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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回 相顾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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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月初一,康熙携皇太子胤礽、皇四子胤禛、皇十三子胤祥和皇十五子胤禑至潭柘寺。

    从山门至大雄宝殿一路都已清场,不过齐云野这半月来一直在西路厢房居住,倒也不曾受影响。

    他如往常一般在西路佛殿之中礼佛敬香,待完成最后一次叩首之后,才由小寒和阿默搀扶着起身。

    冬日天寒,他的膝盖本就不好,跪了这一阵儿,起身后难免行动不便,是以走得极慢。

    远处一个小孩子跑来,直接撞在了齐云野的腿上。

    小寒和阿默用力扶住齐云野,这才没让他摔倒。

    小寒刚要开口说话,转念却想到旁边正路佛殿有贵人在,而这孩子的年纪……他怕自己闯祸,便没敢出声。

    齐云野站定,看向那孩子,并没有说话。

    那孩子抬头,与齐云野对视起来,未几,转身跑走。

    齐云野轻轻叹气,道:“你们去吧。一会儿会有人送我回去的。”

    “是。”小寒应声,和阿默一同离开。

    齐云野活动了下膝盖,缓步向前走去。

    转角处,寒风起,吹起一角明黄衣衫。

    齐云野垂着头,弯了腿准备请安,却被直接叫了起:“腿不好,别跪了。”

    “谢主子。”齐云野答话。

    “能走吗?”胤礽问。

    “方才只是跪得久了,现下已无碍,慢些走就是了。”齐云野答话。

    胤礽缓步向前,道:“不该让小十五去的,他没轻没重的,撞疼了吗?”

    齐云野跟在胤礽身后半步,回答说:“既是想见面,让人来叫奴才一声就是了,何苦折腾十五阿哥?”

    “我怕你不肯见我。”

    “奴才是太子殿下的奴才,您有召,奴才自然会应。”

    一声重重的叹息之后,胤礽问道:“瑚图里是太子的奴才,那齐云野呢?”

    沉默。

    已行至无人处,胤礽站定,转过身,再次问道:“回答我,齐云野是我的谁?”

    齐云野仍是垂着头,半晌之后,他轻声回答:“是兄长,是爱人……”

    胤礽的心落了地,他颤着声音说:“抬起头来,看着我。”

    齐云野缓缓抬头,终究,对视起来。

    二人眼中都已含了泪,齐云野有些站立不住,他抬起手想要扶着些什么,最终却只能抓住胤礽的手。

    胤礽扶着他在旁边廊下坐好,而后才道:“我以为你离开我能开心一些的,却还是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齐云野并未回答。

    胤礽说:“德住的骨灰已经交还给了额楚,他的遗物也全都送到了额楚家中。

    额楚虽不能出门,但仍被允许见人,多西珲和达春轮值休沐时都会去看他,他精神还好。

    花喇挟私报复的事情……没有人告诉他,你放心。”

    齐云野点头:“这就好。”

    胤礽挪了位置,挡住风口,说:“天凉了,别哭。受了风会头疼的。你如今……不能再病了。”

    齐云野抬眸,看向胤礽,不由自主地抬了手,却被理智拉住,只借着位置遮掩,将手搭在了他的腰侧,低声道:“你瘦了。”

    “你都快瘦得不成人形了,哪有资格说我?”

    胤礽原是想让气氛不那么低沉,故意用以往调侃反驳的语气,却在开口时动了真心,语气未能上扬起来,原就勉强维持的笑意转瞬即逝,这句话说出来,反倒是更显沉重了。

    齐云野叹了一声,道:“我这是病的。”

    “没了你,我也就坐了病。”胤礽握住齐云野的手。

    “主子可以没有德住,却不能没有瑚图里。”德住的话犹在耳畔,与此时胤礽的话相叠,重重砸在了齐云野的心里。

    一阵难言的痛苦,让齐云野几乎是下意识地揪住了领口,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缓解疼痛。

    “云儿……”胤礽惊慌起来,险些失态。

    齐云野抬手阻止,弓着身喘了几口气,才勉强发出声来:“人多眼杂,当心些。”

    齐云野手腕上的佛珠和腰间缀着的玉佩,清晰又明确地落入胤礽眼中,将他心底的不安稍稍压下去了些。

    胤礽拽过齐云野的手,让他的手指清楚地碰到自己拇指上的扳指,而后郑重说道:“云儿,我很想你。”

    十一月,康熙亲笔题写“敕建岫云禅寺”寺额,赠予潭柘寺。

    十一月十六日,齐云野下山回京。

    腊月初八,小明子奉旨出宫,将一碗腊八粥送到齐云野家中。

    腊月初九,乐诗顺利诞下一子,母子平安。

    家里多了个孩子后,齐云野的精神好了许多,他每日逗着孩子,渐渐也有了笑容。

    在齐全和乐诗几番恳求之后,齐云野终于还是拿了笔,写了两个字送给这孩子——孟昭。

    “齐孟昭。”

    齐全反复将这名字念过,越念越欢喜。

    齐云野看他这模样,不由得笑出声来:“瞧你那点儿出息。”

    “原就是没出息的。”齐全坦然道,“在哥面前,怎样都不算丢人。而且这名字好听,我喜欢极了!”

    “那你拿去用?我给你儿子再起一个?”

    “不要!”齐全立刻拒绝,“我觉得我名字很好!事事齐全,我如今可不就是什么都有了吗?这是哥给我的最好的祝福,我才不要换!哪怕是我儿子也不行!”

    “德性!”齐云野戳了一下齐全的额头:“大名我给了,小名你们自己去想,让我省些力气吧。”

    “早就想好了的,叫康儿,取健康之意。”齐全说。

    齐云野抬起手来,轻轻落在齐全肩上,拍了两下,没有多说。

    “哥。”齐全拉下齐云野的手,放在自己手中来回揉搓,半是玩笑地说着,“手炉凉了就该换一个,别冰着我儿子。”

    齐云野轻笑一声,道:“有了儿子忘了哥,是吧?”

    “我永远不会忘了哥。”齐全说,“我希望哥健康平安,也希望哥能开心。无论你要做什么,弟弟都会支持你的。”

    “我在家给你带孩子,你也支持?”

    “可以啊!不过我知道你也就只是说说而已。”

    齐全叹了气,走到齐云野身边,“哥,以前我不明白,但现在……我大概懂了。

    你把你的子孙气运都给了我,日后我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我们一家子可以填补你膝下虚空,却永远补不了你身边的位置。”

    “我放下了,也累了。”齐云野道。

    “若当真放下了,这玉佩和佛珠就该摘了扔了砸了,而不是这般日日摩挲把玩。

    哥,你只有在摸着这些东西陷入回忆时,才会露出发自真心的笑,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齐全说,“起先我以为你是自己想左了,才会这般难受。

    可这几个月我看着达春和多西珲两位哥哥时时关怀,看着明公公三番四次地来寻你,看着太子殿下特意叮嘱不让我们告诉你他近况如何,甚至不让我们上山去打扰你休养,我就明白,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我知道这条路非常难走,可我也知道,如果不走这条路,你也无处可去。你提着的这颗心,只有回到宫里才能放下。”

    “你不该知道这些的。”

    齐云野轻轻叹息,“知道的多了,想的就多了,心情就没那么好了。”

    “可我已经知道了。大抵我是天性如此吧,已经知道了的事情就不会再困扰我,我只会想着如何去解决。”

    “若解决不了呢?”

    “那就顺其自然呗。这世间太多解决不了的事情。

    譬如早年间我父母妹妹接连病死,譬如我只能跟着拍花子讨生活,譬如一场地震之后拍花子也死了,又譬如我以为自己注定流浪街头甚至冻死在那个冬天的时候,被你捡回了家。

    生死、际遇,这些都是解决不了的,就算是当初有人跟我说‘你以后会吃穿不愁,会再有家人照顾扶持’,我大概也是不会信的。

    就算信了,在那时我想的肯定也是眼前该怎么活下去,下一顿饭什么时候能吃上。

    所以啊,解决不了,就顺其自然,就只看眼前。”

    “那你说说,我眼前是什么?”

    “回宫。回到主子身边,做你该做的事情。你日日在家里拿着这玉佩回忆过去,却没想着你们应该还有以后的。

    主子还在,你们还能相伴,活着的人不该忘了故去的人,但也不能为了故去的人而忽略当下。

    德住哥哥若在,见你这样,他又该如何说?”

    齐云野长叹一声,道:“如今真是不能再拿你当孩子看了。”

    “我话说多了。哥你别怪我。”齐全垂了头。

    “不怪你。”齐云野轻轻摇头,“你……帮我个忙吧。”

    “什么?”

    “帮我拿些温补滋润的药材,年头品相好的,我想……”

    齐云野顿了顿,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我想去看看额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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