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五月初五,端午节,天朗气清。
这时间不是汛期,江面开阔,水流平缓,清风徐来,江水缓慢地拍击着岸边。若是平日来游玩,坐在被江水冲刷的光滑的青石上,岸边有悠哉悠哉的白鹭涉水觅食,看船夫们撑着木桨,渡船缓缓横过江水。再浮躁的心也能静下来。
不过今日可不一样,江岸边依序停了数十艘龙船,每艘龙船上均配有一名鼓手、一名舵手,以及二十名桡手,个个装扮齐全,正做着赛前最后的筹备工作。
岸堤上早已站满了观赛的百姓,摩肩接踵。前排的人们趴在青石砌成的围栏上,半个身子悬空探出来,冲下面的参加比赛的人们挥手。
有家长看自己孩子个子矮,便将孩子架到肩上,或直接抱到围栏上站着,小孩乐得手舞足蹈。
“诶!那个抱孩子的郎君,立刻把你家孩子放下来!危险!”县衙的众人被分派到河堤沿线,负责维持秩序。一看见这样危险的举动,忙出言喝止。
抱孩子的男人头也不转,不知是真没听见还是假没听见,依旧让自己儿子站在围栏上,我行我素。
衙役们前面挡着密密麻麻的人,根本挤不进去,一时间也对此束手无策。
这场面,真可谓是人声鼎沸,锣鼓喧天。
谢识作为江宁县令,坐于观景台上的凉亭内,与城中其他有声望之人共同观赛。唐晓棠身为谢识的护卫,自然时刻随侍左右。
这观景台乃观赏斗龙船赛的最佳位置,阳光不能直射进凉亭,阵阵清风带来凉爽。从这里望出去,江面与沿岸河堤上的境况都一览无余。
方嬅挑了个人少的位置坐下,懒洋洋打着扇子,挑着食案上的水果吃。要不是因为谢识的关系,不用去河堤上人挤人,依她的性子,今日来都不愿意来。
一面系着红绸的锣被送到了观景台上,锣声连响三声,将喧闹的众人目光吸引至这边。依照惯例,每次斗龙船都须由县令致辞,但谢识谢绝了这项邀请,转而推举了年龄最高的赵六爷。
于是赵六爷今日特地穿上了他那袖滚银边的玄黑色礼袍,身子站得直溜极了,说话的声音也格外响亮。
“今日大家至此共享佳节,那我也不耽误大家的时间,简单说两句”
说好的简单说两句,谁知他直接就从早先那场惊心动魄的山贼反击战开始,回溯到千百年前的古人风骨,又从投江的古人,讲到江宁县这斗龙船习俗的历史发展。
众人耐着性子听了阵,碍于赵六爷的威望不好打断,但免不了私下里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赵哥,你不是说赵六爷他不识字吗?谁给他写的稿,这也太长了吧?”李武冲赵贵小声抱怨道。
赵贵汗颜,“还不是文昌盛那个家伙,让他随便写两句,就在那里卖弄自己的肚子里的墨水。我六阿公的性格你不是不晓得,犟得很,为了把这些背下来这几天觉都没睡好。今天不让他背完,他能一拐棍把你打瘸了信不信?”
“是。”李武无奈道,“他也是辛苦、辛苦。”
唐晓棠明明是站着,可也听得眼皮子打架,头一点一点的。谢识看见她这模样,神情不易察觉地柔和下来,趁旁人不注意,偷偷从手边的食案上拿走一颗糖塞给她。
唐晓棠接过后含在舌下,这糖中应加了银丹草,她只觉口中一阵清凉之感,丝丝凉意窜进了脑中,瞬间清醒不少。
“好些了?”谢识用眼神问她。
唐晓棠露出不好意思的笑,点点头。
方嬅坐在后面把这两人的互动看得一清二楚,心中嫌弃地啧一声,想吃点东西解腻,可食案上的果盘里也没了她想吃的水果。她便将果盘一推,吩咐一旁的晋修:“你去让人换些水果上来。”
“是。”晋修领命。
终于,赵六爷结束了他那冗长的致辞,当他话音终于落下时,人们真心实意地爆发出了欢呼声,连唐晓棠都忍不住想鼓掌。
赵六爷手执包着红布的锤头,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中,“铛——”红锣敲响,数十艘龙船如离弦之箭,朝终点冲去。龙船上的鼓点密集,岸上的百姓各自为支持的队伍鼓劲。
唐晓棠也被这样的火热氛围感染,因顾忌着自己的护卫身份,只好将激动的拳头藏在身后。
此次有两艘龙船几乎是齐头并进,战况一时胶着,两方各自的支持者们铆足了劲地呼喊。
河堤上,后排的人看不见具体的情况,拼了命地往前挤,前排的百姓几乎是被紧紧贴在那石围栏上。
唐晓棠也在心中默默地为某只龙船队鼓劲,突然,她的余光中似乎看见有什么东西从河堤上掉落。
岸上的群众目光此时都聚焦在了龙船赛上,无人在意这点异动。
她定睛一看,竟是一个孩子不知怎么地从河堤上落进江水之中,正在奋力地挣扎!
情况危急,唐晓棠来不及多做解释,几个翻身跃下观景台的楼梯下到河堤,一个猛子纵身扎进了水中。
她水性还不错,位置离那孩子又近,救人刻不容缓!
“晓棠!”谢识愕然起身,他的动作惊到了周遭的人。他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女护卫竟突然跳进了江水中,而她在水中游动的方向前面,是一个落水的小孩。
“我家娃娃掉进水里了!”有男人在大声呼喊,“我的娃儿!!!我不会凫水,有没有哪个帮我救救他!!!”
他方才耐不住儿子撒娇,将儿子抱到围栏上站着观赛,谁知道后面突然有人挤上来,撞到他的手,孩子竟这样直接跌落进了水中!他不通水性,一时间心都凉了。
岸上的百姓逐渐地也注意到了有人落水,人群变得嘈杂,后面的人更加争抢着想涌上来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不要慌乱,大家不要挤!”拥挤喧闹的人群吵得现场维持秩序的衙役们脑袋发胀,站得稍微靠后些的人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有人来救了!”眼见的人看见了江水中有人正在接近那落水的孩子,原本准备脱衣服下水的赵贵也停下动作。现场人太多了,有一人去救便足够了,下去的人多了反而添乱。
谢识的手紧紧扣在围栏上,目光一瞬不错地盯着唐晓棠在水中的身影。
方嬅也着急地上前来,看见唐晓棠顺利游到孩子的身边,吁了一口气,“还好晓棠动作快。”
岸上的人们也爆发出欢呼。
谢识仍盯着水中起伏的两个小小人影。
阿棠怎么还没有往岸边游?她拍水的幅度甚至越来越小了
“不好!”他心中一凛,“快去救人!”
唐晓棠游到落水的孩子身边。是个十岁左右的男孩,正艰难地扑腾着水。
“别怕!”她单手伸过去让孩子拉住自己,想带他游到浅水区。
唐晓棠这是第一次下水救人,所以她不知道,正面营救落水者,对于施救者是十分危险的行为。
男孩的脚无意识地踢打,重重踹在她心口,她瞬间呛进一大口水。随后求生的本能让男孩如攀到一个浮木般,死死紧搂住她的脖颈,她的呼吸变得艰难。而此时,男孩仍在极度地恐慌中,脚一下下踹在唐晓棠的胸腹。
水中有水草或是什么钩住她的衣角,在平日里,她可以很轻松地摆脱,但现在那孩子沉甸甸挂在她身上,手箍得她无法呼吸。她也慌了,努力将孩子往水面上举,自己的身体却因为无法呼吸,渐渐无力
好痛苦。
水漫进了她的鼻腔,她想剧烈地咳嗽却又立刻灌入一大口水。肺里已经没有什么空气了,像被折叠揉皱的纸,她开口呼吸,可一张口只能被呛进更多的江水。手脚似灌铅一般,身体好沉。
岸上的喧闹声消失,她只能听见江水不断撞击耳膜的声音。
从水面透下来的是淡金色的阳光,越来越暗。
她闭上了眼,静静地想,我是不是要死了?
死搂着她脖颈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松开了手,一只手从她身后伸至腋下,一个用力将她带至水面。
唐晓棠下意识张嘴吸上一大口气,空气瞬间充盈进她的胸腔。
活过来了!
唐晓棠睁开了眼,回头去看是谁救了自己。
“不要慌,我带你们上岸。”晋修的声音沉着。
她耳中灌了水,外界的声音仍听得不太真切,但此时,她听见了一声又一声的“咚咚,咚咚——”
怎么回事,为什么心跳会突然这么强烈?
她呼吸也莫名变得急促,明明已经可以自由的呼吸,但为什么还有窒息一样的感觉?是因为方才溺水的原因吗?还是——
她愣愣地看着晋修的侧脸。男人的轮廓坚毅,古铜色的皮肤上淌着水珠,在阳光下近乎在发光一般。
嫂嫂,唐晓棠呆呆地想,这种感觉,是不是就是你说过的心动啊?
晋修带着唐晓棠和小男孩游到了浅水区。
“你能自己走过去吗?”晋修问她。
那小男孩因为呛水严重已经失去了意识,必须立刻施救。
唐晓棠脚踩到河底的鹅卵石上,腿虽有些发软,但不成问题,“我没事,晋修大哥你先去救人吧。”
晋修点头,松开搀着她的手,抱着孩子快速跑到岸上。
岸上此时已下来了不少人,晋修将孩子的肚子放在自己腿上,让他脸朝下吐出积水,随后让他仰面平躺,除去口鼻中的泥沙等污物,捏住孩子的鼻孔,托起孩子的下颌,掰开嘴,缓慢朝他口中吹气,再辅以胸部按压。
“幺儿!幺儿你快醒醒!”孩子的父亲跪在一旁急得额头汗水成股淌下,谢识派李武拉住他,不要妨碍晋修救人。
唐晓棠艰难地走到岸上,手脚彻底发软,跌坐在地上,努力地平复着呼吸。
“晓棠!”方嬅急急地跑过来,没有嫌弃她浑身的湿水和泥沙会弄脏衣裙,紧紧地抱住她,“你可吓死我了!”
她说话已经带了哭腔,“幸好晋修及时回来,赶得上救你,不然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吃水果了呜呜呜呜呜呜——”
唐晓棠听得茫然,自己淹死和她吃水果有什么关系,但还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你看我现在都没事了呀,别哭啦,我快要被你勒死了。”
方嬅松开了手,抹去眼角的泪花,“没事就好,你吓死我了!”
唐晓棠偷偷瞥了眼晋修的背影,有些羞涩地低了头,“全都要感谢晋修大哥。”救命之恩,话本里是不是都写的要以身相许什么的?
也不知晋修大哥心里是怎么想的。
天气虽暖,但她此时浑身湿透,河畔的风还是吹得她有些冷。唐晓棠不自觉抱住了双臂。
后背突然一暖,随后她嗅到了淡淡的冷竹香。
谢识解下了外袍,披到她的身上,“别着凉了。”他的声音有些不自然的僵硬,手背到身后,掌心的痛意让他勉强保持了冷静。
方才,他若是没有注意到水中阿棠的异状,后果会如何他不敢去想。
“谢谢明府。”唐晓棠拢紧了衣裳,稍微暖和了一些。
好一会儿过去,那溺水的孩子终于咳出了一声,缓缓地睁开了眼,“我在哪里?”
孩子的父亲刚听见他声音便红了眼眶,“没事了,没事了。”
谢识看了眼围观的百姓、已经成功抵达对岸的龙船们,脸色沉下来,对着那抱着孩子喜极而泣的男人道:“据衙役通报,他们早在你将孩子抱上围栏时便出言制止,但你仍旧一意孤行,险些酿成大祸。今日若不罚你,往后只会有更多这样的事发生。”
男人自知理亏,不敢辩解,抱着孩子连连告罪。
谢识沉声道:“将人带县衙,听候发落。”
成功夺标的小伙子们欲哭无泪,因为在出了这样一桩大事后,已没有人的心思放在比赛结果上了。
但不管怎么说,今年的斗龙船赛,勉强算作是有惊无险地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