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回 归家休养
昏昏沉沉,是躯体病痛让齐云野无力,也是心中哀恸让他不愿清醒。
他知道胤礽就和衣睡在自己身边,知道胤礽小心翼翼地试探自己的意识和呼吸,他心里也清楚此刻胤礽同样悲痛难捱,甚至因为要面对皇上而更加煎熬,但齐云野当真提不起精神去安慰胤礽,甚至,他都无法面对胤礽。
一夜时睡时醒,终是并不安稳,待胤礽不得不起身离开去听政后,齐云野才终于松了精神,踏实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被耳边一阵低声啜泣吵醒,齐云野勉强睁开眼,却见眼前是来保。
“你……”
“哥,别说话,你好好养着。”
来保见齐云野醒来,立刻擦了泪说道,“景山官学有进宫受训的名额,你放心,我进来并不违规。而且这次是富善大人亲自将我带来,此事得了皇上默许。”
齐云野长出了一口气,轻轻点了头。
来保接着说道:“哥,你攒着力气,听我说就好。这边的事情我都听达春哥哥说了,我今儿进来看你一眼,也好回去同二哥二嫂说。你放心,我会斟酌着说的,不让二哥太焦心。”
“乖……”齐云野轻声道。
来保凑到齐云野耳边,低声说:“二嫂嫂的预产期在年底,哥,你要当伯父了,我也要当叔叔了,咱们家里添丁进口,是大事,你得在。”
齐云野愣了愣,勉强扯出一个笑,轻声道:“好,我会在。你……不必同家里说得太细,越模糊越好,你二哥向来护短,此事……咳咳咳……”
“我知道分寸。”
来保轻轻拍着齐云野的胸口,“少说些话,哥,我都明白。转过年来我就能从景山官学毕业,若无意外,我会先进内务府当差。哥,以后无论什么,都有我替你分担了。”
“好……”
来保替齐云野擦掉眼角的泪,劝道:“别太伤心了,德住哥哥若在天有灵,见你这般,定然会不安的。他已去了,为着他的安宁,也为着还活着的人,哥你得照顾好自己。”
来保在东宫停留了约莫半个时辰,与齐云野细说了这段时日家中的事,又几番劝慰,待齐云野心绪平静后方才离开。
达春送来保离开东宫,一路送至东华门处,直到亲眼看着他被护送上了自家马车才转身准备往回走,刚走几步,便碰到了三阿哥的哈哈珠子法式善。
二人放缓了脚步,并肩往前走,法式善说道:“明年三月十二,我娶妻,到时你若不当值,便来喝一杯酒吧。”
“你……”达春轻轻叹了气,“这样也好。”
法式善温和一笑,道:“到了年纪总要娶妻的,若我不娶,我阿玛和额涅也定然不同意。”
“是了。那我下次休沐时就先去寻些好物件来,给你的贺礼定然不能太简薄。”
“先提前谢过了。”
法式善顿了顿,终究还是没能忍住,询问道,“瑚图里他可还好?”
达春回道:“毒已解了些,太医说于性命无碍,他如今卧床不起,大抵还是心病。这段时间的事情没能瞒住,如今他都知道了。
他这些年从不与人交恶,东宫也极少有因他而受罚的奴才,仅有的两人,却闹出这般大的事情,他心重,一时想不开也是可以理解的。”
“越是这般心善之人,得知真相后便越会难捱,更何况还有德住的性命夹在其中,换做是我,怕是也不可能一时放开。”
法式善自袖中取出一物交予达春,说,“这是我回京后去广济寺为他请的平安符,原是想亲自去给他的,但说实在的,我不大敢见他,怕勾得他更加伤心,便烦你转交吧。”
达春接下,道:“我替他谢过。”
“不必客气了。”
法式善道,“另有一事,说与你也是一样的。前些时候我在宫里听小太监们闲聊,说吉祥胡同出了一间空房,价钱极低,却无人去租住。
是因为上一任租户犯了事,死得极惨。那些太监们本就忌讳多,说是怕上任租户的东西带了煞,谁也不敢去碰,如今那屋里竟还是原样放着。”
“是……?”
法式善点头:“吉祥胡同那地方住的都是低阶的小太监,咱们都不好过去,总管太监们也不好露面,三阿哥宫里的人便是去了怕是也查不出什么,而且如今这情势,我们总得顾忌着些,你见谅。”
“你这是哪里话?这本就是我们的事,你能替我们想着,已是很大的恩情了,断没有再让你们掺和进来的道理。”
法式善道:“总之,无论你们打算如何做,都切记不要着急。此时最该韬光养晦。”
“我明白。”达春回话。
九月很快就走到了末尾,这些时日齐云野的身子一直不见好,王德润和贺孟頫尽了全力,刘声芳还数次前来诊看,最终的结论都是,若他自己不想好,便是华佗在世也无用。
心病难医,向来如此。胤礽也没再逼迫太医们,只让小明子留神,将屋里所有尖锐物品尽数收好,盯着齐云野日日用药,按时吃饭。
九月二十九晚间,胤礽自乾清宫回来,屏退众人,独自进了耳房寝间,彼时齐云野正靠坐在床上发呆。
胤礽坐到床边,轻轻握住了齐云野的手,齐云野回过神来,弯了嘴角,道:“都不知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晚上可用了药?”胤礽问。
“用过了。”齐云野答,“吃了饭,也吃了药。其实你不必日日这样问的。”
胤礽用拇指摩挲着齐云野的手背,低声道:“若不说这些,我已不知该同你说些什么。”
“那便不说了吧。”
“云儿……下月初一我要代祭太庙,我带着多西珲,把达春留下来陪你。”
齐云野摇头:“都带着吧,你身边就一个贴身侍卫,不像样。出门在外,该有的规矩和排场不能少。代祭太庙是大事,尤其现在这个关口,你不能有错漏。”
虽然极力压制,但还是能听出,胤礽的声音在颤抖:“我怕……云儿,我害怕……我怕我一离开,你就要做傻事……”
齐云野拍了拍胤礽的手背,道:“放心,我不会自戕的。我还有弟弟,还有你,我不能连累你们。那时只是病得重了说了胡话,你别往心里去。”
胤礽靠到齐云野的胸前,哽咽着说:“你快些养好身体,就当是为了德住,你也要好起来,不能辜负他,不能让他白白丢了性命。”
“我知道。”
齐云野轻轻拍抚着胤礽的背,“保成,给我放个假好吗?我这一年一直都没休息过,我想回家歇歇了。”
“你在宫里也是一样的。”
“你知道那不一样。”
齐云野说,“这里处处都有德住的影子,我看着眼前这些人,总也过不去这道坎。
而且我如今这样是当不了差的,日日在毓庆宫里住着不合适,那谣言……还有皇上那里……怎样都说不过去。
齐全快有孩子了,明年来保也要进内务府当差,我想回家去陪陪他们。这么多年,我亏欠他们太多了。”
“可你还在吃着药。”
“我在宫外有熟识的大夫,王太医开的药方我拿走,贺孟頫休沐时我去找他,或者让他上我家去给我诊个脉就行了。”
胤礽将手伸到齐云野的后背,紧紧抱住他,说道:“好。我放你回家。”
十月初一,皇太子胤礽代祭太庙。
礼毕回宫后,小明子进了前殿祗应。
“回去了?”胤礽问。
小明子回话:“奴才看着齐全少爷将瑚少爷接走的,算时间这会儿应该到家了。”
“那就好。”胤礽轻轻转着玉扳指,“他留下什么东西了吗?”
“瑚少爷什么都没带走,就只拿了王太医给的药方和药材。”
“玉佩呢?”
“玉……”小明子愣了愣,“主子是说那枚祥云玉佩?那玉佩一直在瑚少爷身上,玉环也在。”
胤礽长出了一口气,道:“知道了。他不来当值的时候,你就跟着郑奉吧,记得每日去耳房打扫一遍,别落了灰。”
“奴才遵旨。”
回到家安顿好,又歇过午觉之后,齐全才带着乐诗到了前厅。齐云野见了他们,道:“咱家可没有什么晨昏定省的规矩。”
“弟弟来看哥哥,不行吗?”齐全道。
齐云野嗔道:“你看你的,没得带着你媳妇折腾做什么?”
乐诗道:“是我央着夫君带我来的。虽是一家人,但总归男女有别,我不好直接过来。”
齐全接着说道:“哥,让诗儿给你诊个脉,好不好?”
齐云野看了看二人,最终还是伸了手:“弟妹如今身子重,无论诊出什么,万勿过心,得念着孩子。”
“兄长放心,我有准备。”乐诗将手帕搭在齐云野腕间,安静诊脉。
片刻之后,她抬了手,将手帕收起,却并未作声。
“不诊过你们都不放心,诊过后你们又会替我难过,虽是提前有了准备,真到面对时,也还是会痛吧。”
齐云野将桌上茶盏往二人身边推了推,“喝口茶缓一缓吧。”
乐诗用手帕拭过眼眶,喝了茶,将心绪平复下来,才说道:“其实倒是比我想得要好些,兄长年轻,慢慢调理着会好的。”
“太医也是如此说。在宫里时我总歇不踏实,所以才求了太子让我回家来休养。这段时日我就在家歇着,不去当值,也就累不着我,你们放心。”
齐全轻轻抚过乐诗的背,柔声道:“你也放宽心,先回去休息吧,我陪哥说会儿话。”
“好。”
待乐诗离开被搀扶着离开之后,齐全才重重叹了口气:“虽是提前有了准备,真到面对时,还是会痛?哥,你这话说的是自己吧?”
“德性!学会揶揄你哥了?没大没小的!”齐云野假意嗔道。
“不该我问的我不会问,我只有一个要求,哥,我想要你好好活着。身上有病咱们就吃药,心里难受咱们就办法疏解。”
“我知道。”齐云野说,“我也不强求了,人总是没办法跟命运去争的,我认命。以后我什么都不想了,守着咱们这个家,我也享一享天伦之乐。”
“你还没娶妻呢,什么就天伦之乐?”
“有你就行了。我这辈子……”
齐云野轻轻摸过手边的玉佩,“我这辈子,就不耽误好人家的女儿了。我不结婚不要孩子,以后有你给我送终就行。”
齐全梗着脖子道:“说什么胡话呢?我才比你小几岁?要送也得让我的孙儿给你养老送终。”
“儿子都还没有呢,就孙子?你想得可够远的!”
“这种事当然……”
齐全终究还是没能忍住,眼泪夺眶而出,“当然要想得远才行……”
齐云野招了招手,示意齐全上前。
齐全扑到齐云野的身上,哭着说道:“哥,我要你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