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东都,禁宫。
内侍向李昀禀报完北周事宜后,他只淡淡说了声:“知道了。”
窗外是层叠不休的殿宇高楼,是这东都最繁华尊贵的地方,象征着王朝权利的中心。
东宫的宝座太凉太刺骨,让人夜不能寐。
如今信王抓住了他的把柄,联合群臣弹劾他,他二人现在水火不容,朝野两派斗的昏天黑地。
父皇老了,不如从前那般利落果断,如今做事越发拖泥带水,犹豫不决。
他太子的位置岌岌可危,朝臣群起而攻之,数月以来他疲于应对。
而这一切,都是拜许星月那个女人所赐。
区区一个女子也能兴风作浪,不知这回算不算阴沟里翻船。
他一时在气头上,下了杀令,转头后悔了,又宽慰自己,死便死了,有什么大不了。
如今知道她大抵是没死成,竟恍然松了口气。
内侍又问:“许氏如今踪迹全无,翻遍了上京也未能寻到,禁卫统领深感愧疚失职,不知殿下要怎么处置?”
李昀幽幽叹了口气:“罢了,不再追究了。”
内侍应声是,李昀又吩咐:“将窗子阖上,孤厌恶这吹进来的风。”
窗外有桂树,散入一阵阵含香的微风,卷挟四周,让他莫名想到许星月那个女人。
她身上常年有一股香,用惯了最精细的珍珠粉和桃花脂,用花油梳头,用开春的新蕊洗澡,这样娇生惯养的女人只适合娇藏,如今流落市井,要浆衣煮饭,要自食其力。
天之骄女,如何受的了?不过这也是她自己作下的因果。
内侍闻言去关窗,吱呀声响间,那一扇淬金雕宇的繁丽被隔断关闭。
望着一水陈木的槅扇,他复又想起在青州的那些日子,恍惚间,仿佛看见许星月一次又一次的回眸相望。
在烟雨里,在亭台前,在西苑繁花处,在华庭盛宴上。
直到她一双素手刺穿了他的肩胛,血流如注间,他望了她一眼。
他痛心疾首,气急攻心。
他想问,许星月,我对你不好吗?
他救下她,锦衣玉食供养她,不曾折辱,不曾打骂。
她几次放肆,若是旁人,早死了千回万回,可念在对许家的愧疚上,他都忍下了,没有追究。
可是许星月还是要杀他,那一刀下的狠绝,是真真正正动了杀心的。
既然如此,他不会再浪费一丝怜悯关怀在一个不顺从他的人身上。
许星月有一双极美丽的眼睛,眼波流转,雾霭重重,若是个婉转柔情的女子,必定勾人心魂。
上天给了她绝艳的姿容,窈窕的身段,给了她作为女人最绝佳的一切,她却不会用。
学不乖,也做不到审时度势,只会用一双充满仇恨的烈鸟般的眼神瞪着他。
一个女人,太过刚强,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刚过易折。
李昀坐回书案前,也无心再去思虑,他有太多要操心的事情,许星月,就让她自生自灭去罢。
上京,北宫。
新进的医女被医正司分往各宫,星月领到的对牌,隶属庆应殿容太妃。
容太妃是前朝惠帝六年入宫,初封美人,累晋为妃,一生无子无女,如今年迈,身子愈渐不好,药吊子一般浑噩过着,上一任侍奉庆应殿的医女因高热惊厥被挪出宫去,于是内廷府便将这一批新进的分了两人过来。
与星月同来的医女名为灵芝,在医正司待选时候就听人说起,她是被宫外的丈夫辗转送进来的,夫家换了一笔银子走,再不管她死活,她在医正司哭了几夜,惹的掌事姑姑十分不快活。
从进宫的那一日起,姑姑就告诉她们:“进了医正司的,没有几个不是命苦的,进了宫,就是重活一回,把眼泪都给我收起来,没人在意你过去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们的命,从今往后尽属天家,把父母家族都忘个干净吧,今后是生是死,是富是贵,命数几何,端看造化了!”
吴婆婆托请的旧友是内廷女官张姑姑,张姑姑只负责宫女教习,不管医女事宜,因此对星月,她也只能请庆应殿掌事姑姑照看一二。
庆应殿的掌事白姑姑年已不惑,性子颇利落,领着星月和灵芝去面见太妃,路上提点她们:“太妃喜静,你们伺候时莫聒噪。”
殿里有稀微的檀香味,太妃靠在榻上,身上覆着一条织花绒毯,精神有些恹恹,见着人来,便问起来:“是谁来了?”
白姑姑上前行礼:“奴婢带新进医女前来拜见太妃。”
说罢引星月灵芝二人上前见礼:“过来见过太妃。”
太妃瞧着有五十上下,鬓发已有银丝,脸色苍苍不甚有气血,但眉眼仍是美丽的,毕竟在前朝也得过几年宠,即便年老也还有些底子在。
太妃见到新来的医女,便问:“绣香怎么不伺候了,有日子没见着她了。”
白姑姑回:“她害病害的厉害,往后不能服侍太妃了,这两个是新来的。”
说着便把星月叫到跟前:“这个孩子周到细致,往后她来了,必能服侍好太妃。”
张姑姑在宫里还算有头有脸,白姑姑给她面子,自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多提点星月,将她推举到太妃眼前,若是能得太妃一点怜惜,往后的日子就会好过很多。
太妃召星月过来,问她:“多大了?”
星月回:“十七了。”
太妃道:“哎哟,这么小呢,怎么想起来进宫做医女了?”
星月答:“奴婢的丈夫过世了,无处谋生,只好进宫。”
鳏寡在东魏是大忌讳,视为命硬不详之人,是绝无法进宫侍奉主子的,不过北周倒是不在乎这些礼法风俗,也没有太多条条框框,先帝的纪妃,也是当今的后宫之尊扈太后,当年便是寡妇进宫,在宫外还生过一个孩子,陛下登基后更是封了这位同胞之姐王氏为隆寿公主。
可见北周风气并不在意这些,因此太妃听后并没有嫌弃,反倒心生怜惜之意,问道:“有孩子吗?”
星月道:“还没有。”
太妃叹一声:“年少守寡,可怜见的。”
这一叹,是叹旁人命运多舛,也是叹自己幽幽几十年深宫岁月。
太妃望着她,笑着说了句:“你生的真漂亮。”
星月垂目:“漂亮不顶饭吃,终究要自食其力的。”
太妃喝了口温茶,也许笑她还是年轻,脑子不够活泛,于是道:“傻姑娘,美貌可顶千车万粟,可创盛世,可覆王朝,否则又怎么会有倾国倾城这四字箴言?”
说着抓了一把腌渍的梅子递过来:“拿着吃。”
星月接下,道:“谢娘娘赏。”
太妃叫她到跟前说话,灵芝站在一旁倒显得有些被冷落了。
庆应殿常年汤药不断,从前这里的医女每日都是几大海碗的药汁子灌进去,两三年便要换一茬人,医正司的人提起庆应殿都发冷汗。
医女是什么,连奴婢都不如,是主子们的试金石,什么猛药烈药都要医女先试用,她们的身子和性命从来就不是属于自己的。
这两年太妃精神越发不好,但也怜惜底下人,平素用药再不叫医女试了,只有太医署开了新方子时才叫试用。
于是星月和灵芝得以喘口气,多数时候是在殿里伺候着,同宫女们一样,陪着太妃说话解闷儿。
庆应殿的掌事白姑姑对星月一直很照顾,太妃身边的大宫女芸枝人也不错,时常提点她们这些新来的。
医女们的饭食同三等宫女一般,按定例每日是白菜,萝卜,豆角,粉条,黄豆,并猪肉二两,茶和点心只有一样,左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另外逢年过节能得赏菜,有时主子们也赏菜。
大宫女的份例比她们好很多,有鸡有鸭,有时还能吃锅子,于是芸枝常给星月添菜,有时给她加两块肉馅饼,有时给她送一碗鱼烧豆腐。
不为别的,芸枝夜里上值时常躲懒,可太妃身边不能没人,上夜值是很痛苦的事情,一整夜不能合眼,困的不行也只能和衣坐着眯一会,谁摊上上值都不愿意,更别提找人顶班了,芸枝就为星月常帮她顶班这事,愿意多照顾她几分。
她觉得这新来的姑娘挺有眼力见儿,也不着急抢功,照理医女是不必上夜值的,医女和宫女不同,宫女还能往上熬,熬到掌事也就快活了,亦或是到了年龄也有机会出宫,医女可就是永无出头之日了,大多是熬死在这宫里。
做医女的,在宫外都是没有活路才进来的,宫女不同,她们有家有业,出身良籍。
宫女一日十二个时辰伺候在主子身边,为的是得主子青眼往上爬,能长脸面,能出风头,医女本就可怜,也没什么拔尖儿的机会,且大多常年伺候的身体都不好,宫里是特许医女不必守夜上值的。
不过星月眼下在庆应殿还站不住脚跟,她要审视度势,要顺应环境,想要不被欺负,必得有个靠山,这是亘古不变的旧道理。
芸枝来叫她们替夜时,灵芝是死活不肯的,背地里跟星月说:“你瞧她多精明,庆应殿里除了白姑姑,就是她最得脸,自个在主子面前显眼,还想躲差事,叫我们活死活累,真想的出来!”
灵芝撇着嘴:“我可不搭她的茬,我去替她又没好处,还能跟她一样做管事宫女不成?”
可是星月去了,为此就惹了灵芝不快活。
医女们都住在北巷,星月不在时,灵芝就与其他人大肆宣扬:“你知道跟我同屋那个叫星月的吗?太有心眼了,难为我老实跟她说了许多心里话,谁知道转头她就巴结芸枝去了,她肯定在芸枝跟前邀功说了我许多坏话,我真瞎了眼,看错了人!”
星月后半夜下值回来,临近清早,天还黑着,想烧水洗个澡,却见炉子一点热气都没了,拿铁钎子拨了拨炭火,才发现炉膛里的黑炭全被人用水浇湿了。
炭火每日有定例,糟蹋了是肯定再没有的。
灵芝已经起了,在里间擦头发,像是才洗完,星月猛的推门,吓她一个激灵,转头便嚷嚷:“推什么推?吓死个人。”
星月冷着脸问:“炭是你浇的?”
灵芝有些心虚,仍旧嘴硬:“什么意思?听不明白,大约是提水下来的时候泼到了吧。”
星月不信:“你泼到地上还差不多,还能泼到炉膛里?”
灵芝见她语气咄咄横生恼怒:“那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太妃跟前得脸吗,你找太妃要去吧,你这么有手段,奴婢用的黑炭哪能配得上你?你叫太妃赏你两筐银丝炭用吧,眼下要热水可是没有的,院子里有口井,你要洗,就自己打去。”
星月道:“这大冷的天,你把炭浇了,让我洗冷水?宋灵芝你可真不是个东西!”
星月端着盆,甩门出去:“我最恨别人跟我玩这些小心眼,勾心斗角你还嫩着点!”
灵芝气的直跺脚,冷哼一声,扭头进了屋里:“好笑呢,还问我要水,我成你奴婢了?别以为太妃夸了你几句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节气快要进九了,推门出去院子里迎面刮来一阵冷风,吹的人打个战栗。
星月到井边打水,她以前从没做过这些,都是后来慢慢学的,虽然渐渐也能做了,但还是不大熟练。
打一盆水,她笨手笨脚的能摆弄半天,灵芝在窗前开了条缝偷看她,鄙夷的想:真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
冰凉的井水倒在盆里,光是看着就寒颤,洗也不方便洗,星月只能将就着,解了上衣,拿棉巾子浸水擦擦身子。
饶是如此,还是冷得她发抖,搓着棉巾子,手指骨节冻的发红。
可是不洗也不行,伺候主子的人,必得要干净,要是不洗澡,被人告一状还要挨处置。
宫里有成千上百条规矩,框的她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积年的老姑姑们常说,这宫里的日子是生不如死。
星月望着昏沉的天,只是轻轻叹气。
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人这一辈子,不过都是一场造孽的修行罢了。
院里实在冷的厉害,她潦草擦了两遍,便匆匆穿上衣服,手指冻的系扣结都不大方便。
灵芝还在窗前偷窥,她看见星月在院里洗澡,天色暗蒙蒙的,衬的她肤色莹白柔润,一身的细皮嫩肉跟她们这些从小做粗活的看着就不一样。
穿着烟青绣昙花的肚兜,衣裳解的半开,细腰圆肩,一根细细的红绳子绕在脖上,肤如凝脂,秀发垂落。
灵芝忍不住淬了声:“狐媚子!”
都是女人,她真的太叫人嫉妒。