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毓庆福延
康熙十八年二月二十二日,辰时,皇帝仪仗起驾,往昌平巩华城方向,致奠孝昭皇后钮钴禄氏。
这次康熙会在行宫停留三日,胤礽并未跟随。几名大太监都随圣驾出行,乾清宫就只剩下副总管李进朝留守。
胤礽仍是每日寅时便起床读书,与康熙在时并无两样。
近来胤礽在满文上颇为用功,平日里除去吩咐太监做事以外,与瑚图里说话时亦都用满语。
齐云野倒没有什么不适应,只是偶尔回神时会觉得这种“加密对话”有些好笑。
不过说起来,胤礽真的是有天赋的,回想前世,自己五岁的时候还在外面捏泥人。
而胤礽此时已经是满汉蒙三语都达到母语水平,识字读书全无障碍,甚至写字都已有了章法。
后世都说康熙溺爱胤礽,以致其诸事不通。
但在齐云野看来,这个一出生就按照帝王标准来培养的孩子,确实是被康熙偏疼,但绝不是被惯坏的纨绔。
毕竟没有纨绔会日日在凌晨三点起床苦读先贤圣哲。
“你又走神了。”
胤礽弯起手指敲了敲桌面。
齐云野连忙回话:“主子恕罪。”
胤礽搁了笔,带着齐云野往次间走:“你怎么一直心不在焉的?有心事?”
“没有,只是这两日睡的不大好。请主子责罚。”
“又撒谎。”
胤礽拉着齐云野的袖口,让他一起坐到榻上,“今儿是你的生辰,也是你额捏的忌日,所以你不开心,是不是?”
齐云野愣了愣,这倒确实没错。瑚图里的生母是产后血崩而亡,所以他的生日和生母忌日在同一日。
不过此时已不是瑚图里了,所以齐云野甚至都忘记了这件事,没想到胤礽倒是记住了。
反正也是没有借口,齐云野干脆就顺着胤礽的话应了下来:“让主子替奴才操心,是奴才的不是。”
“你想祭拜吗?”胤礽放低了声音,“宫中不能随意祭拜,但我有办法。”
齐云野摇头,轻声回答:“您是主子,更不能违反宫规,若是让皇上知道了,不仅您会挨罚,您周围的所有人都要被连带。”
“这是汗阿玛允准的。”胤礽摆起架势,对站在外间候着的太监说道,“郑奉去准备一下,我要去静憩斋。”
那名为郑奉的太监是那日之后新送到太子身边的,此人懂事听话,伺候得也好,胤礽颇为满意,便让他贴身伺候了。
郑奉领命而出,不一会儿就来回话称已安排妥当,胤礽便带着齐云野出了昭仁殿。
自昭仁殿出来一路向北,过交泰殿、坤宁宫,至坤宁门前停住,胤礽道:“郑奉在外间候着,我和瑚图里进去。”
郑奉犹豫了一下,却并没有多说,垂首应了,而后打发身后跟着的小太监往坤宁门两侧及廊下值守。
胤礽则带着齐云野往坤宁门西侧的一间房间去了。
齐云野抬头看去,那房门檐上挂着的匾正是“静憩斋”。
康熙皇帝的两任皇后都已故去,坤宁宫空置,这在坤宁宫附近的小庑房自然也不曾被齐云野留意到。
不过甫一进入静憩斋,齐云野就已明白这里是什么地方。
胤礽带着齐云野拐进静憩斋的后间,说:“汗阿玛说过,若是我想私下祭拜,可以来这里。”
齐云野连连推辞:“主子,这是您祭拜仁孝皇后的地方,奴才不该进来的。”
胤礽却拉着他说:“仁孝皇后的梓宫在巩华城,牌位在奉先殿,这里只是我用来纪念我额捏的地方。这牌位上没有名讳,我可以在这里祭拜我的额捏,你也可以怀念你的额捏。”
“这不合规矩。”
“我说可以就可以。这屋里只有我们二人,只要你不说,没有人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我不打扰你了,我去前面等着。”
说完,胤礽竟真的留齐云野一人在里间。
罢了,既然屋里都已经备下了东西,胤礽又这样说了,干脆就祭拜一番吧。
齐云野挪了蒲团,对着那并未刻字的牌位跪了下来——为前世的自己,为被顶替的真正的瑚图里,也为那个在八年前的今日难产去世的素未谋面的可怜女人。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齐云野起身走出,胤礽却并没有带他从正门出去,而是拉着他从里间的小门钻出,坐到了后檐廊下。
“我偶尔会在这里坐一坐。”
胤礽说,“伺候我的嬷嬷以前伺候过额捏,她说我额捏是个很温柔的人,说话时柔声细语,对犯了错的下人都只是小惩大诫。
她有时看着我会叹气,我知道她是在想我额捏。她们怀念的是仁孝皇后,可我想要的只是额捏。”
齐云野说:“仁孝皇后就是主子的额捏。”
“这不一样的。”
胤礽拉着齐云野的手,“你借住在图黑家中,可曾见过图黑的福晋看向你堂兄弟的眼神?
前几日大阿哥生辰时,我见到了惠额捏,她看向大哥的眼神我从来没见过,有爱,有关心,有挂念……
宫里没有人会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我想,如果我额捏在的话,应该会那样看我的吧。”
齐云野心中感怀,此时的胤礽,不过是个失去母亲,想要母爱的小孩子。
突然之间,胤礽抬手搂住了齐云野的腰。
他把自己埋在齐云野的胸口,闷声说道:“那天大哥就是这样抱着惠额捏的。汗阿玛从来不抱我,嬷嬷们也不抱我。
我没有额捏,就没有人抱我。瑚图里,你别躲好不好?”
齐云野无声叹息,他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胤礽的后背。
“惠额捏也是这样拍着大哥后背的。”胤礽伏在齐云野怀中,声音逐渐哽咽起来,“我也想要额捏……”
“主子别哭,仔细着了风头疼。”
“这里没外人……”胤礽紧紧攥着齐云野的腰带。
齐云野心疼又无奈,最终还是轻声在他耳边哄道:“保成,别哭了,我在。”
胤礽的乳名是保成,前些时候,胤礽私下里同齐云野说,让他用乳名称呼自己,齐云野自然是不敢应。
不过此时……就当是为了让这个因为思念母亲而难过的孩子能得到一丝安慰吧。
这个午后,胤礽在齐云野的怀里哭到睡着,后来是被齐云野背回的昭仁殿。
私下祭拜这件事到底还是违反宫规的,齐云野提心吊胆地观察了几天,直到康熙回宫后几日都一直没有人找他,他才确认这件事真的结束了。
宫中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便已开春。
三月,宫室修葺进度过半,康熙着礼部拟定吉日,于五月将奉先殿祖宗神牌迁太庙,又将仁孝皇后神牌并宝座暂移奉先殿东旁。
同时,太子东宫的名称及布局也已最终敲定。康熙御笔亲题,改奉慈殿为惇本殿,为太子宫正殿,其后名毓庆宫,为太子寝宫。
某日,完成课业之后的胤礽拉着齐云野走进昭仁殿的内间,将东宫图纸铺于桌上,道:“今儿内务府来报,问我东宫各处安排,我留了这处给你。”
齐云野顺着胤礽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毓庆宫后殿的西耳房,面阔三间。
齐云野回话说:“奴才本就不该留宿宫中的。”
胤礽:“哪有什么不该的?你现在不就住在宫里吗?汗阿玛的哈哈珠子们那时也是跟在宫里的。”
齐云野心说这倒也没错,康熙朝是礼制完备的过渡阶段,前朝后宫的规矩都还不那么明确。
而胤礽作为并无前例的皇太子,一切与他相关的礼制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全新”的,该怎么做无非是皇帝的心意占了主导。
而像哈哈珠子是否留宿这等算不上重要的事情,康熙大抵也不会太过上心。
毕竟从入宫到现在,虽然都住在乾清宫,齐云野根本就没见过康熙皇帝。
而再看眼前的图纸,齐云野又发现了问题:这并不是后世的毓庆宫。
图纸上的毓庆宫紧邻乾清宫,中间并无斋宫相隔,地阔面积看上去也比后世故宫之中的毓庆宫大了不少。
此时东宫正殿惇本殿地阔七间,进深五间,坐落于单层月台之上,高度低于乾清宫正殿,东西各有配殿三间。
其后毓庆宫地阔五间,进深三间,亦有东西配殿,正殿用穿廊与后殿相连,形成工字殿结构,后殿两侧各有耳房。
其后还有后罩房,两侧耳房与东西庑房转角相连,形成围合结构。
原来,最初的太子东宫是这样的规模制式。
胤礽不知齐云野心思,只自顾自说着:“你再看看,若是觉得西边不好,挪去东边也可以。
其实我私心是想让你住在东所的,那边更大,是个完整的院子,但汗阿玛说日后东所要留给弟弟们居住。
而且东所离这边有些距离,我就想着不如干脆让你离我近些。”
“多谢主子抬爱,耳房就已很好了。奴才进宫是伺候主子的,本不该劳烦主子操心这种琐事。”齐云野道。
“这可不是琐事。你住得舒服了,才能更好地跟着我。”
齐云野暗暗叹息,却也只能回道:“奴才谢主子记挂。”
注:
·有资料显示现在故宫里的毓庆宫跟胤礽时候的毓庆宫不一样,胤礽时候的毓庆宫应该是现在斋宫+毓庆宫的位置。
雍正继位之后是把原先东宫的惇本殿和毓庆宫改成了斋宫,把原先东宫的东院改成了皇子居住的毓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