有些忌讳,可以不信,不能不敬。”

    小寒一边收拾着,一边说道:“所以我现在才说的。这里只有爷和阿默,要是有外人知道了,那定是爷出去说的!”

    “你啊!”齐云野无奈摇了摇头,“若我真出去说,你又能拿我怎么办?”

    “倒也不能怎么办,说就说了。反正爷做的事一定有道理!”

    小寒很快收拾利落,将一个方形木盒拿到齐云野面前,“爷,这个是现在交给住持吗?”

    “先搁着,还差最后一篇,阿默去准备纸笔,等我写完后放在一起,明儿再给住持。”齐云野回答。

    小寒把盒子放到一边,低声感慨道:“时间真快,都一年了。”

    还没待齐云野回答,阿默就先用力拍了一下小寒的手臂,示意他闭嘴。

    齐云野缓缓站起身,道:“没事,这次上山本就是为着德住的年祭,没什么不能说的,活着的人总得把日子过下去才是。你们先准备着,我去那边榻上歇一歇,过半个时辰再写也来得及。”

    “爷……”小寒踟蹰着看向齐云野,“爷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

    “当真没关系。忙你们的吧。”齐云野摆摆手,自己走进了次间榻上。

    看着齐云野在榻上歇了,小寒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颊,低声道:“我这嘴真是!真欠抽!”

    小寒放了手中的墨锭,比划起来:“明公公说从进了这个月爷就没有好好睡过觉了,我带了安神香,要不要现在就给点上?”

    小寒刚要张嘴,想起上次说话被听见的事,便也干脆比划起来:“小爷给带了助眠的药枕和草药,等一会儿爷抄完佛经,晚上咱们再给点上。爷估计是打算明儿跪经的,今晚必须得好好睡一觉。”

    阿默皱了眉,比划的速度也快起来:“爷的腿刚好些,不能再跪了!”

    小寒拦住阿默的手,示意他别着急,只比划道:“这事就连宫里的主子都劝不住,咱们只能听爷的。”

    阿默瘪着嘴,甩了下手,而后垂头重新拿起墨锭,撒气般用力磨着墨。

    小寒轻轻叹了一声,把手落在阿默肩上拍了两下,无声安慰。

    午后抄完佛经,又亲自送去给震寰和止安,与他们详说了一番次日安排之后,齐云野见时候尚早,便往后院去了。

    前些时候康熙让内务府备了八杠龙须竹和十二桶桂花送到山上,如今都已落地生了根。

    齐云野看着眼前那些还很稚嫩的树苗,心中不禁感慨起来。

    想当年单位团建的时候还来过潭柘寺,没想到自己有幸能亲眼看到三百年前这些黄金竹刚种下时候的样子。

    前世那些经历,现在想起来已经觉得陌生了,这才是真的“恍如隔世”。

    转眼,自己在曾经研究过的历史之中已经过了二十年了,起先还曾想过,可后来这些年,却很少再想起前世的事情了。

    古人说,以古为鉴,可知兴替。

    如今自己不仅是以史为鉴,更是落入其中,亲自体悟行走过一番……

    “爷冷吗?要不要加件衣服?”小寒的提问将齐云野从沉思中拉了回来。他摇了摇头,说:“不太冷,再走走吧。”

    竹园不大,即便是缓步前行,也很快就到了尽头。

    “小寒,你觉得三百年后这里会是什么样?”齐云野发问。

    小寒愣了愣,半晌之后才试探着回答:“应该……不会太有变化吧?潭柘寺已经这么多年了,如果不出意外,我觉得应该还会这样。爷,您怎么这么问?”

    “是啊……三百年后,物是人非。潭柘寺还在,可我们都不在了。”

    “爷!”小寒扶着齐云野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

    齐云野笑了一声,说:“你慌什么?我说的是三百年后,又不是三年后。谁要是能活三百年不死,那就真成老妖怪了。”

    “为什么非得是三百年……”小寒咕哝道。

    因为我就是从那时候来的。

    齐云野在心中无声回答。

    虽然活不了三百年,但是自己能参与到这段历史之中,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随便说说而已,你不用什么都当真。你这么小心翼翼的,反倒弄得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了。原本你就是个爱说爱闹的性子,让你跟在我身边就是想你能把我带的活泛一点,结果你现在这样,倒像是我把你拘住了。要不然你去跟着来保?”

    “我不!”小寒立刻严词拒绝,“我死也要死在爷身边!生是爷的人!死是爷的鬼!”

    阿默听后立刻绕到小寒身边,拽着他的袖口重重拍了两下他的胳膊。

    “哎呀——我错了!我说错话了!我又说错了!阿默小爷,别打了!我错了……”

    阿默气呼呼地推开小寒,搀住齐云野的手臂,而后似乎还觉不够,轻轻摩挲了一下齐云野的手臂。

    齐云野笑了起来,他拍拍阿默的手背,道:“别生气。小寒向来就是这样的,他没有咒我死的意思。”

    阿默仍是生气,瘪着嘴扭头不看小寒。

    “真的没事,阿默,不用着急,也不用替我担心,我会好好活着的。”

    齐云野安抚道,“也是赖我,没来由的说些浑话,勾得你们一个挨打,一个生气。”

    阿默连连摇头,手里比划起来。

    齐云野笑笑,说:“行了,我知道你们俩要说什么。

    这里面的事情很复杂,德住的死多少跟我有些关系,而且今年毕竟是第一年,我过不去心里这道坎儿。

    不过我也答应你们,明天我会量力而行,若是腿疼得厉害,我就不跪了。”

    小寒走到齐云野另一侧:“二爷备了药枕,今儿晚上您好好睡一觉,明儿早上先敷过药,再换上厚些的护膝。”

    “好,都听你们的。”齐云野道,“也差不多了,回去歇着吧。”

    次日,齐云野还是完整的跪完了全部流程,好在这次有了准备,起身时尚且能走,由阿默和小寒二人扶着回了厢房歇息。

    而此时原本应该在宫里当值的贺孟頫也上了山来,待见了齐云野后,贺孟頫也不多言,只在他膝盖附近扎了几针帮他缓解症状。

    等着起针的工夫,齐云野问道:“是主子让你来的吧?”

    贺孟頫点头:“主子知道你请假就是为着这事,所以特意命我上山来照顾您。”

    “我心中有数。”

    贺孟頫道:“之前您说这话我是不信的。不过现在看来,这次倒是我小人之心了。少爷若早如此,大抵也不会将身子熬成这样。”

    “无妨。已是定数的事情,不必再提了。如今你只管看顾好眼前和以后。”

    齐云野顿了顿,抬头看向贺孟頫,“我想你帮我。”

    “少爷要我帮什么?”

    “十年。可以吗?”

    贺孟頫沉吟片刻,点头:“可以。上次少爷问我时,我并未夸大,也非一时情急假言安慰。

    以少爷如今的情况,我能保您到不惑之年仍可站立行走。前提是,少爷您得听话。”

    “多谢你。”齐云野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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