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陈家沟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个大院坝，秋收晒谷子晒包谷用得上，冬日里能屯柴火，院坝四周撒把指甲花种子，春天来红色、紫的、白的，和院坎边攀附的牵牛花你来我往，美得自成一派。
三人此时站在院子里，你推我攘，推拒谁先去叫门。二娘家以往没小孩，二娘为人又极严肃，待人总是一板一眼的，他们三儿平时打这过都自觉压低声气，这没砌院墙，老远见着二娘开门出来，三人就一气跑出半里地才敢停。
正拉扯间，门开了，三人没来得及跑，二娘先出声了，“小放，阳子，洛雨，来玩啊？都到门口了怎么不进来。”一盆热水打院坝另一头浇下，厚厚的一层雪顿时凹陷先去，露出长苔的地皮。
“哈哈哈，对，阳子说向来给硕硕送点板栗，刚烧好的。”陈放笑得假模假式，话倒实诚。
“那快进来吧，外头冷。”二娘守着三人进屋才跨过门槛关上门，陈放见阳子看着门栓栓上的神情，怀疑他当这是监狱门呢，何至于！
“硕硕哭累了，刚睡着，你们先烤火玩到，等他醒了再来跟你们玩。”摆在三人面前的升子里瓜子花生、香蕉软糖、徐福记牛轧糖，最顶上还放了几只柑子，这是拜年客人的最高待遇了，三人束手束脚坐得异常拘谨。
“吃啊，自家拿到吃，家里平时也不来人，以前想给你们，你们见到我就跑，这下硕硕来了，你们经常来玩，我一个老人家也吃不动了。”
陈放很怀疑这话真实性，小孩其实最会看眼色，谁喜欢他们谁不喜欢，对方说说话就能体会出来，二娘平日不说厌恶，至少是嫌他们三吵闹的，说这话大抵是怕硕硕以后没人一起玩，毕竟陈家沟下寨可只有他们三个是最小的了。
“好，，二娘，那我们等会硕硕。”
“啊？”陈洛阳没闹明白，陈放之前还不拿正眼看那个满身贵气的小孩呢，这会又是骗二娘说自己要送板栗，又是等人醒的，多新鲜呐。
“啊个屁，吃吧你就。”陈放给陈洛阳另一边脑袋来了一下，这会儿算是对称了。
“怎么骂人呢。骂人不好，也不要打人。”一看那边三人都吓得双肩一耸，杨二娘知道话说厉害了，生生转了语调，笑着说完。
“好，是是是。”三人一齐点头，陈洛雨仿佛间回到学校课堂上，这不是寒假么？
一火坑边坐了四个人，半晌一句话没有，这可不常见，更何况还是在陈家沟最闹腾的三人之间，就只陈洛阳吧唧个嘴跟那吃吃吃，搞得陈放和陈洛雨对视一眼，齐齐咽了口口水。
“一会煮饭的柴还没坎，我去院里面把柴坎了，你们要什么自己拿。”最终二娘先受不了这氛围，放下拿在手中杵火的夹钳，叮嘱几句走了。
等门一关上，两人又齐齐吐了口长气，陈洛阳才抬起头来，“怎么了？瓜子吃么姐，我剥了一把，厉害不。”
“厉害得很。”陈放抬起陈洛阳手腕一扬，一把瓜子仁就进了嘴里。
陈洛阳震惊地看了他姐一眼，两人按着陈放就是一通打，火坑边打架，好在没大人。“吐出来，你给我退出来。”
“姐，洛雨姐，轻点，吐出来你也不能吃了呀！”
陈放说得很对，两人不再说话，打得更卖力。
抱头挨揍间，陈放隐约听到点动静，“停停停，等会，你们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别想骗人！”
“真的，哎哟，疼，好像谁在哭，你们先停会。”
姐弟俩将信将疑地停手，屋里安静得只听得见外边风声，哪来的谁在哭。
“又骗人是不是。”陈洛雨揪起陈放耳朵。
陈放疼得屁股都离板凳了，“真的，你听。”
这回三人都听到了，是火房里屋传来的。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了一阵，陈洛雨戳了一下陈放腰间，示意他去。陈放扭得跟条虫似的，苦着张脸踮脚走到门边，临了回头看那边两人一眼，英勇就义般推开门，里头哭声戛然而止。
“硕硕，硕硕？小眼镜？”哭声又起来了。陈洛雨走过来踹了陈放一脚，率先摸到门边灯的开关，一拉绳，灯亮了，三人争先恐后往里钻，真站进房里，又约定好似的不动了。
杨以硕自灯亮起刹那就钻进被子里，这会更是难为情到背对三人。
再一脚被陈洛雨踹扑到杨以硕床上，陈放扭过来头来满脸写着‘你这就过分了’。陈洛雨眼神示意陈放回头，一脸得意。确实，还蛮有用，大抵没见过谁趁人哭还往人床上来，杨以硕一张脸上写满诧异，泪痕还洗刷出一条从眼睑盘旋而上到脸颊再顺流而下至脖颈间的小道。
“吃板栗么？”陈放难得陈洛阳化，问得一脸真诚。
一撇嘴，一皱眉，杨以硕摇摇头，又要哭起来。
“很好吃的，不信你看，可甜！”
什么路数？陈洛阳去看他姐，他姐冲他摇摇头，我也不理解。
水龙头一样，杨以硕说哭就哭，眼泪开辟另一条道路，沿着眼角去了发间。这会子也不怕人知道了，不再忍耐，哭到伤心处，鼻涕也出来了，一呼气打了个大大的鼻涕泡，给自己楞住，不哭了。
“哈哈哈，鼻涕虫，鼻涕虫打鼻涕泡，哈哈哈。”床下的人笑成一团，杨以硕躺床上一时不知继续哭还是跟着笑。
“哭累了吗？”陈放带着笑眼问杨以硕。
杨以硕仔细想了想，点头间被喂了颗刚剥出来来的板栗，下意识嚼了两口，才反应过来，确实甜。
“你哭啥，因为你妈不要你了？”陈洛阳凑到床边头趴在床沿问，喜获陈洛雨陈放一人一个爆栗。
“别搭理他，没事的，我还从小没爹没妈呢，谁见我天天哭了。”喜获陈洛雨一枚爆栗。
陈洛雨扒拉开窗前两人，手在衣服上搓擦干净，才拿起枕巾帮杨以硕抹齐整一张大花脸。“别哭了，陈家沟好玩着呢，以后我们一起玩。”
杨以硕咬住下嘴唇，嗫喏道：“可你们不喜欢和我玩。”
“没有的事，你听谁说的？”
“你凶我，还欺负我。”杨以硕说完躲回被子里。
陈放单手挠挠脑袋，那还确实是这么回事，杨以硕这会额角还敷着药呢，“那，那你长得好欺负了嘛，不过你放心，你人仗义，还给我打掩护，以后咱就是兄弟了，有好吃的决不能忘了你，带你一起玩！”
一番话说得匪里匪气，不知上哪学的，让陈放他奶知道了，还得给他头上来一下，但眼下就这四个人，都大受感动，几句话下来就结了义，彼此间的约定跟闹着玩似的，却比成年后的海誓山盟来得长久、认真。
屋外又洋洋洒洒飘起小雪，翻完年，严冬还得一阵才过去。屋里恰恰相反，一团和气。
“西林在哪？”地上的三个人围在杨以硕床边，三双手盖在棉被下，只露出肥厚的衣袖，这会早把杨以硕问了个底朝天。什么爸爸妈妈打架把小杨以硕钢琴砸坏了，天天吵架离婚啦，家里后来老来个陌生叔叔啦，陈放等人听了就过，这可远没有陈放奶奶打人厉害，不值得什么。
西林在哪？冬天不会下雪，夏天闷热得直淌汗，柏油马路上车辆日夜穿梭不息，一眼望去高楼如同利剑直插云端的地方。那里日未落霓虹起，不像陈家沟，夜里只大雪返还些月光，万物都静静的。
杨以硕讲不清楚，三双求知目光下，憋出一句，“就在西林。”
隔秋衣伸出只手戳了杨以硕腰间一把，“说的什么废话呢？”杨以硕终于笑了，弯成个挂床边蚊帐的金钩躲到床里边，那块没人躺，冷得很，又磨蹭缩着缩回来。
“那咋陈家沟的？”怕边上陈放来抢，嘴里还鼓鼓囊囊又塞进去一颗，话就讲得不清不楚。
陈放拿肩膀拐陈洛阳，瞧不上他那磕碜样，“问你怎么来咱这的。”
一双又白又嫩的小手从被中伸出，杨以硕认真说一下扳一个手指头，“先坐小汽车，上飞机，再坐火车，大汽车，走好长好长的路，就到了。”
“呀！你还坐过飞机啊，那能摸到天上的云和太阳不？”一张嘴吐了一床板栗碎，陈洛阳赶紧在陈放和陈洛雨嫌弃的眼神中抖干净。
“飞机有什么的，我奶奶说我生那年抱着我坐檐坎上就能看见，老大一个，就在你家那边山顶上，要不是我还小，指不定也能坐上。”
那姐弟俩没搭理陈放，知道陈放前半句没吹牛，对面山顶曾经着过一次大火，到现在山顶还是一片茅草和矮树，那飞机是来救火的，却只把眼睛看向杨以硕，祈盼他能多说点什么，只是陈家沟以外的地界，三人都是很向往的。
“我睡着了。”杨以硕松开列数的拳头抓抓脑袋，很为不能跟新交的朋友说说天上的云和日难为情。
陈放显摆不沉，还想奚落杨以硕两句，话还没说出口，身后响起的破音先让三人抖了抖。
“硕硕！肩膀怎么伸出来了，要感冒发烧的，我说你们还不打招呼就回家去了，原来跑进来了，快回家吃饭去，一哈大人要喊了！”大手越过三人阻碍将杨以硕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不舍的眼睛。
推着搂着陈洛雨他们到门口，陈放拉住门边朝杨以硕比口型，“明天出来玩。”
大大的眼睛充满大大的疑惑，陈放又重复一遍，没拗过二娘，手离了门框，消失在杨以硕视野里，自然还是没明白，那心思却传到了，杨以硕乐得眯起眼睛，没一回沉沉地睡了，梦里他又坐上飞机，云从头顶飘过，伸直手就能摸到，软绵绵的，像家婆养在火坑边的小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