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东宫位于太极宫东面,按理也该是层层卫兵保护的重地,奈何陆停这个太子不受宠,连着六率都没影子,整个东宫仆役又是随便挑选的人,一眼望去个个面黄肌瘦,神色萎靡。
东宫和冷宫没什么区别。
陆停踏入正殿时,脚步一顿。
“这些人越发不上心,连着殿内炭火都不点。”程求知搓了搓冻僵的手,不悦说道。
陆停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并不说话,眉目冰冷,捋着被雪浸湿的袖口,心事重重。
“殿下,先生,请用茶。”一个穿着灰色衣服的小黄门悄无声息地走上来。
程求知接过茶盏,掀开茶盖一看,便又盖回去,随手放在茶几上。
“为何不点炭。”他质问道。
小黄门低眉顺眼站在一侧,犹豫好一会儿才轻声解释道:“司饎司那边发的炭是灰炭,点不着。”
程求知眉心倏地皱起,脸色难看。
“你叫什么名字,原是哪里做事。”陆停盯着面前的小黄门,突然觉得眼熟,“昨夜不是在书房,今日怎么在正殿。”
那小黄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奴婢叫远兴,原是司计司的浣衣奴婢。”
至于为何两地跑,他跪在地上并未答话。
陆停刚才不过是随口一问,自然也知其中缘故,不过是大家都不愿来伺候罢了。
“欺人太甚。”程求知拍桌怒斥。
陆停轻笑一声,目光落在远兴袖口沾着的灰尘上,最后把那盏还带着余热的寡淡茶水一饮而尽。
“既然如此,你以后就跟在孤身边吧。”
茶盏是瓷做的,磕在桌面上发出清脆声,在冰冷的大殿上听着令人心中一颤。
远兴连忙磕头应下。
“先生那粘人的徒弟算着时间也该回来了,您也不必时时住在东宫。”陆停目光自空荡荡的院中扫过,起身朝着书房走去。
程求知忙不迭跟了上去:“要不我先买点炭火送来,这天气没炭火,小心病了。”
“先生虽家境富裕,但以后还打算供着孤偌大的东宫不成。”
陆停似笑非笑,站在廊下看着已经堆积起来的大雪,声音冷淡如金玉,落了雪更是清冷霜寒。
“这事主因是两宫相斗,孤不过是一个靶子。”他轻笑一声,颇有自知之明地说着,“到时借借东方即可。”
“殿下。”程求知目光警惕地朝着身后扫去。
“无妨。”陆停摆了摆手,“早些回去吧,别让景行等久。”
“我已经让老仆去城门口接了。”程求知一向温和,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脸难得露出一丝苦色。
“我也算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怎么收了一个满嘴江湖气,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徒弟。”他叹气。
“你小时候不理她,把她扔给……”
陆停一顿,眉心紧紧皱起,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中快速闪过一个人影,可很快就消失在茫茫白雪中。
“那个时候景行才六岁,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好照顾一个失去记忆的小女孩,自然扔给霍将军照顾了,谁知道霍将军果然是巾帼英雄,等我发现之后,景行已经满嘴黑话,读书都读不进去了。”
程求知恰到好处地接过这个空档,无奈抱怨。
陆停没有说话,只是狠狠掐了掐太阳穴,这才忍下突如其来的抽疼。
三人走在安静的走廊上,任由风雪卷起下摆,留下一串串脚印。
东宫长寒,雪满长阶,一眼只能看到连绵不绝的亭台楼阁,行走的人在巍峨宫墙下渺小若微雪。
此事果然如陆停所料,东宫不过是两宫斗法的靶子,因为第二日一大早,东宫就迎来两位尊贵的客人。
“月妹妹当真好狠的心啊。”云贵妃坐在上首,捏着帕子捂着鼻子,幸灾乐祸地娇笑着,“听说这人可是你宫中桂嬷嬷的干闺女。”
桂嬷嬷乃是广寒宫外殿的一个大管事嬷嬷。
温月明并不理会她的影射,只是打量着这个破落的正殿。
“广寒宫祈福闭宫期间。中宫事务悉数是云贵妃管理,折子上不是说曾重新修葺东宫吗?”
云贵妃长叹,一副当家为难的样子:“自然是有的,可之前万岁刚过了千秋节,后宫新充盈了一批姐妹,内务开支也不充裕了。”
“千秋节是户部的事情,怎么轮得上內宫了。”温月明直接打断她的诉苦,手中翻看了花色递来的账本,淡声说道,“新人份位并不高,且这几月除端美人有孕,并无大额支出。”
容云声音一顿,嘴角微微抿起,只听到她继续说道。
“修缮东宫支出了十万八千九十两白银。”温月明眉眼低垂,目光自账本上一眼眼划下,随口说道,“其中大殿粉刷一千两,摆件木材一千五百两,屋顶修缮五百两,共计三千两。”
她抬眸,似笑非笑,目光自灰扑扑,空荡荡的大殿上扫过,一字一字笑说着:“三千两。”
容云脸上笑容顿时收敛下来,阴沉沉地看着温月明。
“钱我是拨了,这些事情也该是下面的事情。”容云冷眼看着身侧之人,讥笑着,“与我何干。”
温月明并没有因为她的不悦而退步,只是合上册子,赞同地点点头。
“此事确实怪不得娘娘,之前我不过是替万岁礼佛一月,这些恶奴就敢克扣东宫的东西,云贵妃肩负教养安王之责,只会更加忙碌,那些些中饱私囊之人,自己可恶,却还要连累娘娘,当真该杀。”
她声音轻柔,几近开脱之话却并未让容云脸色有好转。
“若真的如此,我自然会亲自教训他们。”容云谨慎说着。
“也该杀一儆百,还后宫安宁了。”温月明把手中的册子放回案桌上,唇角微微弯起,颇为善解人意地说着。
容云只是笑脸盈盈地看着她,并不接话。
那些人都是她的心腹,她可不会跟温月明一般,为了讨好太子,做下自断手臂的蠢事。
两人唇齿交锋间,太子陆停姗姗来迟。
他换上玄色的太子服饰自大雪中大步而来,腰身如竹,面庞如玉,深邃的眉眼在大雪中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端得上是一副以天为底,人为景的水墨画。
陆停自那几具尸体上淡淡扫过,这才温和问道:“不知两位娘娘为何而来。”
等人靠近了才发现,他唇色微微有些苍白,瞧着有些病弱。
温月明见他憔悴乖顺,颔首致歉,抢先一步说道。
“此事说起来也是因本宫而起,为圣人礼佛一月,管教恶奴不利,让她们欺侮殿下,有辱天家威严。”
容云眼皮子一跳,忙不迭否定着。
“哪有妹妹说得这般严重。”
陆停适时握拳咳嗽一声,一副虚弱大病的模样,正好打断应云接下来的话。
“还不扶殿下坐下。”温月明扬眉,忍笑呵斥道,“花色,去给殿下请个太医。”
陆停抬首,眸眼水润,无害温柔,深色的眸子扫过堂上众人,这才低声说道:“多谢娘娘。”
应云捏着帕子,斜眸看着陆停,心中不由冷笑一声。
——一个七年不见的废物,也只配温月明这等生不出孩子的人去讨好。
“这事说起来也是我们的疏忽。”温月明公事公办地说道,“东宫之事素有章程,本宫和云贵妃各执中馈,也是第一次操办,难免也有失误。”
陆停垂首坐在她右手边,半声不吭,长长的睫毛半阖而下,在眼尾鼻梁处落下几片阴影,乖顺安静。
“六局二十四司,本宫与云贵妃各取一半,其中尚宫,尚服和尚食乃是本宫负责。”
她手指随意搭在一侧的扶手上,简单灰败的木椅在这寸雪白肤色的映照下,当真如蓬荜生辉一般,灰扑扑的座椅也顿时贵气起来。
陆停的目光落在那一寸粉嫩的指尖上,倏地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嘴角微微抿起,侧脸避开那点雪白之姿。
温月明眼尖,见他细微撇头的动作,心想他不会觉得受委屈了吧。
真是娇气。
她在心底嘟囔着,语气也跟着柔和下来。
“克扣殿下炭火一事,宫正司按照宫规已杖毙三人,尸体就放在外面,殿下想来也看到了,当值尚食局尚宫,司饎司司饎,悉数送到宫正司仗责三十,等会便会亲自来请罪”
她漫不经心地说着,目光自陆停身上扫过,见了他灰扑扑的穷酸衣摆,语气一顿。
“凡是涉及此事的刁奴本宫都已为殿下带来,全凭殿下处置。”
身后的翠堇上前一步,厉声说道:“把人带上来。”
数十人单衣披发,被捆着带了上来,乌压压跪在大雪中,神色憔悴惶恐。
“娘娘饶命啊。”他们哀嚎哭泣,颤颤巍巍地求饶着。
温月明端着茶,并不说话。
茶盖磕在瓷壁上,清棱短促。
容云打量着雪地中跪着的人,眉心蹙起:“这些可都是你的……”
温月明眉宇间的冷色在惶惶大雪中越发清冷。
“这般为我惹事的人,也该清理了。”
她的目光落在廊檐下那群瘦巴巴的仆役,他们脸上茫然不安,畏畏缩缩地站着。
月贵妃的声音不大,却借着空荡的殿内清晰地传到外面,原本簇拥在一团的东宫仆役三三两两跪下。
“你们虽非经我调令入东宫,可也该谨言慎行,各司其职。”
温月明厉声说道,目光沉沉扫过众人。
“若再敢胡作非为,可别怪本宫不留情面。”
容云脸色僵硬,依旧强忍不开口,任由她唱独角戏。
温月明这话便把东宫的事推卸得干干净净。
“这三十六人的生死任由殿下处置,殿外那些人同时如此。”
外面的求饶声紧跟着就从“娘娘饶命”变成了“殿下饶命”。
温月明气势汹汹地送来这股东风自然是要抓住的,陆停心中讥笑,可脸上却又半分不现。
——这些人该庆幸被月贵妃救了一命。
“娘娘力管诸事,难免会有疏忽。”他开口,声音温和无害,目光落在温月明的下颚处。
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
温月明柳眉微微一挑,镇定自若地扫过他的眉宇,手中的帕子被她下意识地用手指勾着,在食指绕了一圈。
陆停目光落在她的手指上,心口倏地一抽。
他本想让内宫互斗,自己作壁上观,却在片刻间改变主意,鬼使神差说道:“都说两位娘娘公正严明,后宫无不拍手称快,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温月明帕子一松,抬眸去看陆停,却见他正真情实感地笑着。
她本打算借着容云私吞东宫款的事威逼容云,现在却有人递了搭台唱戏的梯子,她自然顺势而上。
“殿下谬赞,云贵妃只是面冷心热罢了,安王与殿下年纪相仿,也是疼惜殿下的,只是今日由我开头,不然也不会同我一起来。”
她缓缓说道。
一侧的容云心尖一跳,正打算说话。
“两位娘娘自然是秉公处理,大公无私。”陆停却是及时接了过去,面露敬佩之色。
温月明压着嘴角控制不住的笑,垂眸,低声说道:“还不把人带下去,不要耽误姐姐处置,想来安王等着姐姐呢。”
容云脸色极为难看。
“娘娘刚才不是也说要教训这些欺上瞒下的刁奴吗。”温月明侧首,漫不经心地看向容云,带着三分笑意,“那便……”
“开、始、吧。”
容云看着含笑的温月明,恭谦的陆停,这才警觉,今日这局竟是朝着她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