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回 无力回天
胤礽尚未做出反应,德住却先出了声:“小明子伺候着主子去看看瑚图里。切记,他刚醒,莫要将这些事告诉他,我还不至于一时半刻就死,且等他好些再慢慢说与他听吧。”
待走出了房门,被外间凉风一吹,胤礽才终于找回了理智,他停住了脚,胡乱擦了把脸,又几番调整心绪,终于将情绪压抑住,嘱咐身边人道:“不许乱说话,不许表露出来。”
齐云野虽是醒了,但意识却并未完全回拢,耳畔声音模糊不清,眼前也只迷茫一片,恍惚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只是残留的灵魂在飘浮观察。
不知过了多久,一次极长的呼吸之后,五感渐次归位,耳边传来了低喃。
循着声音望去,胤礽的脸就那样出现在了眼前,心中竟是升起了思念与不舍,齐云野张了张嘴,未能发出实际声音,只比呼吸稍重些。
胤礽却准确地做了回答:“我不哭。”
又是几番喘息,力气也攒住了,这一次,终于将话说清楚了:“吓着你了。”
胤礽摇头:“没有,不过是病了而已,吃了药就能好。”
“嗯。”齐云野眼皮沉重,却不舍得闭眼就此睡去,只强撑着,继续说着话,“还能见你,真好。”
“别说胡话,以后日日能见着呢。”胤礽轻轻抚过齐云野的脸庞,“喝些水吗?”
“不了。”齐云野看向胤礽,目光却已无法聚焦,“别难过,保成,我想听你叫我一声。”
胤礽俯身凑到齐云野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呢喃着唤道:“云儿……”
“好听。”齐云野渐渐闭了眼,“别难过……别哭……”
“云儿……云儿!”胤礽颤抖着将齐云野从床上捞了起来,紧紧抱在怀里,一声又一声地唤他的名字。
少顷,胤礽只觉肩头温热一片,血腥气盈满鼻尖。
他松开怀抱,才发现齐云野嘴角淌出了血。
“太医!太医快来!”
王德润掀帘进入,眼前猩红一片,他立刻吩咐身边的小太监道:“你们去扶住瑚少爷,给他拍背,让他把血全都吐出来!快!”
如此又过了一刻,才终于将血吐了干净。
胤礽原以为齐云野已是不行了,未料却比方才清醒了不少。
王德润上前查看诊脉,而后回话道:“太子殿下可放心了。”
“出来说话。”胤礽立刻带着王德润走出了寝间。
王德润跟着走出,避开来往伺候的太监,低声回话道:“方才挪动震颤,将瑚少爷堵在肺腑之中的余毒冲撞出来,主子您也看见了,这血已由黑转红,是以体内余毒已清了大半,于性命无碍了。”
“但是。”胤礽道,“我要听实话,把后面半句话也说出来。”
“但是此番折腾太过伤身,是彻底伤了根基,毒虽能祛,但日后怕是断不了药了,且得非常精心调养着。”
胤礽呼出一口浊气,终究还是问了出来:“寿数几何?”
“臣不敢妄言。”
王德润道,“寿数乃天定,非人力可控,便是寻常无病无灾之人,亦有可能被一场风寒夺去了命,奴才实在不敢断言,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三年五载?十年八年?你总归是有个推断的。”
“主子,恕臣直言,预知寿数只会徒增忧虑。瑚少爷既已如此,守住当下才是关键。”
胤礽闭了眼,忍住哽咽,问道:“那德住和额楚呢?”
“德少爷……大抵就是今日了。额少爷虽不能挪动,但人是清醒的,性命无忧,只看归家后如何保养了。”
内间突然传出一阵慌乱动静,胤礽立刻跑了进去,却见跪了一地,小明子正拼死阻拦要从床上起身的齐云野。
“你做什么?!”胤礽喊道,“不要命了吗?!你现在身体什么样子自己不知道吗?!”
“我要去见德住……”齐云野挣扎着说道,“你让我去见德住!”
胤礽瞬间红了眼,质问道:“你们谁说的?!”
郑奉连忙上前回话:“主子息怒,方才瑚少爷只是问了一句这几日有没有事,奴才们都没敢说,也不知怎的瑚少爷就突然要起身。”
其实是吐过血后思路清晰了些,在知道自己昏了一整日后,齐云野略算了时间,又看满宫的小太监几乎都红着眼,而一向对自己关心有加的德住等人都没在身边,就已觉不妙。
他询问是否有事,小明子却只说让他先养好身子,不必想旁的,这便露了破绽。
若当真无事,小明子定会像以往一样接着问想吃什么或是想找谁来陪着说话,可这次却没有。
在齐云野又试探着问额楚的风寒可好了时,小明子连搪塞的话都说不出,他就明白一定是出了事。
他说想见德住,满屋的太监全都跪了下来,只那一瞬,他就知道终究没能拦住。
胤礽挥退了屋内的太监,上前抱住齐云野,安抚道:“你现在不能激动,德住暂时无事,你先安静听我说好不好?”
“他有事……他一定有事……主子,保成……求你让我去见他一面好不好?我求你……”齐云野哭到气息时断时续,“求求你,让我去见他……”
“瑚图里,你先安静一会儿,我不骗你,德住现在真的无事。你平复一下心情,让太医给你施过针用了药,我就让你去见德住,好不好?”
“你别诓我……”
“我不会,保成永远不会欺骗兄长。”胤礽一下下拍抚着齐云野的后背,直到他喘匀了气,才缓缓松开怀抱。
候在一旁的王德润立刻上前针刺穴位,以护住齐云野那本就孱弱的心脉。
这一番折腾,原就无甚精神的齐云野更是已虚脱无力,只是他此刻提着一口气,倔强地不肯睡过去罢了。
胤礽知道此时遮掩搪塞已无意义,便吩咐道:“你们去取厚衣来,将瑚图里护好,送他去德住那里,切记,别让他受凉。”
众人护送着瑚图里去了德住寝间,待真的见了面,齐云野却又说不出什么了,只相顾垂泪。
“主子,让我们单独说会儿话吧。”德住看向胤礽。
胤礽颔了首,命众人都退出。
德住靠坐在床上,看着眼前病容憔悴的齐云野,淡淡一笑,说:“何苦把自己折磨成这样?”
齐云野摇头,喘息几番,道:“是我对不住你。”
“又说傻话了。这是我自己选的,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德住拉过齐云野的手,“瑚图里,事已至此,有件事,我想让你告诉我实情。”
“你问。”
“这一年来你日日提着心,对我和额楚处处提点,生怕我们做出什么错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些什么?”
德住顿了顿,又补充,“或者,我换个问法,你是不是从几年前甚至十几年前就已预知到了今日局面?”
齐云野抿着唇,想将话咽回去,却终究没能控制住身体的本能,他僵直的脊背松了下来,重重点了头。
“果然。”
德住似是早已料到,他道,“二十二年去五台山时,我听到住持用前世今生将你引去耳房,一时起了心思,就追去听了。
那时你说你知梦中结局,住持却让你忘记自己在梦中,我听得云山雾罩,却只记住了一点,住持说你的苦在于清醒。
后来这些年,看着你心内纠结,看着你料事如神,我便有了猜测,大抵你是有通慧的。
二十九年时,你几乎是对主子日日叮嘱,要勤谨孝顺皇上,到主子被遣送回宫,传言说‘侍疾无忧色’,恰与你一直担忧的不敬不孝吻合,我便又猜到了几分。
最近这几年,你看向我的眼神越发复杂,有太多不舍,我便知道,大抵我也是要先离开了。
到今年……你虽有心遮掩,终究还是没藏好。”
“对不住,是我对不住你……”齐云野哽咽道。
“那年住持说过,命途定数,非凡人能改。所以你不必自责,瑚图里,是我该谢谢你。”
德住说道,“因为你的慈悲,因为你的预见,这一年来我和额楚过得很好。我陪他完成了很多心愿,我没有遗憾了。”
“我该再努力一些的,我已经做出改动了。”
“不要强求了。我们终归是争不过命的。你争这一场,把自己的身子也弄坏了,却终究我还是要死。
瑚图里,听我一言,别再争了。不要再做任何改动,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主子。
记住,主子可以没有德住,但是不能没有瑚图里。”
“不,不是的。”齐云野摇头。
“是与不是,你心中清楚。”德住拍了拍齐云野的手,“你告诉我,在我走后,额楚会好吗?”
齐云野答:“他会被英赫紫大人接回家,他会活着,会平安。”
“真好。”
德住眉眼具笑,似是真的开怀,“瑚图里,好好活着,替我照顾好主子,照顾好额楚。若有缘,来世我们还做兄弟。”
齐云野已泣不成声,伏在德住手边,颤抖抽噎。
“别哭了,伤神伤身。”德住拍了拍齐云野,“记住我的话,你好好活着。去吧,剩下的时间就留给我跟额楚吧。”
踉跄着走出房间,已经用尽了力气,齐云野瘫在达春身上,已虚弱无力,却仍是强撑着说完最后一句话:“他要见额楚。”
说完,便再次昏死过去。
胤礽只是被劝着去换了沾满血的衣衫,再回来时就见了齐云野昏过去的场景,几乎也要跟着昏过去。
多西珲快步走到胤礽身边将他扶住,道:“主子,来往人多眼杂,德住拼了命才将您这一身污水洗干净,为着他,也为着瑚图里,您务必稳住了。”
胤礽稳住身形:“我知道。外间各种全都交给你来处理,宫里的人该看好的都看好,瑚图里那边,让王德润多留神。”
“奴才领旨。”
额楚是先于德住醒来的,也是第一个知道德住要做什么的。
“只剩我们了。”额楚上了床,坐到德住身后,将他拢在了自己怀里。
德住彻底放松了心神,靠着心爱的人,轻声问道:“怪我吗?”
额楚摇了头,旋即意识到德住此时该是看不到他的动作,便又出声说道:“不怪你。这是我们的命。”
“从来是如此,你是最懂我的。”德住握住了额楚的手,“以前都是我抱着你,最后这次,你抱着我,也算圆满了。”
“我也很圆满了,咱们这一生,享过荣华富贵,看过大好河山,也尽情尽兴地爱过,值了。”额楚轻吻德住的耳廓,“想吃些东西吗?”
“不了,就这么抱着吧。”德住摩挲着额楚的手背,“还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吗?”
“在景山上。”
“对。那天你穿了一身绿色骑装,小小的,骑在马上格外显眼。”
德住陷入了回忆中,嘴角挂着笑,“那时我很惊诧,原来我们这些人,是可以自己去同太子身边人说话的。
你那样自信耀眼,让我一下就记住了你。你还跟瑚图里赛马了,他让了你,你却以为自己跟他水平相当,那般高兴。”
“是啊。”额楚也轻笑了一声,“从小就是他在让我。他让了我这么多年,这次,我也终于抢在他前面一回了。谁知最终还是被你拦下了。”
德住道:“我心甘情愿,所以,你也别怨他。”
“我当然不会怨。我喝下那茶的时候心甘情愿,我知道你拦下我定然也是心甘情愿。
那是这么多年来我们最酣畅尽兴的一次,足够我回味一生。只是可惜,这次我没能随你一起去。”
“你还有阿玛,不能任性。你是最懂事的,我放心。”德住说完,又喘了起来。
额楚轻轻抚着他的胸口:“少说些话吧。攒些力气,再多陪我一阵。哪怕一瞬也是好的。”
德住果然安静下来,轻轻闭了眼。
“累了便睡会儿,只是记得要醒来。”额楚呢喃道。
“嗯……”
如此静默不知多久,德住觉得自己似乎是睡了,但恍惚又觉得自己是醒着。
周遭逐渐变得安静,只有怀抱着自己的温度一如往昔般炽热。
耳畔只剩下了身后人的心跳声,德住怔忡了一瞬,醒来,睁开了眼。
“天黑了吗?”他问。
额楚看着窗外的光亮,轻轻抬起手,在德住眼前晃了晃,却没得到回应。
他知道,怀中人已失去了视觉。
强压着哽咽,额楚回答说:“嗯,天黑了,已经是晚上了。不想点灯,太晃眼。”
“好快啊……”德住的声音渐弱,“明天会是什么样的天气呢?”
“会是晴天吧。”额楚说。
“不了吧,日头毒,你耐不住热的……”
额楚擦了眼泪,又道:“是晴天,但是日头被薄云遮了去,不晒人,还有风,很舒服的。”
“嗯,这种天气最好。”
德住已没力气说出完整的话来,“这么好的天气,我们……去骑马……好不好?”
“好啊。你穿着红衣,骑着高头大马,到我家去,我们拜堂成亲。”
“喜服……很好看……”德住顺着接话,眼前似乎真的出现了鲜红的喜服。
额楚颤着声问:“是喜服好看?还是我好看?”
“是你穿着喜服……最好……看……”德住的呼吸逐渐轻缓,声音却变得清晰了,“额楚……”
额楚凑到德住唇边,仔细去听。
“额楚啊……我……爱你……好爱你……啊……”
“我也爱你,德住。”
“好好……活……”
话未说完,气息已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