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夜话真心
雨下了三整日才停,当众人再没办法用大雨和风寒为理由阻拦时,胤礽也终于知道了瑚图里的真实情况。
“把他挪到我帐中。”这是胤礽知道情况后说的唯一一句话。没有人敢反驳,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胤礽这个决定谁也劝不住。
所有人都退到帐外,宽阔的太子营帐中只剩下了一睡一醒的两个人。
“你又逞强了。”
胤礽喃喃道,“前几日陪我睡时就知道你不舒服了。夜里喘息那样重,只有生了病时才会那样。
偏你还嘴硬不说,我原是想着,你不说便不说了,我放你去好好休息就是了,可你竟然这样吓我。
我也病了,你都不知道吧?你可真不称职,都没来陪我,我该罚你的。罚你快点醒来好不好?”
又挨过半日,到午膳时,郑奉才小心伺候着胤礽往外面去。
胤礽早已懂事,他从很小时就知道自己的情绪不能外露过多,也很早就明白表露自己的偏好是危险的。
所以即便此时他心里万分不愿,也还是到了外面。
太子营帐虽不似宫殿,但亦有分隔,断然不会让外人看到床榻位置。
侍膳太监并不知详情,见太子出来用膳,却又神色恹恹,只道是病中无甚口味,便更加小心伺候。
一顿饭毕,并无多话,只是更加安静的陪伴。
胤礽躺在瑚图里身边睡过午觉,又靠在床旁读书——只是将书拿在手中做了样子。
郑奉几次进来伺候茶水,都只看到呆愣的胤礽和沉睡的瑚图里。
没有任何挪动,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时间已凝滞。
待到日头偏西,胤礽终于换了姿势。
他褪去外衣,让郑奉替他落了床帐,而后轻轻掀开被子,躺到了瑚图里的身边,侧过身将手搭在瑚图里的腹部,与瑚图里那冰凉的手放在一处。
而后仍觉不足,又贴近了些,把头靠在瑚图里的肩头,感受着他的呼吸和心跳。
胤礽缓缓闭上眼,未几,泪滴滑落,坠在瑚图里的寝衣之上,渐渐洇出痕迹。
“快点醒来,瑚图里,别丢下我……”
胸腔一次更大的起伏之后,齐云野渐渐恢复了意识,四肢百骸宛如被重锤凿过,让他提不起力气。
“瑚图里,你醒了是不是?!”是熟悉的声音。
齐云野觉得肩头一轻,感知渐渐回笼,猜想大概是胤礽将头从自己肩上抬了起来。
“……”齐云野的喉咙干涩喑哑,完全发不出声来,大概是只做了个口型。
“没有旁人。”胤礽伏在瑚图里的耳边低声说。
理智和思绪渐次归拢,齐云野睁开眼,向着声音来的位置歪了歪头,许久之后才对上焦。
眼前是哭红了眼的胤礽,齐云野张了张嘴:“别哭。”
胤礽抬手擦过自己的眼眶,而后说道:“醒了就好,我让太医进来给你看看。”
齐云野点了下头,旋即又垂了眼皮。
太医来看过之后,终于确认瑚图里此番病情虽然凶险,但用药及时,已无性命之忧。
后续路途之中只要不再劳累注意保暖,待回京后再好好休养一阵便能全好了。
醒来后用了药,又进了些补气温养的药膳,齐云野自觉有了些精神。
胤礽是决计不肯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而齐云野也是无力争辩,便依着以往的模样陪胤礽在床上一起躺了。
“别再逞强了。”胤礽说,“我命都要被你吓去一半了。”
“别说胡话。”齐云野拍抚着胤礽的后背,“这次是我错了,主子罚我吧。”
“罚你快些好起来,罚你以后只许叫我保成,罚你一辈子不许离开我。”胤礽钻进瑚图里的怀里,压抑着哭了起来。
“保成,你是主子。”
“我说过,你是保成的兄长。太子可以没有哈哈珠子,但是保成不能没有兄长。”
齐云野重重叹了口气,又把胤礽搂得紧了些。
“你知道你前几日夜间睡得多不安稳吗?”
胤礽伏在齐云野怀中,“你的呼吸都是颤抖的,我为什么夜夜要你陪着?我是怕你睡着就过去了。
就只有那晚……就那一晚,我看你白日里强打精神,知道你陪我睡时总提着心,所以没舍得让你陪我,你就真的险些一睡不醒了。
瑚图里,你别再这样吓我了好不好?我真的好害怕……”
“对不起。”齐云野喃喃说道,“是我不好,保成,别哭了,你哭得我心都要碎了。”
“我才是心都要碎了!”胤礽把手搭在齐云野腰间,“你一定要好好的,知道吗?”
“嗯,我会好好的。”
胤礽抽泣了两下,而后闭上眼低声说道:“就这样睡,别松开我。”
“好。”齐云野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很快便睡了过去。
次日圣驾回銮,因着胤礽也是在病中,是以他命四名哈哈珠子皆同乘马车也不显突兀。
多西珲照看如今尚难以起身的瑚图里,德住则陪侍太子,只是苦了晕车的额楚。
不过额楚实际上也是个能吃苦的,如今没人能纵着他撒娇,他自然也能撑得住。
齐云野一路上大半时间不清醒,看着让人心焦,但只要他醒着,便定然是精神的。
起先多西珲还劝他不要硬撑,可后来发现这并非是逞强。
停营时王德润来看过,得知这情况后安抚道:“这本是正常情况。寻常人睡足一宿能撑住一整日的精神,瑚少爷睡足三个时辰能撑住一个时辰的精神,这便不错了。
这次重病将他身体里积攒的元气都抽了去,是极凶险的,但对于他来说也是险中博得生机。彻底打碎,才能重新开始。”
多西珲迷迷糊糊觉得似乎是听懂了:“您的意思是,他现在这样反倒是好的?”
“大病一场,重新固本培元,未毕是坏事。”王德润说,“只是……”
“王太医有话请直说便是。”
“瑚少爷这情况,虽是有他先天底子弱的原因,也有这舟车劳顿兼着天气变化的缘故,但他终归是跟太子殿下同吃同住的,这般精细伺候着,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此。这脉象和病情却……”
王德润最终还是压低了声音,“几位少爷之中只有瑚少爷身子最弱,也只有瑚少爷陪侍太子的时间最长。太子殿下风寒体虚,少爷们还是要多留心些。”
多西珲虽然憨直没什么心眼,但总归也是高门大户里出来的,王德润已经把话说到这程度,他当然是听得懂的。
他向王德润拱手行了礼:“多谢太医提点,此事我心中有数了。”
多西珲私下里将这事讲给德住,未料却被躺在床上的齐云野全都听了去,齐云野侧了身看向二人:“你们是以为我睡着呢?还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你……你!”多西珲拍了下床铺,“你怎的还装睡?”
“我本就醒着,是你们二人进来直接就说起了事。”齐云野笑笑,拦住多西珲,道,“行了,这事不必跟主子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若当真是有人要害主子……”德住顿了顿,思索之后抬起头,向眼前人确认道,“是谁?是谁要害你?”
“还能是谁?”
齐云野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所以我说,不必告诉主子。原本我阿玛打了我那一下,主子心里就不痛快,如今要是让主子知道我阿玛后娶的妻子对我做下这等事,主子还不得闹翻天了?到时候你去哄?还是我去哄?快歇歇吧。”
多西珲不明白:“可是为什么啊?你既然都已经分家了,从礼法上来说就与他们无关了,你照拂他们是情分,从此不理他们也没人赖得上你。”
“我阿玛当年把我送入京城,是因为他后娶的那位续弦妻生了个儿子,那时候我还不到三岁。所以那位名义上跟我一样是嫡子的小孩今年应该跟主子一样大。”
齐云野看向多西珲,道,“你是不是有个堂弟如今在四阿哥身边当哈哈珠子?”
多西珲点头:“是啊,是我大伯父家最小的儿子,叫李荣保。”
德住似是心中有了领悟:“瑚图里不是问你那人是谁,而是想告诉你,一家子同气连枝。”
“还是德住聪明。”
齐云野笑笑,而后说,“你大伯父和你阿玛手足情深,即便如今你大伯父已经不在,你和你阿玛还有你大伯父家那几个堂兄弟也仍是住在一处。
你曾说过,你的大堂兄待你如父如兄,而你被选为哈哈珠子,也是借了你大伯父的荫庇,是不是?”
“对。”多西珲点头,“其实本就该是李荣保来的,但是那时他尚未出过痘,便换做了我。”
“你还不明白?”齐云野问。
多西珲摇头。
德住无奈,拍了拍多西珲的肩膀,说:“你和李荣保是堂兄弟,如今一个是太子的哈哈珠子,一个是四阿哥的哈哈珠子。
那瑚图里还有个与他同样都是嫡出身份的手足兄弟,同父异母,地位相当,是不是也能靠着瑚图里的关系入了宫,到哪位小主子身边当个哈哈珠子?”
“那能是咱们说了算的吗?!”
“你是懂这个道理的,可旁的人不一定都懂。”
德住说道,“关键就在于,如今皇上那边给了赏赐,相当于直接让瑚图里分了家。就像你说的,分了家之后,还如何能再靠着瑚图里?”
多西珲:“那他们就害瑚图里吗?若当真瑚图里出了事,他们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啊!”
“谁说没有?”齐云野淡淡说道,“大阿哥身边的纳喇氏哈哈珠子,不就是兄长生病离宫之后又换了现在这个弟弟来接替吗?”
“纳喇氏可是大阿哥生母的娘家,这哪能一样?!”
多西珲道,“而且瑚图里得主子信任那是因为他是瑚图里,又不是因为他是喜塔腊氏。”
“我那阿玛和继母若是能想通这一点,也就不至于做下这等事了。”
齐云野长叹一声,“总之如今的情况是,我跟他们分了家,日后那家里的嫡子庶子都跟我没了关系。我们关系已经闹僵,他们想靠我也靠不上了。
赌这一把,若是我不行了,真能让我那便宜弟弟续进来,就算是赚到。
如果没能续进来,总归是要了我的命,日后我那便宜弟弟就是家里正统嫡长子,而且他们也不用日夜提心吊胆怕我在主子面前说他们些坏话了。”
多西珲撇撇嘴:“都分了家了谁还会抢他嫡子的身份?更何况你根本不是那落井下石的人,你所求无非是他们不再扰你,日后两不相欠罢了。”
“他们是会睚眦必报的,所以便觉得我也会如他们一般。毕竟是他们对不起我在先,谁做了亏心事,谁才最不安。”
齐云野道,“这事到此为止了,你们既然知道利害关系,就别告诉主子,若不是我身体底子差,也不至于真的闹到这步田地,别让主子再替我焦心了。”
“可我们总得知道是谁吧?你身边跟着伺候的都是东宫带出来的人,若是这些人都能这么轻易被收买,日后对主子也是威胁。”多西珲道。
齐云野道:“不是咱们的人,是盛京跟来的侍卫。你们放心,我已知道了那人是谁。”
多西珲不由得称奇:“你还在病中,怎的比我们还机警?”
“毕竟那是想要我命的人。”齐云野淡然一笑,目光变得深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