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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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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热水淋到皮肤上, 有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水汽氤氲成雾,和沐浴露的香味一起, 很快填满了浴室, 替镜子蒙上一层白纱。

    落到林秋葵的视觉神经上,仿佛在一层纱上又盖一层纱,万物因而变得无限迷濛。

    祁越推门的时机不是很好, 犹如一只悄无声息降临的鬼魅。

    她回首望去, 只见层层缥缈的纱雾间,突然冒出一个长又细瘦的怪影轮廓。

    四肢长得不符合正常人体比例,双眼线条狭长, 两颗眼球呈现暗沉沉的红色, 在灯下发出幽幽的光亮。

    过两秒,林秋葵意识到,那是祁越的眼睛沾了血。

    “我生气了。”

    他靠在她身后,双臂交错, 虚环着腰。

    两块腕骨叠在一起,长而嶙峋的手指耷拉下来, 有股铁锈味。

    又打架了吗。

    林秋葵握着他的手问:“和谁打的?”

    这不是他想要的回答, 他没有在说这个。

    “我说生气。”祁越一口咬上她的肩, 一字一句格外认真地强调:“很、生、气。”

    他说话时, 灯泡闪了一下, 然后连续闪三下。

    昏暗间,有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歪歪扭扭占据一整面墙,又延伸到天花板,像云一样压下来。

    与其说是光影作用,倒不如说祁越的存在本身像一个黑洞, 一走进来,就把周围的光全部吞没了。

    这样想着,林秋葵任他乱咬:“听得到,不过,你要不要考虑换个地方生气?”

    毕竟花洒还在工作中呢。大片大片水线浇下来,淅淅沥沥地,把两个人都打湿了。

    林秋葵的本意是换个地点,以便更健康也更节约的生气。

    可祁越不干,他不要。

    倔强小狗一旦脾气上来了,就不讲道理,非要固执地赖在浴室里。

    自己不走,也不准别人走,双臂骤然收紧,青色血管根根隆起,从肢体到动作都充满不容拒绝的力量感。

    这双手,可能刚刚撕裂过异种,现在用来抱她。

    要是眼下不顺着他,也许待会儿又要跑到外面大开杀戒,把自己弄得脏脏臭臭臭。

    洗小狗是很麻烦的工程,对一个眼睛不好使的饲主来说尤其是。

    所以,好吧,想呆在浴室就浴室吧。

    林秋葵伸手去找把手:“你想说一下生气的理由吗?”

    “……你骗我。”

    祁越侧头埋进她的颈窝,闷声闷气地控诉:“你就两个哥,外面一个,还有一个,两个长得一样,没有弟。也不是随便认来的,他们都喜欢你,对你很好。”

    啊,原来是因为这个。

    发现事实和她的叙述有矛盾,难怪刚才非要出去,原来找别人验证身世去了?

    不过。

    “我们出发之前,在宁安基地的时候,吕长虹不是提过这件事吗?我也说过大哥在这里所以这一趟必须来。当时你都没有说什么,怎么现在突然不高兴起来了?”

    “……”

    不想承认自己想得少,反应慢,祁越不悦地嘟囔:“我又不知道你说哪种。”

    表哥,堂哥,还有那种随便乱认乱叫的哥,就跟小浣熊喜欢管他叫祁哥一样。

    他根本没想到那一层。

    “那你生气是因为发现我成长的环境和我说得不一样,没那么糟糕,还是单纯因为我骗你?”

    “不知道。”

    祁越想了想说:“都有。”

    他怕她其实生长在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里,完全没有阴霾的世界里,根本不缺一个祁越再来爱她。

    也怕她从头到尾没把他当回事儿,不上心,这才随手拿出几个谎言欺骗他。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怕。而怕的根源,往往是一种你自己知道无法完全掌控的爱。

    ——总算找到了,调节温水的把手。

    林秋葵把花洒调小一些,“先说第一件事吧,祁越,虽然听起来不像真话,但我的确没有骗你。我就是一个被遗弃在孤儿院门口的孤儿,经历了三任养父母,最后靠一篇保证书才成功留在那个家里。”

    “至于有林汉城在的那个家庭,其实……”

    我是穿越的。

    我冒名顶替了这个世界原有的林秋葵。

    趁着系统罢工,她本想说出真相来着。

    不料大脑一阵刺痛,好似检测到违规想法,全身血液逆流而上,连空气都顿时扭曲。

    视线被什么东西拉扯着,有一瞬间,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和祁越,无比清晰。

    皮肤光裸相贴,他们在花洒下紧密依偎。弯曲的脊背,卷曲的黑发,她的肩胛骨仿若一只潮湿的蝶往后凹陷在他的胸膛间。

    而他的锁骨如同两条形状怪异的长石,沉甸甸压制着她的双肩,整个人都如糜烂潮软的章鱼般依附在她的身上,长长的肢腕交错缠绕着……

    这一切都映照在镜上,镜面反光再投射到视网膜中,潋滟出一串串朦胧光晕。

    祁越变成一个旋涡,无边的黑暗从他身上源源不断地崩泻而出。

    画面里所有线条都在抖动,肢条开始舞动,烟雾洁白如雪,宛若一层层繁复蕾丝将她们包裹,目之所及的色块快速交融。

    绿色,红色,杂交成黄色,撒上熠熠的光辉进化为金橙色,使人不由自主联想到一条平整的地平线上刚刚升起一半的朝阳,远处若隐若现的森林大火,抑或溅落到地上、泛着大量泡沫的小麦酿酒的劣质啤酒……

    然后,她也成了旋涡。

    身为一个漩涡,又拥抱另一个漩涡,于是吸力放大了,螺纹形的旋纹也在飞速扩大。

    叶依娜、唐九渊、包嘉乐、夏冬深、纪尧青、白娇娇、余晚秋、余迟瑞、红毛……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涡纹中起伏涌现。

    正在这时:【警告!红色警告!】

    【禁止宿主外泄剧情,违者抹杀!】

    ……久违的机械音贯穿大脑,半晌,带着惩戒意味的幻象如潮水褪去。

    林秋葵身体一软,祁越察觉不对:“你难受?”

    “没事。”她回过神,临时编出一个借口:“找不到沐浴露了,帮我涂一下吧。”

    “真的?”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真的。”

    “别骗我。”

    “没有。”林秋葵神情自若:“沐浴露,不是洗发露,别拿错了。”

    “……”

    傻瓜才拿错。

    祁越没有应声,但很乖顺地挤了一把软趴趴的沐浴露在手上,往她背上抹。

    刚才说到哪了?

    两个林秋葵的身世背景产生冲突?

    有关这点,受系统妨碍,看来是不可能结束清楚了。所以……怎么办好呢?

    既不想撒谎继续蒙骗祁越,也没有蒙混过关的自信。林秋葵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干脆实话实说:“祁越,被收养的事,我只能说我说的都是真的,同时林汉城说的也不假。也就是说……你听说过失忆吗?或者人格分裂,妄想症,一觉睡醒喊着自己其实是另外一个人什么的?”

    用词涉及敏感内容,她的头隐隐作痛。

    “总之,有时候你会发现有些人对同一件事的说法矛盾,可他们谁都没有说谎。”

    “我就处于这种情况里。”

    “林汉城好像还把我当成以前那个妹妹,可是我应该没法像以前那样把他当成哥哥……有些事改变了,我握着一些本来不该属于我的东西,不能向任何人说明。包括现在,我只能跟你说到这个程度。”

    “要是再说下去,说不定,我会死掉。所以你能接受吗?这种比较程度的解释。”

    林秋葵绞尽脑汁、谨慎语言,最后表达出来的逻辑近似于:虽然不管怎么看都像是我撒谎,但你必须相信我没有撒谎。

    而且不可以向我要解释和证据,因为我没有办法解释,解释得太清楚就会死。

    嗯……好糊弄哦。

    有种谁信谁弱智的感觉。

    同一时间,祁越低着头,下巴压在她头上,指腹沾着软膏,一下一下划抹锁骨。

    表情有些晦暗不明,好像正在疯狂运转大脑,判断这堆话到底可不可信。

    好认真好纠结的样子啊。

    “……我也没有这么不可信吧?”为什么会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既视感啊?

    林秋葵觉得好笑,冷不防仰起头,吧一声,超响亮地往他下巴上亲了一下。

    “别生气了,拜托,这样也不行吗?”

    她笑吟吟地看着他,光自头顶均匀地铺撒下来,显得这张脸格外明媚,酒窝浅浅。

    这算撒娇吗?

    祁越微微低下眼皮,视线锁定唇角,喉咙滚了一滚:“说不行会怎样?”

    “会哭吧。”她一本正经地说:“嚎啕大哭,伤心欲绝的那种。”

    “不准。”

    “那就不生气了,是这个意思吧?”

    “……”祁越眯起眼睛,不说话。

    “不说话就是同意,这件事翻篇了,以后不可以提了。”她一锤定音。

    祁越到这时才慢条斯理地给出一个词:“——狡猾。”

    不对,这个不够好,不够准确,下一秒他改成:“——狡诈。”

    狡猾的企鹅,狡诈的企鹅。

    在林秋葵不知道的时候,祁小狗的词汇量和语文水平,好像突飞猛进了喔。

    “不公平。”

    进阶版小狗双手像掐,又更像珍爱地握住她的脖颈,两根拇指粗粝,揉摸着唇角。

    他认为就这样放过她,实在太不公平。

    林秋葵两眼弯出一道弧度,汪汪地盛着水:“那你再提要求,三个以内。”

    不是她小瞧他的想象力,而是过往事实证明,不管你怎么让祁越提要求,他翻来覆去,最多只能想到亲亲抱抱加洗澡。

    这些都实现过了,他还能提出什么?

    林秋葵拭目以待。

    祁越倒没想多久,先说第一个。

    “不准骗我。”

    “好。”

    以前的事到以前为止,以后都不骗。

    “你给的戒指,坏了。”提起这个他就郁闷,“被那个破船颠坏了。”

    草编起来的东西,本来就很容易散。

    祁越以前最不理解更看不上唐妮妮一天到晚拎着藏宝袋蹦蹦跳,闲着没事还挖一个坑埋起来的弱智行为。相比之下,谈恋爱这种事天然让人变傻,这不是他的问题。

    他特地找胶水,大清早外出四处找珠宝店里那种装戒指的盒子,想好好把戒指保存起来,至少保个十年八年的那种。

    谁能想到一片破海,一艘破船,一连好几个小时抖个没完,愣是隔着盒子,把他再宝贝不过的礼物戒指弄散了。

    —— 废物船长,废物林汉城。

    一群废物连个戒指都弄不好。

    祁越心里恶狠狠地骂着,说到第二个愿望:“要一个新的。”

    “新的什么?还是戒指?”

    “随便。”

    反正要看得到的,只有他有就行。

    “就要一个?”

    林秋葵故意问。

    祁越:“最少一个。”

    “好,第三个要求呢?”

    她折下两根手指,还剩最后一根。

    祁越捉住那根指,从指尖摩挲到指缝,静静凝视她的眼睛,语调倏忽低了下来。

    “眼睛,快一点好起来。”

    “现在都看不到我。”

    这不算要求,更像忍无可忍地祈求。

    他是没有方向的小狗,离不开水的鱼。可能有点蛮横,看起来嚣张跋扈,但迫切地需要被注视,想要被管束。

    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明明站在面前,她却怎么都看不到他,眼睛里没有他。

    这令他十分不安,因为那是他的湖泊。

    除了那里,他根本无处可去。

    当然,林秋葵也是一样的,偶尔会因为看不清祁越而感到失落。要是能好她也想立刻好起来,偏偏,这件事不由她说了算。

    “应该快了。”

    “你乖乖的,再忍一下。”

    她只能这样说,摸了摸他的头。

    系统恢复就能通过商城修复眼睛了。

    一直仰着头好累,林秋葵拉下祁越的手,换成往左边偏头:“这个不算,你还有一个要求,重新提一个吧。”

    祁越犹如追随主人移动的狗狗,也跟着把脖颈压下来,脑袋一下凑得很近,湿漉漉的睫毛扫过鼻尖,嘴唇几乎挨着嘴唇:“你看到那只苍蝇就跟他说,我是男朋友。”

    “谁是苍蝇?”

    “你哥。”

    新的动物外号出现了。

    以及果然祁越背着她找过林汉城,估计大张旗鼓地宣扬了男朋友身份,被否定了。两人大打一架,祁越在口头上占不到便宜,这才一肚子怨气跑回来找她提这种要求。

    “为什么是苍蝇?”

    “很吵。”

    “……”

    不好意思,林汉城可是同辈沉稳第一人。

    “苍蝇……也太没排面了。不能换个好听点的吗?看在我的面子上?”

    啧。好烦,麻烦。

    祁越张嘴往林秋葵唇上留下一个咬痕。

    “那驴。”

    讨人嫌的倔驴,他勉强同意换成这个。

    也行,总比苍蝇像样点儿。

    “好了,三个要求都……”

    她话没说完,祁越似乎还不尽兴,突然插话:“要是我和驴都掉海里——”

    林秋葵:“打住。好土好古早的送命题啊,你从哪里学来的?”

    “我和驴都被傻逼异种抓住,你——”

    “和上一个没有区别吧?”

    “你别说!”

    恼羞成怒且□□的祁小狗一把捂住嘴巴,自顾自非要把幼稚的假设说完:“我和驴都被抓住,就救一个,你要哪个?”

    看得出来他死都不愿意和林汉城用上‘我们’这个词的坚定意志了。

    林秋葵含含糊糊道:“你。”

    这不算骗,她想。

    顶多是甜言蜜语。

    祁越放心了,却又没有完全放下心。

    于是接下来大约五分钟时间,好漫长,林秋葵不记得自己经历多少次类似‘我和你第二个哥一起从山上掉下来,你有绳子,拉谁?’、‘我和你妈都生病,病得快死了,你找到一瓶药给谁?’‘我和你爸没东西吃,你有一个面包先给谁?’

    以及加大难度的‘我一个房子,你俩哥一个房子,都要塌了,你和谁一起?’、‘我头痛,你爸爸妈妈大哥二哥也全都头痛,你先帮我还是帮他们?’等脑残问题。

    一个头简直八个大。

    她要收回那句祁越没有想象力的鬼话,天知道他哪来那么多不切实际的假设。

    不过归根究底,所有不安都来自经历,而经历造就的性格大概率难以后天改变。

    祁越就是这样的人,不管怎样都没法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人永远爱他,甚至最爱他。

    他需要一次次发脾气,做假设,通过这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低效率的方式获得信心。因为没有人教过他怎样持续性地感受爱,没人教他怎么更好地和别人相处。

    因此他只能间歇性地感觉,又间歇性地怀疑,反反复复踩进同一个泥坑,对着同一个人吵闹打滚,直到对方温和耐心地弯下腰,把他从肮脏的污秽中解救出来。

    那就是祁越最习惯的确认爱的方式。

    好在林秋葵在这方面接受度不错,能从祁越一次次无理取闹中汲取到明确的爱意。

    说白了,他们是同一种人。

    胆小,不安,渴望着救赎。

    她只不过是一次次发现这个本质而已。

    “——祁越。”

    每一次都给予肯定的回答,能令小狗心花怒放的回答。

    不厌其烦的问答结束后,她再一次亲吻上他的唇,是很温情的、绵软的触感。

    花洒持续不断地工作着,雾浓得快要溢出去。

    不知不觉,沐浴露被冲得到处都是,他们身上堆起好多泡泡,稠密而纯白。

    “两件事。”林秋葵说:“现在你应该不生气,也很清楚没有人能威胁到你了吧?”

    祁越敷衍地嗯一声,还想亲,结果被冷血无情又笨蛋的企鹅按住下半张脸。

    “所以林汉城也好,以后遇到林柏城也是一样,不能找他们的麻烦,听到没有?”

    她的语气强势起来了。

    打个巴掌给颗糖的道理,祁越懂。

    企鹅就是这样的,先给你糖,再立规矩。

    “听——到——了——”他拖长语调懒洋洋地回答,代表不乐意,但会听话的意思。

    好麻烦,没意思。

    不想再提那些不重要的垃圾了。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亲,还亲不亲?

    他就想亲,快一点亲。

    正当祁越满脑子以上念头的时候,林秋葵说出第二件事:“要做吗?”

    ?

    小狗耳朵立马欢呼雀跃地竖起来,紧接着又相当人道主义地,象征性垂了一下。

    “会生病。”他说。

    这个时候倒是挺有脑子的,还知道在浴室里乱来会有什么用的结果。

    不过还能差到哪里去呢?

    反正都已经这样了。

    “生病就生病吧。”林秋葵笑了一下,转身抱住他的脖子,“我们一起。”

    一起做,然后一起生病。

    好像是很合理的事情。

    哗哗的水声蓦然加大,镜子变得更糊了,隐隐约约只能望见一点儿依稀的线条、相连的色块。

    在这幅画面里,在这个狭隘的房间里,祁越是横冲直撞的入侵者,另一方似乎仅仅作为包容者和情绪承受者存在。可事实上他们都很清楚,她才是控制一切的脆嫩的神明。

    而他就是她身边那个最忠诚,最温顺,也最最需要特殊关爱的信徒。

    信徒仰仗神而存在。

    神离开信徒便不得以成神。

    同样的道理,他们也是如此。

    彼此束缚,无法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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