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回 难得平静
康熙三十二年。
二月,上巡幸畿甸。
命皇太子胤礽、皇长子胤禔、皇三子胤祉、皇四子胤禛、皇五子胤祺、皇七子胤祐、皇八子胤禩随驾。
四月,撷芳殿格格李佳氏产下一女,未足满月便卒。
这位李佳氏是云骑尉雷大人之女,闺名嘉禧。
因为另一位已有了答应份例,所以撷芳殿内就以答应和格格来区分这二位。
八月,上巡幸塞外,太子随行。
十月,大阅于玉泉山麓,仍是太子伴驾。
十一月,齐全娶妻。
婚礼是在外宅办的,待回门之后,齐全就带着妻子回了内皇城的家里。
家里已经为着他们结婚重新翻修了一遍,格局也有所改动,把主房整体前移,后面并排挤出了两个小院子,给齐全和来保住,齐云野不在家的时候,主房正屋改回三间,屋后用月亮门分隔前后院。
反正他也是偶尔才回家,够用就行了。
乐凤鸣二子一女,这嫁给齐全的女儿大名乐诗,她两个弟弟分别名乐书和乐礼。
再加上他家这姓,诗书礼乐凑齐了。
喝了乐诗敬的茶,就算是一家人正式开始在一起过日子了。
齐全的婚事尘埃落定,齐云野身上的担子就卸了一半,接下来就是来保了。
其实齐云野对来保的家世了解的并不多,只知道他跟孝淑睿皇后沾亲,但那也是太久远以后的事情了,所以此时来保的婚事就只能顺其自然——只要自己不参与其中,就应该是对的。
十二月,太子代康熙往暂安奉殿祭拜孝庄文皇后。
三十三年二月,再巡畿甸,胤礽、三阿哥、四阿哥伴驾。
同月,撷芳殿格格再产一女,三日而卒。
胤礽从撷芳殿回来后独自进了寝间,抱住了将正在换寝衣的齐云野。
“去看过了?”齐云野问。
“嗯。”胤礽懊恼地将额头抵在齐云野的肩膀,“我不该心软的。”
齐云野知道,胤礽说的是去年五月时的事情。
去年五月,李佳氏格格所生第一女刚刚夭折,胤礽前去看望时,李佳氏跪地哭求胤礽怜惜,再给她一个孩子。
胤礽知道女子生产完本不该立刻受孕,但还是耐不住李佳氏的哀求,没想到又是一次就中了。
这一胎怀得极为艰难,到七个月时便早产,即便太医拼尽全力,孩子还是没能活下来。
接连失去两个女儿,李佳氏伤心又伤身,胤礽看在眼里,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陪她坐了一会儿,等她喝过药睡下之后就回来了。
齐云野拍了拍胤礽,却并没有说话。
能说什么呢?说这两个孩子注定活不成?还是说以后还会有的?都不能说。
这两年胤礽每次去撷芳殿都是趁着自己休沐出宫时,这已经成为了两个人之间不曾言说的默契。
如果不是心里实在难过得紧,胤礽也不会因为这种事情来找齐云野,所以这个时候不说话反倒是最好的安慰。
年岁渐长,就愈发明白沉默并非坏事,而陪伴也比劝解有用。
丧女的阴云一直持续到七月,七月初五辰时,撷芳殿答应李佳氏产下第二子,母子平安。
直到这日晚间,胤礽才再一次踏进撷芳殿。
这次他仍未留宿,只看过孩子,又与云影说了几句话,叮嘱她好生休养之后便离开了。
“晚上还挺凉快的,走走吧。”胤礽说。
郑奉应了声,示意步辇跟随,郭玉则压住脚步,让随侍的太监侍卫都离得远了些。
“奴才以为主子今儿会留下的。”郑奉递了话过去。
胤礽轻轻摇头,而后说道:“我已经有两个儿子了,你觉得够了吗?”
“奴才不敢。”
胤礽发出一声轻笑,道:“怂的你!有什么不敢的?你猜瑚图里会怎么说?”
“瑚少爷可能会说绵延子嗣是主子的责任。”郑奉答。
“所以你也觉得不够,对吧?”
胤礽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好,我也在平衡这些关系,只是总不能随心,我的煎熬也并不少。
瑚图里这两年已经不再催我了,他可以装作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来的撷芳殿,我也可以继续趁他不在的时候过来完成我的责任,但我亏欠他的补不了,亏欠撷芳殿的也补不了。”
“主子仁善,是因为心里念着他们,所以才会觉得亏欠。奴才斗胆,若换做柔仪殿那位主子,怕是根本不会这般难过。”
胤礽愣了愣,旋即无奈道:“怎的大阿哥又逼着福晋了?”
“奴才也只是偶然听闻,不知真假。”郑奉回答。
“当年瑚图里还说,大阿哥若想要得儿子,非得等我有两个儿子之后才行。
没想到他还真说对了,大阿哥福晋那年伤了身,到现在都没好利落,今年几次宫宴都没露面,就这样还要让她生子,大阿哥也真是……”
胤礽摇摇头,“只有嘉禧这一次就够了,日后决计不能再这样了,我若吃多了酒胡闹,你得想着提醒我。”
“奴才遵旨。”
胤礽无端想起之前喝过酒后回去把齐云野折腾得起不来床,便又道:“算了。以后吃了酒也别给我往别处送了,就回毓庆宫,谁也不闹,我自己睡。”
“是。”
“不许笑!”胤礽抬手敲了一下郑奉的大盖帽。
郑奉被敲得弯了下腰,他知道今晚胤礽心情还好,便大着胆子说道:“主子以后还是跟瑚少爷学学吧,瑚少爷敲得虽响但是奴才们不疼,主子您这一下,也就奴才打小儿就头硬,不然真得被您给敲晕了。”
“德性!”胤礽笑道。
听着胤礽满是笑意的声音,郑奉心中突然涌出一阵感慨,若是日子能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
自入了夏以来,贵妃宫中就频繁延医请药,起先只对外说是暑热引起的脾胃不和,调理了两个月,到入了秋时仍不见好转,其后不久后宫才传出些风声,说是身体早已虚不受补,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了。
胤礽端了蜜饯到齐云野身边,捏了一颗喂他,说:“人都说久病成医,我如今是信了。看一眼药方就知道贵妃身子不大好,你这能耐也快赶上太医了。”
齐云野含住蜜饯,压住了口中汤药的苦涩,缓缓说道:“我都说了不是我看出来的,是贺孟頫说漏了我才知道的,你可别听小明子瞎说了。”
“那以前的呢?你怎的就知道大阿哥会连生四个女儿?你又怎么能预知先皇后的崩逝?”
胤礽拉住齐云野的手,“有些事情是禁不住细想的。我一直没问过你,你还是齐云野的时候,生活在何处?”
“是不是额楚又给你拿了什么宫外的话本?还是做了乱七八糟的梦?”齐云野反问。
“回答我。”胤礽直视着齐云野的眼睛。
齐云野坦然与胤礽对视,仍是反问:“你猜我为何不说?”
“你……窥到了天机?还是说当初你说借尸还魂是假的?”
胤礽提出了假设,旋即又否定,“不对,你若要诓我,随便寻个什么理由都好,不至于说借尸还魂这种咒自己的话。”
齐云野只看着他不出声,胤礽又道:“你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早知会发生什么?”
“我不知道。”齐云野回答。
“你撒谎了。你脉跳得比刚才快。”
“你再这么攥着我,一会儿估计就摸不到了。”
齐云野扭动了一下手腕,挣开胤礽的钳制,“保成,我的来处没有你,与你相遇的一切于我而言都是未知的。”
“你当真没骗我?”胤礽仍是不信。
“我说的都是真的。”
“那你告诉我,那一世你生在何时?”
齐云野反手握住了胤礽的手,他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道:“已经过去太多年了,我回不到那时那地,说这些都没有用。
而且就算我真的能通晓古今预知未来,我也仍然需要在此时此刻保持呼吸,我也只是活在这一刻的当下。”
胤礽用戴着扳指的拇指轻轻蹭了蹭齐云野的手背,沉默片刻,他叹了口气,道:“罢了。你不说自有你的道理,总归我能握着你的。”
康熙三十三年十一月初三辰时,贵妃钮祜禄氏薨逝。谥号温僖。
至此,康熙后宫中最高位者便是妃位之首的惠妃纳喇氏了。
温僖贵妃丧仪之后不久,四阿哥到毓庆宫同胤礽说话。
原来,因着惠妃统领六宫事宜,德妃、荣妃和储秀宫妃如今的日子都不大好过。
荣妃和三阿哥母子惯是低调不惹事的,储秀宫赫舍里氏在失子之后一直郁郁寡欢,虽是之前由温僖贵妃向皇上请旨,宫中皆以“储秀宫妃”代替以往的“储秀宫格格”称呼,但赫舍里氏已心如死灰,无论惠妃如何拿捏报复,她都不曾给出回应。
这两处都吃了软钉子,惠妃自然就集中火力转向了德妃。
乌雅氏对四阿哥本就不亲,因着六阿哥早殇的事情又有了隔阂,到如今有了更会讨人欢心的十四阿哥,乌雅氏心中大抵早已不将四阿哥当做亲子了。
所以这一遭因为四阿哥与太子走得近而被惠妃为难,德妃自然是要在四阿哥处找些平衡的。
胤礽劝了四阿哥许久,齐云野也同张起麟交代了些开解四阿哥的法子,但其实就连四阿哥自己心中都清楚,这个结根本解不开。
这紫禁城中,每人都有不同的经历,亦都有不同的苦,无人能感同身受,亦无人能代替承担。
无论年长年幼,无论才能高低,生于皇家便是落在漩涡之中,独善其身是妄想,能保持清醒不被裹挟着失了分寸迷了本性就已经是很难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