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城前雪
承明三年九月二十七日晚,大虞帝都长邺天降暴雪,连下三日,仍不见停。
松云寺闻一法师夜叩宫门,奏禀圣上此乃异象,恐大不祥,请旨即刻关闭城门,严禁城中百姓进出,再请皇帝亲赴松云寺诵经三日,方能为城中百姓化解此劫。
承明帝睡眼惺忪,与这圆头圆脑的和尚大眼瞪小眼的对峙了许久,最终还是没能拗过他,次日一早由监察司都督魏昭陪着送上了松云山,老老实实在松云寺的大雄宝殿跪了三日。
果然三日后子时一过,雪便停了。
“阿弥陀佛,早就听说闻一法师尽得他师父大愚法师传授衣钵,于佛法佛缘上较之还要更胜一筹,如今看来真是所言不虚,等会儿进了城我定要去松云寺好好拜他一拜!”
此时天刚微微亮,城门外已经挤满了要进城的人,六日前城中正逢丹桂飘香,如今细细闻来还能从清冷的寒风中嗅到一丝甜腻。
城门往外一公里,一驾双辕马车姗姗来迟,勒马停在了进城队伍的最末端。
车门被人从里面推开,走出一个穿着簇新缎面锦袍的少年郞,他站在马车上向远处眺望,一下便被远处高大巍峨的城墙吸引住了目光。
这座外表看上去无比宏伟庄严的都城始建于玄宗朝太元七年,历时十六年,堪堪落成。
始正二十三年,玄宗驾崩,德宗皇帝尊玄宗遗愿,携皇室宗亲从旧都兰庭迁都至此,改城名“长宁”为“长邺”,取“长利社稷,邺下无疾”之意,次年改元“清平”,正式定都长邺。
这里承载着两百年帝国风华,王侯将相在此传承,达官显贵层出不穷,这里不属于落寞,入目皆是风华。
少年跳下马车,不知不觉竟走到了那个双掌合十凭空拜佛的人身边。
这是一个蓄着短须的中年男子,看衣着似乎是外地来的货商,他身边停着一辆装满货物的马车,车上盖了一层油布,油布上面覆了层厚厚的草席,草席上方扫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几个冰碴子在晨光下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光。马车前面一左一右还坐着两个人,正眯着眼睛打盹。
“请问……”
俯首拜佛的货商神思缥缈,似乎已经得到闻一法师指点,娶妻发财不在话下,封侯拜相也唾手可得,身后猛地被人拍了一下,差点吓得一屁股摔在地上,热血瞬间凉了半截。
捂着心口转过头,见是个穿着体面的半大孩子,货商被唐突的怒意消散了不少,“小公子要问什么?”
师吴个子不高,面容清秀,脸上还带着点稚气,看着很是乖巧可爱,这样的面相最容易让人放下戒心,他朝城门的方向抬着下巴,“方才听您说闻一法师继承了大愚法师的衣钵,大愚法师我有所耳闻,只是不知这闻一法师又是什么人?”
“这你都不知道?!”货商本想好好教育一下他,转念一想这个年岁的孩子大多成日闷在家中苦读,不知道也正常,便侃侃而谈道:“三年前大愚法师行走西南,沿路广传佛法,遍地信徒,还在岚缇收了十二个弟子,不过他最终只从里面挑选出资质最佳的那一个带回了松云寺做自己的接班人,这个人就是现在的闻一法师。闻一法师不光在佛法上悟性极高,而且据说能够通晓天意,甚至可以移星唤月,预知祸福……”
“移星唤月,预知祸福……”师吴猛吸了一口冷气,“世上竟还有这样神通广大的人?”
货商越说越兴奋,“那当然!六日前长邺突降暴雪,连绵三日已有大灾之像,不过此事早在法师的预料之中,他劝说陛下关城门、念佛经、解灾厄,不出三日这雪便停了!”
“狗屁!”马车上打盹的那个人听不下去了,他起身道:“小兄弟你不要听他的!那些僧人道士整日假借天象散布谣言,三言两语就咱们这些平头百姓玩弄在股掌之中,不过是下了几天雪,从前又不是没下过,哪里异常?就因为他觉得这是不祥之兆,所以便向皇帝请旨封城,害得我们平白冻死两个弟兄!我看这才是真正的大不祥!”
“啊……”师吴震惊地看着他,“冻……冻死了两个人?”
“不错,三日前我们已经到了这城门之下,却被那道‘城门已关,三日后方可进城’的圣旨给堵在了外面!”那人咬着牙道,“暴雪不止,城门外的积雪足足有大半个人高,我们不能进城,只能返回三十里外的客栈,这一来一回,冻死了一匹马和我们的两个兄弟。”
那脸上有胡子的货商不过是多夸了两句松云寺的和尚,没想到却被自己的同伴这样指责,一时没忍住道:“要不是你非要冒着大雪进城,咱们至于冻死两个弟兄吗?”
“我非要冒着大雪进城?贺老大,你说这话之前能不能摸摸你自己的良心!”那人的声音陡然抬高了不少,“当时雪下得那么大,谁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下来,万一耽误了交货的时间,薄府怪罪下来你承担得起吗?再说了,冒雪赶路也是经过大家同意的。当时到城下的时候大家是不是都还好好的,如果不是那和尚小题大做,我们现在没准都已经回去了!”
“天灾又岂是我们这些人可以预知的,现在雪停下来了,没有灾难发生,你才会认为这一切都不过是小题大做,要是大雪没停呢?只会冻死更多人,到时候就不止是许三他们,还有你!”
“你诅咒我!”那人右眉间有颗红痣,生就一个暴烈的性子,听到这话立刻怒了,他走上前狠狠给了贺琮一拳,“老子和你从小一起长大,你现在居然因为那佛口蛇心的和尚咒我死!”
“法师说有天灾你不信,怎么我说你死你就信了!”贺琮怒在心头,反手还了一拳,马车上剩余的那个看情况不妙,赶紧下来劝架,一时间三人扭打成一团,本就拥堵的城门外登时围了好些人来看热闹。
打起来了!
师吴举着双手一路往后退,向周围的人示意自己可没有参与,退着退着就退到了无人看守的马车边上。
右手伸向车内,拨开草席,掀开油布,里面居然还有一个箱子,师吴一边观察着前面的人,一边伸手使劲地往里探。
这三人打得激烈,周围劝架的、看热闹的人将他们仨裹的严严实实,师吴明目张胆地翻人家东西,险些将半个身子都探进了箱子里,溜回马车的时候头上还插着几根草棒。
“看来我是要不成了,”沈鹤溪冷眼看着师吴头上的草签,“你刚刚出去是给自己找到好人家了吗?有没有顺便赠我一副寿材?”
“哈?”师吴还没坐下被沈鹤溪的话吓住了,“公子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沈鹤溪冷面无语,抬手拔掉了他头上的草签,将手中的汤婆子递给了他,“下次不许做这种偷鸡摸狗的行为。”
师吴双手抱着汤婆子,冻得冰凉的指尖很快恢复了知觉,他噘着嘴道:“要不是他们把车上的东西包的这么严实,我也不会想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秦伯说这三个人在客栈的时候就住在马厩里,日日夜夜的守着那辆车,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装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公子,你就不好奇他们那车里装的是什么吗?”
外面乱成一片,沈鹤溪在嘈杂声中愈发安心,他靠着车壁,冷漠地回答:“……快说。”
师吴激动地险些将汤婆子打翻,“我还以为公子真的对他们那车里的东西不感兴趣呢,果然有其主就有其仆啊!”
沈鹤溪并不认同这句话,“我年轻的时候可不像你这样。”
师吴从车内的小几上取了纸笔,埋头“唰唰”几笔,写完递给沈鹤溪,“公子请看。”
沈鹤溪疑惑地将那张纸接过来,在手中转了一圈却是没有看出头绪,偌大一张纸上画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形状,方形中间分了四个格子,分别涂了四个小黑点。
沈鹤溪索然无味地猜着:“他们是卖桂花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