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初次远行
乐显扬在宫里当过差,看人的本事和听话听音的能耐还是有的。
第一次见到这小爷时,他就知道这人不俗,这个年纪能有如此成熟状态,且总是在宫里散值之后的时间才到店里来,猜也能猜到是什么情况。
小太监不会这么晚出宫办差,小主子更不可能微服私访,就只有在宫里陪皇子读书的那些贵人少爷们了。
所以虽然小爷自己介绍说姓齐,他也根本就没信过。
不过人家既然不愿意说真名自然是有道理,自己开门做生意,不得罪人就行了,没必要刨根问底,尤其是这位齐小爷还是出手大方好相处的。
乐显扬好歹是个大夫,齐云野这面相状态一看就不是他说的那样。
这一番话,说的是自己,但恐怕是为了他背后的主子。二人一来一回,明着暗着的就把话给说清楚了。
等再回宫当差时,齐云野得了空就叮嘱了郑奉一番。到那日晚间,张起麟伺候沐浴时说:“少爷,今儿郑公公罚了一个小太监。”
齐云野靠在浴桶边沿,闭目说道:“你什么时候学会说话说一半了?”
张起麟嘿嘿一笑:“那小太监是挪宫之后新进的,以前在内务府伺候香料,所以懂些香理。具体情况郑公公没细说,只说让奴才们都醒着点儿看清楚到底谁才是东宫的主子。”
齐云野不接茬,只道:“说的不是你,你担心什么?”
张起麟道:“奴才没有担心。奴才只是有些想不通。”
“那就说个你能想通的。”
齐云野想了想,说,“景仁宫阿哥生母是德嫔主子,现在景仁宫阿哥身边的嬷嬷,既有德嫔乌雅氏关系,也有贵妃佟佳氏的关系。这些嬷嬷是阿哥的奴才,也是各自关系的奴才,这并不冲突。
人是不能脱离关系而单独存在的,你是背后没有关系,所以心里只想着做好眼前事。
那小太监背后有关系,所以就多了一分心思。
如果他背后的关系跟他现在的主子有了冲突,他就得掂量着,靠哪边对自己有利。”
“可东宫的主子是太子啊!难道会有人觉得不能靠太子吗?”
我啊!齐云野心道。他笑了笑,说:“哪怕有一丝希望,都是太大的诱惑了。更何况,入关之前满人是幼子当家,太祖朝时还有八王议政,立嫡长是汉族传统,却非满族旧俗。这是两种观念的冲突,也是背后权利的博弈。”
张起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奴才明白了。”
齐云野笑笑:“你啊,不用想那么多,你是个有福气的人。”
一个小太监,在整理库房时误将两种香料放混了,被东宫首领太监处罚。
这事放之任何皇子公主以及嫔妃宫中都是再常见不过的事了,没有人过多关注,也没有过多问询,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会惶惶不安。
但无论如何,东宫敲打一番,背后的人就该知道见好就收了。
康熙十九年三月,诸臣奏请太子出阁。康熙准允,命詹事府等衙门商议章程。
因着去年的地震,工部要先忙于修复受灾建筑,且康熙认为大修宫殿劳民伤财,故暂停东宫配套殿宇的修建工程。
太和殿复建也暂时延缓,只命人将太和殿废墟清理一番,以待日后。
好在之前惇本殿、毓庆宫都已完工,太子也已挪了过去居住,剩下的只是东所和隔壁的奉先殿,以及外朝与武英殿相对应的文华殿,于太子出阁一事并不相扰。
康熙十九年五月初三日晨起,胤礽被太监们伺候着穿戴好整套吉服,先往东宫旁的奉先殿东侧配殿祭奠仁孝皇后,而后仪仗出宫,往昌平巩华城方向去了。
这一日是胤礽的生辰,也是仁孝皇后的忌日。
胤礽虚岁已满七岁,又已准备出阁读书,是以今日这一举动,康熙是存了两个心思的。
一来,让儿子去祭拜无缘得见的生母,以尽人子孝道,二来则是让胤礽开始履行他作为太子的义务,开始接触前朝。
这是太子记事以来第一次远行,即便只能坐在马车之中被仪仗拥簇着前行,即便这“远行”不过是从紫禁城到昌平,对于年幼的胤礽来说,这已经是足够新的体验了。
这次出行太子带了四名哈哈珠子,德住与瑚图里自然不会缺席,剩下两人则是汉臣之子王珉与杜廷仪。
王珉因祖父而递补入哈哈珠子行列,杜廷仪则是因其父杜讷。
为胤礽遴选哈哈珠子时,其父杜讷因奉命纂修《世祖实录》而受到嘉赏,因官员升迁有一定定例,不好随便升迁,康熙便命其子杜廷仪入内为太子伴读。
杜讷和王珉是哈哈珠子中唯二的汉臣之后,其余虽有汉姓,也都是入了旗的。
这次带杜廷仪随行是康熙的意思,杜讷已拟授翰林院编修,充日讲起居注官,待正式授官之后便要入南书房当值。
父子二人俱在南书房于理不合,是以杜廷仪很快便会离开南书房归家,另有新人补入。在他归家之前跟随太子出行,算是给了恩典。
一路上太子乘坐马车,哈哈珠子则骑马跟随。
从紫禁城到巩华城路途不算远,但骑马往来终归不是什么舒服的事情。
齐云野与杜廷仪并行,时不时地与他说上几句话,算是转移注意力了。
车驾到达巩华城,胤礽需依照礼仪往仁孝皇后梓宫处祭拜,哈哈珠子们则在外等候。
下马走了一段路,杜廷仪总算是缓过来了些,因此时大家都是在一起休息等候,杜廷仪便挪到瑚图里身边,说:“方才路上,多谢你了。”
“我们也算是同窗了,何必客气?”
齐云野答了,而后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罐递过去,“这是我提前备下的药膏,若是腿上磨得红了破了,记得用上一些,管用。”
“你……你不用吗?”
“我还有。”
齐云野笑笑,“而且我们毕竟从小骑射,这段路程不算什么。方才我已经给了王珉一份,这是你的。”
“谢谢。”杜廷仪这才收下。待将那小瓷罐小心收好之后,他才又道:“其实……你不必羡慕我的。”
“嗯?”
“我听得出来。”杜廷仪说,“你是镶红旗出身,即便是不做哈哈珠子,日后也是要靠着家中荫庇入朝。再不济也能做个小武官留在军中,你如今既有了这样的际遇,应该抓住才是。”
齐云野摇头:“你该知道人各有志这个道理。”
“但我也知道身不由己的道理。”杜廷仪说,“你既不能像我一样无过而离开,又因家族背后纠葛不能如谢伯乐一般犯错被驱,已到了这一步,就该放下不切实际的想法了。太子越离不开你,你就越离不开。”
齐云野苦笑一声:“可我总要试一试。”
“我能问一句,你为什么想离开吗?”
齐云野垂首片刻,回答:“我害怕。而且,我想活命。”
杜廷仪看了看瑚图里,同样安静了许久,才说:“我虽不知你在怕什么,但家父曾说过,恐惧有时反而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若是你在当值时因恐惧而做错了事,大概就连活命这个愿望都会落空。
再有,如今太子离不开你,你若是做了什么不大的错事,还能依靠如今的恩宠博得一线生机;可若让太子厌了你,就彻底失了机会,不是吗?”
齐云野没想到平日里安静得几乎毫无存在的杜廷仪会有这样的想法和见解,他轻轻一笑说:“你是有才的,何必如此藏拙?”
“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位置,知道自己未来天地不在此处,更重要的是,我知道自己不曾得太子青眼。”
“那若你是我,你会怎么做?”齐云野问。
“既来之则安之。”
齐云野一愣,当初刚穿来时,自己明明是用这六个字自我疏解过的,怎么过了这一年多,反而忘记了自己最开始的想法?
胤礽即便被废也不会死,而受胤礽牵连的太子党之中也不曾有喜塔腊氏一族,自己更没有穿在那些史书明确写明的被处死的奴仆身上,如今既有了胤礽的庇护,为何不好好利用呢?
“果然,你书读得多,确实比我想得通透。”齐云野感慨。
杜廷仪浅浅地笑了一下:“不是‘书读得多,确实读傻了’就好。”
“原来你会开玩笑啊!”齐云野微微一笑,接着又问,“你可曾读过话本?”
“私下里背着家父看过。”杜廷仪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是怕被人听了去告诉杜讷似的。
“那我问你,若是你已知话本的结局,可还会再看?”
“会。”杜廷仪没有思考就直接给了答案,“凡事都有结局,或好或坏,但结局就只是那一瞬,我更想知道在通往结局的路上会发生什么,又或者,是什么样的际遇导致了那样的结局。
譬如人生一世,结局都是死,但不能因为最终都是死,就将这一生草草糊弄过去。我希望到我的结局时,我能由衷地说一句不悔。”
齐云野抬起手拍了拍杜廷仪的手臂:“你说得对,那我祝你得偿所愿。”
“我也希望你能随心自在。”杜廷仪说完,二人相视一笑。
没过一会儿,郑奉便命人来请瑚图里,称太子召见。瑚图里只得起身,只是这时,他的心境已有了不小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