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死亡
2022年5月29日, 那是一个晦暝、昏暗、混乱的夜晚。
为降低风险,杜衡及其家眷按计划,兵分两路撤离邵京。
凌晨一点, 杜妻宋曼、杜女杜诗婳和身患老年痴呆症的杜老爷子, 在一支秘密部队陪同下率先出城。
半小时后,在杜系官员的安排下, 城南居民区 ‘意外’走水。城北一位面容酷似叛国贼——杜衡的中年男性,遭到诸多民众的围堵谩骂, 乃至暴力殴打。
与此同时, 杜衡本人往脸上抹了灰, 裤腿泼了血, 双眼紧闭,伪装成一名火灾受害者趴在异能者的背上, 借助位移能力, 从室内瞬移到火灾现场。
滚滚浓烟中,青黑的天被火光映照出一块不规则的红色。
周围错杂的脚步声、议论声、尖叫声、孩子哭闹声沸沸扬扬。
“跟着我。”异能者做了个手势。
他肤色黑, 脚步快且稳当,只管埋头顺着人潮走。
卫春元、顾海洋几人收敛眼神,紧随其后。
一行人沿着街道走到尽头, 闪身挤进两栋矮楼间的缝隙, 七弯又八绕,好阵子才抵达一个荒废的小公园。
这名异能者的任务到此完成, 弯腰放下杜衡,收了两颗c级晶石, 无声消失在原地。
“部长。” 卫春元打开折叠轮椅,动作熟练地将杜衡扶了上去,同时低声解释:“您放心, 外面的火有人实时监督控制,绝对不会危及民众。”
“鉴于华国雄态度突变,这次我们特地找了些无立场的异能者帮忙。不过他们平均等级较低,没法像雄狮异能团那样建立起一条完整的转移线,加上对安全系数的考量,顾上将最终决定采取「异能接力,定点转移 」的方式。现在我们在规划好的第二个转移点,接着跳跃到京外国安大道上,再乘车赶往下一个转移点…… ”
“顺利的话,大约两小时后,我们就能和夫人她们在扶风镇汇合了。”
卫春元说这话时,空气中热烘烘的烟尘颗粒四处蔓盖。
他半跪在干裂的草地上,额角沁着细密的汗。
杜衡仰望夜空,没有接话。
五分钟后,第二名异能者赶至现场,匆匆开启传送阵,一道绚丽光彩铺天盖涌进视网膜。
有关今夜的出逃行动,其实卫春元隐瞒了不少细枝末节。
譬如一场声势浩大的火灾细究起来竟无一伤亡,未免漏洞太多,且不足以引发混乱,因而少不得要从己方阵营中选出几名甘愿赴死的牺牲者;再譬如那位杜衡御用的替身之一,背负着吸引火力、拖延时间的艰巨任务,恐怕很难完好无损地脱身……
形势紧迫,他们别无他法,只得用着一条条性命、一条条死路,去博取杜部长的一线生机。
奈何天不遂人愿,就在传送白光开始褪去的那一刻,卫春元敏锐捕捉到某种锐物划破空气的声响。
“有埋伏!” 他反射性挡住杜衡。
身旁顾海洋反应更快,猛然挥臂将两人都推到身后,反手抽出腰间的枪。
其余随行的武装队员快速变更队形,以枪眼扫描四周。
暗淡的银月光辉下,他们深处荒芜寂静的城郊,周边并无可疑人影。唯独正前方大约十米开外的位置,停着一辆漆黑的武装车。车前悬浮着一片荆棘盾牌般的针,尖端闪烁着幽绿光点,叫人无端感到险恶。
“是我们的车。” 卫春元极其谨慎:“但那些针——”
“安静。” 顾海洋一眨不眨看着车,大拇指扣下保险:“里面有人。”
话音刚落,车影无声晃动,跳下数十个手持武器的人。
排末尾的是个年轻男人,面容清秀,脖子上却花哨地搭系着一条淡紫色波点丝巾。
察觉对方有意接近,顾海洋嗖嗖朝地面连射两枪,头也不回地下令道:“发现可疑人物,全员警戒!准备射击!”
这话颇具威慑力,人们纷纷止步,只那个系丝带的男人云淡风轻地笑:“顾将军不必激动,我们没有恶意。”
顾海洋不吃这套,语气冷硬:“给你十秒钟交代身份,或者死。”
不接受拐弯抹角,动辄用暴力镇压,可谓经典的武将做派。
男人——论大众熟知度,或许该叫他殷良,即那个曾经假扮祝阿静的男秘书更妥当——习惯性拨弄空荡荡的耳垂,视线越过众人:“杜部长,听说您近来处境不好,名声潦倒,看来情况远比我想象的严重,堂堂国防部长竟被逼得连夜出逃,实在叫人唏嘘。我本不该妨碍您,只是又听说您是最看重家庭的,几次三番请求民怨不要上升及家人……”
他一边说,一边状似不经意地抬起手掌,身后凭空冒出三人,赫然就是宋曼、杜诗婳与杜老爷子。
他们被刀架住脖子,眼神失焦,脸颊溅着斑斑点点的血光,显然情况不妙。
卫春元不禁神情微变。
杜衡面无表情,独握着轮椅扶手的指蓦然收紧:“说你的要求。”
“很简单。请杜部长原路返回邵京,打开异能者申请枪械的渠道,开放人体实验,并承诺授予我国防副部长的官职,此后您的家人一定能照计划安全撤离。”
“如果我不同意——”
“那就只能请您把握最后的机会,跟她们好好告别了。”
“……”
一边是遭到挟持的家人,一边是国民利益、政治底线,杜衡额边青筋突起,良久没有出声。
在场数卫春元最了解他的性格,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也绝不能为少数人放弃多数人的利益,便沉沉叹了一口气,快速衡量利弊,俯身低语道:“部长,顾上将,就目前形势而言,对面随时可能发动攻击,而我们受时间、距离限制,位移异能相当于作废,再跟他们耗下去有害无利。”
“考虑到我们队伍里还藏有一个可以交换双方身体三分钟左右的「换身者」,建议部长尽快做下决定,让他至少救回您一个家人,之后再由顾上将带领武装队善后,用「魔毯」取代车辆,确保您能按时抵达下一个传送点……”
因为不能损害国家,所以只得放弃亲人。
父亲,妻子,女儿,三者只能择其一生还。
这是多残忍的难题啊,杜衡低下头,双手交握着,十指似乎用力地快要绞碎。
从政数十年,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艰难,如此脆弱,在众目睽睽之下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态与动作。
至于吗?
殷良捻着丝巾,看得几分乏味。
一旁用晶石雇佣来的异能者心领神会,抬手招来六根长针,抵在人质的眼球前,一把掐醒他们:“听好了,这是我的异能「毒针」,只要刺破皮肤,保准让你们浑身长毒疮,活活疼到死。现在杜衡就躲在对面那群人里,你们三个人的命都捏在我手里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最好都过了脑子再说,记住没?”
杜诗婳在疼痛中悠悠转醒,下意识喊了声:“爸!”
杜衡听到叫声,几乎要从轮椅上起身,半路被卫春元生生按下。
杜诗婳则目睹近在咫尺的毒针更逼近一毫米,几乎触碰到眼珠,耳边再度响起警告:“少说废话,让你爸救你。”
“知道了。”她不情不愿地应着,扭头看了一眼。
她的爷爷照常嘟囔着杜衡这个名字,感觉有点熟悉。
妈妈宋曼脸色苍白,朝她缓慢而郑重地点了点头。
杜诗婳瞬间明白自己该说什么了。
她不是那种天真浪漫不问世事的小孩,她知道她爸的立场,也能猜到她妈的想法。况且她妈在作出决定前正儿八经征求过她的意见,究竟要审时度势明哲保身,还是做好随时送命的心理准备,陪爸爸走到底?
那时她是怎么想的呢?
她想,她大概有太久太久时间没跟她爸好好相处过了,以至于完全想不起上回两人并肩走在一条路上是什么时候。
“其实爸挺好的。” 当时她这样回答妈:“虽然我经常烦他埋怨他,但他挺好的。”
这会儿则抬起眼睛,还用往常那副活泼的腔调大声问:“爸,除了吴阿姨的事,我还想问你一句,像我这样的女儿,是不是一直挺让你失望的?”
有违许多人的期望,杜诗婳成绩普通,从小到大从未进过班级前十,音乐舞蹈等艺术水平更加乱七八糟。
她为数不多的优点在社交能力,然而对政治不感兴趣,注定成不了爸妈的助力。
高中毕业时,她爸问她对人生的规划,她回答喜欢小动物,想存钱开宠物店。
她爸听了没有发表过多评价,她妈也没有反对。
事实上,他们都是非常典型的桦国家长,不管是初中决定住宿与否,还是高中填志愿,只要她说出自己的决定,他们就不再发表其他言论或情绪。这让杜诗婳格外迷茫。她设想过很多次,爸妈私下会如何看待自己,如何评价自己,结果想来想去都觉得,他们多半是失望的。
毕竟两个高知识分子怎么能生出这样一个庸俗平常的女儿?
她到底有没有让他们骄傲过呢?哪怕两秒钟?
这个问题她好想问,一度不敢问,怕得到否定答案。
好在眼下不需要问了。
赶在上一句问话的落尾,杜家母女不约而同闭上眼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往前一扑。
形同飞蛾扑向火,她们一致决定不要成为杜衡的把柄,于是有意识地让毒针、让匕首割破她们的皮肤,刺入她们的双目。而后从头到脚覆盖上古怪的疮包,燃起幽绿色的火焰,在短短十秒内由活生生的人化作一堆腐烂不成形的皮骨浓浆。
杜衡脚下一个用力,整个人狼狈摔地。
异能者反应不及,瞪大眼珠:“她们、她们疯了吧!不是说控制住了吗?”
是啊,明明保证用异能控制思维洗过脑,没想到还是出岔子。贺闻泽那家伙果然靠不住,这次合作后,就想法子除掉他好了……
令人始料不及的变故突生,卫春元刚想把握时机救出杜老爷子,殷良好似看破意图,唇边挂着标志性的浅笑,指使众人看好仅剩的人质。
两人各怀心思,谁料顾海洋横空出世,举枪对准神智不清的老人。
随着一句‘杜衡,这条命算我欠你的’落下,巨大的枪鸣声响起。
十米外的杜老爷子眉心中枪,犹如慢镜头般缓缓倒下。
自此,双方开始交战,场面全面失控。
杜衡跪伏在地,还没从妻女的死中回神,单单听到一个突兀的‘走’字,就被狠狠推了一把。
周遭景物一阵颠倒,他的视野骤然拔高,低下眼,甚至能看到两条竖立的腿。
这不是他的身体……
下秒钟,杜春元悄然出现在他身旁,拽着他跳上一条编织毛毯。
“上来!快!”
“还能上几个?”
“最多两个!快点!”
“坐好抓紧,我们要走了!”
简单的言语后,毯子腾空而起,往既定计划的反方向飞速行驶。
夜风呼呼拍在脸上,杜衡猛地回头望去,只见国道上一片绿光枪火疯狂交织。隔着好长一段距离,隐约还能听到顾海洋苍劲有力、血性十足的吼叫声:“士兵的荣耀来自任务!记住,这是你们当兵生涯中最后一个任务!不惜任何代价,保护国防部长安全撤离!”
同一时间,身边有人低吼:“他们开车追上来了!”
“抓紧了,我加速!” 异能者的声音混入风中,操纵毯子上下左右,疯狂翻腾躲避射击。
其他几名武装队员不甘示弱,左手抓着毯角,右手持枪,与追兵们展开新一轮生死激战。
杜衡承受着交换身体的副作用,头疼近裂,思绪混沌,昏昏沉沉仿佛醉了酒,脑海中不断闪过各种画面与片段。
他恍惚看到自己的婚礼,在落后的小镇里举办,红彤彤的喜字和灯笼琳琅满目;
“宋曼。” 他藏起吵闹的心跳对妻子许诺:“我会好好照顾你和爸妈。”
看到女儿的降生,在深夜洁白的病房中,皱巴巴的脸蛋隔着玻璃,又小又红嫩;
“这就是我的女儿,我们的女儿。” 他握拳抵在唇边,努力柔声向孩子保证:“我会做个好爸爸,让你快乐健康。”
紧接着想起自己的父亲;
当年他下乡体验生活、深入民情前,正值父亲确诊中度老年痴呆,医生叮嘱儿女多多陪伴照顾。
他是家中仅存的独子,在工作与家庭两厢徘徊时,是父亲一句‘去吧,谁叫国家需要你’拍桌定案,送他上了火车。两年后,他重回邵京,父亲的病已经发展到重度,压根认不出儿子,还喜欢翻来覆去嘟囔那句:“我不用你,国家需要你。”
如果刚刚他还保持清醒,面对那种场景,又会说什么呢?
杜衡久违地想起吴澄心,想起她被鲜血淋漓地推进手术室时,紧紧捏他的袖子,挣扎着交代诸多政事。
他想起初次与顾海洋的会面,想起对方的警卫兵,连带着想起成百上千个面目模糊的武装队员,然后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们死了。
不是已经死去,就是即将死去。
而且究其死因,十有八i九都源自他。
三分钟转瞬而逝,换身异能效果褪去,沉甸甸的负罪感外加颠倒飞行的魔毯,令杜衡几欲呕吐。
但他迅速恢复冷静,整理好眼前的情况:
顾海洋为提高他安全撤离的成功率,不惜亲手射杀痴呆老人,趁乱掩护他、春元与几名特种兵换身逃跑,自己留下善后。
半路跳出的拦路虎不好糊弄,大约察觉陷阱,开着车穷追不舍。
偏偏「魔毯」的缺陷在于重量,重量越大,耗能越大,速度越慢,持久度自然比不得武装车。
想通这点,杜衡有了决断:“春元,我该走了。”
走?走到哪里去?
卫春元诧异,没能发出疑问,杜衡继续道:“我会在他们找到前自杀,你不能再去扶风镇,以免暴露镇里其他官员家眷。”
“可——”
“没有可是!记住我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
风吹起他的鬓发,杜衡眸光锋利,言辞无比严肃:“我要你带着他们藏身,绝不能落到反动派的手里,同时传递消息,告诉吕副部长今晚发生的一切,让她务必拖住政变,直到异种疫苗成功研发后才能爆发;提醒所有政员防备偷袭,抓紧时间做好迎接新倒计时和社会变革的准备。”
“再把我和顾海洋为降低内乱风险,誓死不开放军械库,因而遭到残害,连家人——尤其无辜的女儿与年迈的老人——都死无全尸的事大肆宣扬出去。”
“另外以我们的名义,把我和顾海洋管辖的1/4武装力量交给吕副部长,1/2下派到各个基地。记住,他们的第一任务是阻止军械武器的外泄,第二保护群众,第三才是在必要时启用武力镇压反动派。”
这样一来,叛国贼杜衡必将以全家惨死的结局激起政员内部的愤怒与惊惶,说不准还能让民众认识到,部分反动派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残忍本性,从而实现舆论逆转。
而一旦杜衡这个官方代言人的口碑回升,哪怕革命爆发,异能者们姑且不论,数目更为广大的普通人一定能切身体会异能者的破坏力有多大,枪械重武器的破坏力又有多大。届时,他们终将醒悟官方这支集平衡与保守于一体的力量的存在必要,进而理解官方对军械库的严格把控。
接着,吕长虹暗中领导普通民众以罢工的方式反抗暴动,异能者对外承受高级异种的压力,对内需要迫切普通劳动力解决战线后方的琐事、需要专业机构处理不容忽视的资源供给与调配等问题。只要双方有意争取和平合作,革命仲有落幕时。
——没错。
末世降临,旧的集中政权跟不上时代,注定要淘汰。这个国家内绝大部分人都以为杜衡在阻止革命,反对变动,可实际上,他拼尽所有,目标只在为必要的革命打好坚实基础,最大程度减少内耗而已。
为此他竟不惜献身,不惜赌上全家人的性命,把自己的想法落实彻底……吗?
魔毯一个侧转,散乱的流苏拂过眼角。卫春元自下而上地看着杜衡,忽然发现自己可能并没有那么了解这位敬爱的杜部长。
他几乎想问,这些事,你是在今夜遇袭之前就想好的,还是临时起意?
如若是前者,岂非代表着杜衡把自己的妻女父亲都当作棋子,早早划入计划中?
那他还是那个最看重家人的杜衡吗?
可转念一想,昔日选择用人命填广海的杜衡,跟如今放弃亲人的杜衡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本就是这种人,冷酷而理智,时刻以大局为重,堪称天生的政客,无论对自己对家人,都保持着同样的残忍。
他们费尽心机地保他生,送他走,谁知他不声不响为自己备好了死的结局。
卫春元多伶俐圆滑的人,此时却不由得苦笑:“部长,您壮烈的计划里,难道只有我没有戏份吗?”
杜衡沉沉望着他,终是给出五个字:“你得活下去。”
说完,他松开手指,意欲坠落。
不想卫春元伸出手,借着魔毯低飞,又把他拽回毯上。
“抱歉,部长,我做不到。”
顶着杜衡皱起的眉,卫春元俯身躲过一根毒针的袭击,神情遗憾但坦然:“作为秘书,我的确跟着您学习了很久,久到我都以为自己是您肚子里的蛔虫,已经完全掌握您的想法和手段,哪怕您不幸牺牲,就如您接过吴部长的重担一样,我也能承担起这份职责,出色的完成它。”
“但直到刚刚我才发现,我错了,完全错了。”
“原来我还没有准备好毕业。”
“假如没有末世,也许我还有机会在您的栽培下继续成长,等到有能力把握大局再出师。可惜。” 他顿了顿道:“来不及了。”
“您还记得预言者的第三道预言吗?”
预言者一共给过他们三道预言,第一有关新倒计时,第二声明只有林秋葵的队伍才能地下研究院中取回初代异卵。
第三道预言说的是异种之中将诞生有智慧、对人类充满厌恶的王,祂将建立起秩序井然的异种王朝,使人类方不战自败。
在这个前提下,卫春元可以出色完成部长的遗愿,却没有信心去应对尚未降世的异种王。
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是杜衡,不管面对何种危机,都能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而放眼未来,他们的国家根本离不了杜衡,离不开像他这样充满魄力、为大众深谋远虑的领导者。
双方的谋划相撞,今夜最适宜结局跃然纸上:
在这个悲哀的故事里,真正该被舍弃的人是卫春元。
至于杜衡,他将作为唯一的生还者,幸又不幸地独自活下去,静候异种王的到来。
“您会成功的。”
卫春元边手脚利落交换两人的外套,边牵起嘴角,露出一抹近乎奇异的、自信的笑。
“如果这个世界上还能有谁打败异种王,除了您,我想不到任何人,所以您一定会成功的。”
“保重,部长。”
“请您带着我们的份一起活下去,直到打败异种王,获得最终的胜利。”
告别的话语伴随轻飘飘的衣角一同落下,又一个人从活到死,迅速衰败在杜衡的眼前。
这是第多少个了?
他已记不清了。
异能者按住他的肩膀,带着他穿梭过枝桠茂密的小树林。
过程中有人不慎中弹,有人主动跳下高空吸引追兵的注意力。
随着魔毯上的重量越来越少,边角溅落的血花越来越多,它飞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只是异能者再坚持也有能力消耗殆尽的极限值,地面上加满汽油的车辆却没有。
魔毯绕着树林飞了整整三圈,挑着时机放下杜衡和一根拐杖,旋即在异能围攻下掉头离开。
杜衡靠着树干躲了许久,确定武装车开走后,才用经过治疗、勉强恢复知觉的双腿踉跄起身。
沉静的夏夜,天上没有星星,地上没有任何生物,阴森的树林里更没有的方向。
原本数目可观的队伍仅剩下杜衡一个人,沿着偏僻小道,一瘸一拐地前进。
不知走了多久,身后追上来一辆货车。
“你是那个,扶风镇,我们是不是见过?”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男人鼻骨凹陷,皮肤腐烂,面目畸怪,双眼却异常明亮。
杜衡认出他叫康铁,那个拥有「钢铁意志」、自地下研究院生还后失去期间所有记忆的d级异能者。那时伤得奄奄一息,没想到这么快又组织起新一批异能者团队,半夜出来猎杀怪物。
“你要搭车吗?” 康铁热情邀约,队里都是乐天派的年轻人,不认识杜衡,看着他的眼神多多少少带着点儿同情。
“你怎么大半夜跑到这里来啊?就你自己吗?”
“要水不,看你嘴唇都裂开了。”
“我们是刚组建的队伍啦,这个就是我们队长——康铁,他超牛的,甭管你说什么都打击不到他,怎么揍都揍不死他,大概有九百条命的样子吧!”
“哎!你怎么知道我们很少出任务?还真是,队里杀过c级异种的不超过两个,最有经验的就是队长吧?毕竟我们平均级别低,本来不打算冒险出来打怪物的,这不是听说新的倒计时要来嘛,我们好歹有异能,老在基地里窝着藏着算怎么回事,总得干点像样的吧?”
“别听她的借口,主要康铁说,之前有个预言者跟他说,今晚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准能让我们碰上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买卖!”
“拜托,不是买卖,是见义勇为啦,让你做英雄!”
“啊这,你们真的相信预言?”
“当然啊,不然康铁压根没见过我,怎么知道我交过几个前男友,连名字都对的上哎!”
“反正随便试试呗,咱们看情况救个人,如果真的改变世界了呢?救到就是赚到!”
……
稚嫩的异能者们三言两语把自己卖了个干净,原来是预言者埋下的伏笔。
不多时,追兵卷土重来。
队员们远远望着漆黑的武装车,满脸震惊,显然没想到所谓的见义勇为,能关系到官方政府。
似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杜衡就是预言者所说的那个神秘大人物,生死直接和人类与怪物的最终之战相挂钩。他们围着他惊奇地打量半晌,然后想也不想地把车让给他,让他照着预言径直朝前开,头也不回地开。他们则模仿着影视剧中年轻气盛的正派角色,兴致勃勃地跳下车,准备挡住来自反派的袭击。
他们之前肯定生活在相对富裕的基地里。
杜衡想,他们肯定有良好的人际关系,尚未经历过近距离的背叛与死亡。
他们具有英雄主义。
他们还有着这个时期少见的天真乐观。
杜衡想,他们也要死了。
还是因为他而死的。
他费力关上车门,踩下油门,后视镜果不其然映出一个个倒下的身躯。
一个。
两个。
三个。
……
他又数不清了,只在模糊的视线中看到,好像有那么个人,明明被打得遍体鳞伤,却在血淋淋的尸体堆中不断倒下再爬起,爬起再倒下,顽强得像块石头。惹得反动派们既烦躁又新鲜,居然愿意停下脚步,花费更多时间戏弄他,反复地折磨他、试探他的意志极限。
杜衡闭了闭眼,重新将目光放到前方。
这个昏暗的夜里,他曾短暂地停过,慢过,犹豫过。
但终究没有回头,而是断断续续地、孤独地往前走了下去。
直到天色微明,平安抵达好友坐镇的安定基地,杜衡才满身狼藉地从车上下来,身体力行地宣告逃亡成功。
他看起来很糟,脸上、身上都有血,双腿颤颤巍巍,如同细瘦不稳的枝条,随时都会倒下。
好友搀扶他走了好长一段路,也叹息了一路,可最终能说出口的至多一句:“活下来就好,活着就有希望。”
杜衡什么都没说。
他太累了,肌肉酸疼,身心俱疲,在接踵而至的死亡中元气大伤。
他们给他安排了最凉爽的房间,最柔软的床垫,怎料他休息不到半个小时,又面容坚毅爬了起来。
好友劝说无果,问:“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他抬眼望着基地外那高高的防线。
两小时后,杜衡孤身爬上高达百米的城墙,亲手摘下了那象征官方基地的横幅。
以此为标志,2022年5月29日凌晨四点,太阳还没出的时候,桦国政府开始死去。
也是从这天起,杜衡再也无法在夜里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