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事事齐全
太子回宫后果然召了瑚图里说话。
齐云野打千儿请安,郑奉则搬了矮凳来让齐云野落座。
打发走了外间伺候的太监,太子才终于有了表情,他耸了耸鼻尖,道:“你吃酒了?”
“不是奴才,是德住。”
“嗯。”
胤礽这才缓和了表情,把榻桌上的月饼递给他,“赏你的,吃吧。”
“谢主子。”
齐云野今天一块月饼都没吃,一来他是真的不爱吃,二来也是他知道胤礽肯定会给他,留着肚子吃胤礽赏的那个就行了。
毕竟主子赏的吃的不能剩。
胤礽倒是没有厚此薄彼,让郑奉也在旁边坐了,拿了月饼吃。
胤礽确实心情不好,郑奉和齐云野想着法儿地哄他,不知怎的就说到了入宫前的事情。
郑奉是八岁时候入宫的,入宫前已经记事了,不过他是穷苦出身,也没见过什么好的,就只挑着家乡邻里之间听来的话本讲。
其实小孩子哪能把那些说书人讲的话本故事都复述得清楚呢?
实在想不起来的地方就现场编,齐云野看他编得稀奇古怪却还能合上逻辑,不由得在心里暗暗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瑚图里,你笑什么?”胤礽问。
齐云野忙欠身回答:“主子恕罪,奴才是看郑公公说得这么精彩,有些好奇他家乡的说书人到底是什么模样,不知道这故事由说书人说出来会不会更有趣。”
郑奉道:“那定然是比我说得好的。莫说是在奴才的家乡,便是在相邻的十里八村,这说书人都是叫得上名号的!”
胤礽笑了一下,说:“下次轮值出宫时你去看看不就行了?”
“奴才正有此意呢。”
齐云野道,“就是不知道何处去寻这有趣的说书人,是在郑公公家乡?”
“在的。”郑奉连连点头,“那说书人总说故土难离,他不会走远。少爷若当真想看,往祁县郑家村去就行了。定然能寻到他!”
“哐啷”一声,齐云野手中的茶杯落地,把胤礽和郑奉都吓了一跳。
齐云野连忙要跪,却被胤礽拦住:“行了,又没有外人,白日里还没跪够吗?郑奉去收拾了就行。”
郑奉连忙起身把摔碎的茶盏收拾利落,而齐云野也稳住了心神,回话道:“奴才失仪了,谢主子宽恕。”
胤礽问:“好好的茶盏端手里都能摔了,你是还不舒服吗?”
齐云野:“没,奴才的病已经好了,刚才只是手里打了滑。”
原本胤礽回宫时就已近戌时,三人又说笑了这一阵,也到了该就寝的时间。
齐云野看胤礽脸上已有了倦意,便让郑奉带着小太监来伺候他更衣洗漱,自己则回了耳房,由张起麟伺候着沐浴。
齐云野什么事都能将就,唯独洗澡不行。夏天每天都要洗,冬天最少也要两天洗一次。
好在他自穿来就进了宫,这事被太子允准了,也就没人敢多说什么。
泡进热水之中,齐云野发出了长长的叹息。
祁县郑家庄,那是胤礽的停灵之所。
刚才那一瞬间,齐云野仿佛看到长棚灵柩,看到了胤礽的跌宕一生。
张起麟给齐云野揉着太阳穴,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少爷,方才郑奉送来了安神香,说是主子赏您的。”
“嗯。”齐云野含糊地答应,而后说道,“你去帮我把安神香燃上吧,我再泡一会儿。”
“嗻。”张起麟看出齐云野今日兴致不高,尤其从太子身边回来之后更甚。他不敢问,只能小心地伺候着。
听得张起麟离开的脚步声,齐云野掬了一捧水泼到脸上,而后仍觉不足,便干脆憋了气把自己彻底浸入水中。
温度穿透皮肤,许久之后才将心底鼻尖的酸涩冲淡。
胸腔之中的憋闷感愈发明显,直到忍耐不住,齐云野才猛地起身,而后伏在木桶的边缘大口喘息。
张起麟听得声音迈步进来,吓得声音都发了颤:“少爷这是怎么了啊?您可别吓唬奴才。”
“没事。”
齐云野喘着粗气说道,“别跟别人说。我就是想事情一时想左了,让热水泡一下醒醒神。”
“您就是再想左了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作践啊!”张起麟用帕巾给齐云野擦着脸上的水,“您快别泡了,奴才伺候您出来吧。”
“真没事。”齐云野已经喘匀了气,他笑着敲了一下张起麟的大盖帽,“不许乱说话,听见没有?”
“您好好的奴才就不乱说。”
“瞧给你吓的!行啦,我不洗了,去拿寝衣吧。”
自这一夜后,齐云野又恢复了以前那种云淡风轻的模样,张起麟提心吊胆了数日,最终暗自下了结论:生病的人容易脆弱。
不管张起麟怎么想,这事算是过去了。
过了中秋,八月十九日又下起了暴雨,暴雨连着下了三天,直到二十一日才逐渐停了下来。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此时的雨水并不是什么好兆头,好在工部、太医院和钦天监等处的官员对震后防疫倒是上了心,一批批药物分发下去,虽然确有瘟疫趋势,但并没有造成太大影响。
这次大地震的余震一直持续到九月份都时有发生,胤礽倒是逐渐习惯了,遇到夜里余震晃动,也不曾像以前那样黏人。
很快就到了十月。
康熙十八年十月十三日,乌雅氏挺着六个月的身子接受了册封,成为如今康熙后宫第八位有封号的嫔。
德嫔乌雅氏获封之时,太子正在上书房读书,一切看上去都如往常一样,只是到了晚间皇上检查功课时,胤礽红着眼问康熙:“汗阿玛,我额捏长什么样子?”
是夜,胤礽偷偷溜了出来,在静憩斋跪到子时,最后是被齐云野背回的毓庆宫。
雪下得很安静,入梦时还是萧瑟隆冬,醒来便已是雪缀枝头。
这是康熙十八年的冬天,也是齐云野穿来后见到的第一场雪。
今日轮休,不用陪着胤礽早起读书,齐云野也象征性地赖了床,直到腹内空空,他才决定起床出去觅食。
齐云野在宫外虽有宅子,但因为经常不回,也就没有打理,只有堂伯父图黑定期会让家中的下人过来打扫一番。
收拾利落之后齐云野就独自一人去城里觅食,宣武门内大街有一摊烤牛肉非常对他的口味,他休沐时总去。
摊主一家姓宛,今天出来的是他家的儿子,那儿子也就十三四的年纪,他还记得齐云野,见他来了,就招呼他到了炙子旁。
齐云野与他寒暄了几句,才知道地震时他们正好在出摊,因为是在街上,所以家人并没有伤亡,只是房子倒了。
这次朝廷出钱修缮房屋,老宛就在家里盯着房子,让小宛出来继续摆摊。
两个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一转头,就看见旁边一个小孩直瞪瞪地盯着自己——其实是盯着自己手里的肉。
“你想吃吗?”
那孩子点头。
“那就过来吧。”
吃了齐云野一碗肉,这孩子就赖上他了。
小宛说这孩子已经在这附近好久了,估计是地震之后遭了灾,也没见有个家人来找,问他什么他只摇头,看见别人吃东西哪怕馋得都不行了也会不上前问。
小宛和旁边的小贩收摊之前如果有剩余的,或者做废了卖不出去的,就会送给他。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的,好歹是没让他饿死。
这几个月以来,齐云野是第一个看见他没有嫌弃,还请他吃饭的客人。
小宛他们都是勉强糊口,不可能把这孩子带回去。
别的客人又没这么好心,今儿齐云野撞上了也算他们俩有缘分,小宛在旁边一撺掇,齐云野就心软了,把人给带回了家。
齐云野家里没有下人,平常散值回来他都自己收拾自己。
本来也是,前世他自从上大学开始就一个人在外面漂着,照顾自己肯定没问题。
带人回家,齐云野帮他简单洗了个澡,又给他拿了套自己的旧衣服穿。
收拾利落之后齐云野觉得有点儿困,就在屋里靠着打盹,等再一睁眼差点儿被吓死,那孩子就跪在他脚边,等他坐起来之后哐哐哐三个头磕下去,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主子。”
“你会说话啊!”齐云野摸了摸胸口,问,“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
“我没名字,也没家。我以前跟着人拍花子,带着我的那个拐子地震时候死了,我就跑了。”
“那你想找你家人吗?”
“我爹娘妹妹弟弟都得天花死了,我命硬。”
又是天花。齐云野叹了口气,说:“那你就留下吧。”
哐哐哐又是三个响头:“求主子给我个名字。”
齐云野听着都疼,他想了想说:“你就叫齐全吧,以前什么都没有,以后什么都齐全。还有,别磕头,也别什么主子奴才的,你要不嫌弃,就拿我当兄长吧。”
家里多了个人,好像就多了点儿人气。
见时候尚早,齐云野干脆就带着齐全出去逛街,买衣服买菜,买各种齐全看着眼冒星星想要又不敢开口的小玩意,等回家时天色已经擦黑了。
齐云野刚一进厨房准备做饭,就被齐全给推了出来。不到半个时辰,四菜一汤就摆上了桌。
“哥,吃饭。”齐全还是直楞楞的。
“看来我以后有福了。”
齐云野笑着拍了拍齐全的头,“会做饭就好。我平常很少回家,你要不会做饭还麻烦。”
“哥,你是在宫里当差吗?”齐全问。
“看出来了?”
齐全点头:“这是上三旗的地界,在这里的都是皇上的奴才,我们以前拍花子都不往这里走,容易惹大事。”
齐云野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我叫瑚图里,镶红旗包衣参领图黑是我堂伯父。我现在在宫里给太子当伴读,记住了吗?”
“记住了。”
齐全吃了一口饭,又说,“那我还是不能叫你哥,你是旗人,我是汉人,你在宫里当差,有个汉人弟弟对你不好。”
“你这小孩儿,年纪不大,懂得倒不少。”齐云野笑笑,“在家里随便叫,在外边别拿我名头瞎招摇就行。”
“我不会!哥给我饭吃,我不能害哥。”
“行了,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